《往生》泷崽子

2、往生（二）

　　南城区，渝水街。
　　一辆由中心区发出的公交车独行于此。

　　上世纪文明崩坏后，山河疮痍，百废待兴，幸存者们依靠着遗留下来的科技手段将苟延残喘的破碎土地合并成了三块大陆，并以全球为单位创立中序联邦，其中三块大陆分别中心城，万列涅卡，莫兰图；其中中心城占地面积最广，人口汇聚量最大，科技最发达，但同时阶级差距也最明显，就比如由中央统一控制的交通系统也是呈发散状逐渐消失在贫民所在的边缘城区中，而边缘区的人们只能用着上世纪遗留下来的破铜烂铁勉强代步。

　　而渝水街，正是在于边缘城区和发达城区交界处的，这趟象征着新世纪文明班车的最后一站。

　　车厢里早已空空荡荡，只有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上还蜷缩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她靠着车窗发呆，透过窗外看着纵错复杂的磁悬浮车道逐渐归为单一，中心区高耸如云的倒锥形骑士塔逐渐模糊在远天，光影投在她生着斑的娃娃脸上，照得她几度昏昏欲睡——只是这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却突兀地终止于她腿上放置的一团生物上。

　　那是一只“橘猫”，只是似乎经历过某种暴力冲撞，骨节错位穿出，皮开肉绽，连内脏都稀稀落落地垂下来，但表情似乎并不狰狞，可见事发之突然，流出的蓝色“血液”沾染了少女整条长裙，深蓝色的液体迸发式地极力绽放在雪白/精致的裙子上，竟显出几分怪异疯狂的美感。

　　轻柔的提示音缓缓响起在整洁空荡的车厢内，车辆徐徐停下，少女提起裙角包住橘猫，起身疾步下了车。

　　南城区的地位特殊，和其余城区的边缘区环海包裹过渡区不同，由于少一块陆地与东城相连的缘故，南区从过渡城区开始就已经可以看到海了，而少女要去的地方正好坐落在城区交界处的环海公路边。

　　不同于中心区的繁华和边缘区的混乱，两者交界的地方反而人迹罕至清清静静，少女走进了一家装潢复古的杂货店内。
　　店内的装修风格也偏向于简约复古，很有上世纪咖啡厅的格调，虽说门是开着的但似乎还没开始营业，店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两个朝向的两扇落地窗。门口蹲坐着一只成年体“雪豹”，似乎是用作接客和安保——因为少女想起小时候在关于上世纪的古书里所记载的，雪豹该是攻击性很强的生物。彼时她踏刚进店内，门口貌似在闭目养神的待机生物就猛地睁开了双眼，在扫描检查了少女周身并未携带危险物品后，它放下戒备，以蓬松的尾巴勾了勾少女的小腿，示意她跟上来：

　　“请跟我来。”

　　雪豹开口说话了。

　　少女被领到店内维修台旁边的吧台上坐下，一只蓝灰色羽毛的“文鸟”从吧台后钻出来，扑腾着站在维修台的机械手臂上，指示她把怀中的猫放入维修台正确的位置。安置好小猫后，原本挨在少女腿边蹲坐着的雪豹突然起身向着店内靠海一侧的落地窗走去，她转过身，这才发现窗边的圆桌上正伏着一个人。

　　由于落地窗的缘故，店里的前一半区域采光很好，那人身上披着一件浅灰色的西装，略有白皙的脸模糊在一层薄发下，青丝微长，细细密密地散开，恰好覆住了被枕着的胳膊，微薄的阳光轻巧地投进店内，松松垮垮地拢住他周身，改造的手骨关节泛着清冷的光泽，和身侧波光粼粼的大海共同呼吸着，营造出了一种安静温柔的氛围，少女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

　　那雪豹走至窗边后，甩了甩耳朵，准备叫醒睡梦中的人：

　　“秦焕，起床，有客人……秦焕，起床，有客人……秦焕，起……”

　　“……嗯……”
　　那人含糊着轻声吸了吸鼻子，伸出没被枕住的手揉了揉雪豹的头，后者立马停止了吵闹，取而代之的是惬意的呼噜声。

　　“……阿云，报时。”
　　那人懒懒支起身板，伸了个懒腰，将长发向后拢了一把命令道。

　　“……新世纪3026年未耀日下午二时。”
　　名为阿云的雪豹停顿了好些时候方才答道。

　　“……？”
　　秦焕睡眼朦胧中垂眸看了雪豹好一会，敲了敲自己手上的机械环，显示出来的时间却是一点二十三分，他不可置否地撇了撇嘴，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西装外套向着操作台的方向走去。

　　少女仔细打量着他，身形劲痩颀长，尤其是他身上每一处关节几乎都接受了义体改造，材质貌似也不是她所熟悉的市众款，月白色的金属纹路只在有光照射时才细碎含蓄地闪亮起来，难以预估他的爆发力如何，但绝不是好欺负的主——如果是忽略这人身着的黑白相间老头衫沙滩裤人字拖套组的话。

　　“失礼了美……”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男子的声音琅环清越中带着些许慵懒的意味，只是当他与少女目光相接的时候方才打住了客套的话匣，
　　“啊…呃，小妹妹。”

　　他干咳了两声，徐步绕过吧台拿出两瓶清水放在少女面前，又于她对面的维修台坐下。

　　“……？卧槽……”
　　秦焕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随手摸过操作台上的发绳，草草扎了个低马尾，目光却滞留在操作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物体前，叹为观止。
　　说实话，不是每个人醒来之后就看见这么刺激的画面都能这么镇定的。

　　除非这些生物曾出自他手。

　　“妹妹，你这机体已经差不多报废了呀……就算修价格也几乎能买个新的了，要不你在我店里逛逛？往生系列新制的动物型机体也有很多的。”
　　秦焕戴上手套检查着依稀还有个形状的猫脑袋和前胸，头也不抬地道。

　　“不，我只要它。”
　　少女的语气是不可置否的坚定。

　　“而且我知道的，整个中心城只有你能修好它，因为只有你在出售这些东西。”
　　她见对面的人不说话也不抬头，攥紧了裙子又急切地补充道。

　　这下终于轮到秦焕笑了，他抬起头，唇角下方一颗好看的痣也跟着上扬。
　　少女这才发现，面前这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看的地方，就如同他的为人一样，风雅如玉，随性翩翩，是个极具东方韵味的不折不扣的美公子。

　　还是那句话，如果忽略他身上的致命衣着的话。

　　“看来初代仿生动物的陪伴性和记忆性比较可观，”
　　秦焕说着，从工作台下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纸质笔记本，取下搭扣上挂着的笔开始记录刚才的信息，只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确实说不上好看，
　　“看在您给予我店优良评价的份上，本次维修费给您打九折。”
　　秦焕的声音轻松愉悦。

　　意思是……能修？
　　少女从方才开始就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松了下来，被她攥皱的裙子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嗯……对了，这只橘猫有被使用过报时系统吗？准确度怎么样？”

　　“有的有的，准确度嘛……还是挺准的，每次大概能差个一两分钟的样子……”

　　“唔……”
　　秦焕看着本上潦草的字迹沉吟了一会，再次敲了敲手环，时间显示的是13：35，
　　“秋，报时。”

　　“下午十三时三十五分。”
　　一直窝在机械手臂上注视着少女的文鸟随即答道。

　　“原来它没在休眠……”
　　少女被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咕哝着嗔怪道。

　　“啊，秋是店内用来记录工作的，所以从有客人来开始就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了，”秦焕浅笑一声解释道，“看来生物钟的准确程度是跟着主人的作息和物种的差异决定的……还得改进呐。”

　　话毕，他将记录完的笔记本合上放回原位，移过机械臂正了正身开始了工作。

　　“姑娘，接下来我要开始解构你的机械小伴侣咯，画面会有点血腥，要不你看着在我店里逛一逛休息一下？鄙店虽然说不上舒适，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
　　秦焕越过眼前的显息屏幕，戴上精微操作器，哄小孩似地劝少女离开维修台，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为了她着想，眼前这只橘猫的机体已经畸形成新新物种了，要想修复它就必须重新拆解重构，这姑娘光是那一身华丽打扮就足以证明她众星捧月的娇贵身份，仿生动物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部构造都是依照上世纪所留有的资料记载的原样复制下来的，甚至一些脏器跟人类都有相似之处，这群高产阶级中人过的都是上流生活，对生老病死都要啧啧称奇的人都是数不胜数，更别提是如此血腥的画面了。

　　“不……我要看着你修好它。”
　　小公主仍秉持着她说一不二的专断态度。

　　秦焕挑了挑眉，以表对顾客无理小要求的服从。

　　“恕我冒昧了姑娘，能否给我一个对你的称呼？”秦焕从身后仓库里翻出一部分要替换的部件时问道。

　　“薇薇安。”

　　“这只猫在册登记的主人貌似不是你呀……中心区的人很少有人会知道本店和店内出售的仿生动物的，所以我对每一个买家的印象都很深。”

　　“嗯，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秦焕没接话，手法干脆利落，操作着机械臂精准地卸下了猫咪的头，黏连着的高浓度黯蓝色营养液流了一整个操作台，换来薇薇安捂住眼睛的一声惊呼。

　　“……”
　　这不还是怕么。

　　秦焕默默腹诽，为了分散少女的注意力，他拍拍趴在操作台下的阿云，示意它送去安慰，后者了然，越过吧台来到薇薇安的身边，拱着她的肘弯撒娇，少女低下头揉弄着雪豹毛茸茸的大脑壳，不适的感觉才稍稍减退了一些。

　　“话说，刚刚你为什么要手写记录啊，明明有更方便的方法不是吗？”

　　“确实，”秦焕手中不停，“不过有时候，科技也不完全可信，就如同这只猫一样，不被认同的就要被销毁掉，所以还是相信自己最重要，不是吗？”

　　就因为往生系列是专属于秦焕研发的系列，它们的由来不过是因为他对上世纪生物的研究爱好，每一种仿生物只制作两到三台，主用于记录与陪伴，只不过大部分古生物还碍于自己的科技水平无法还原，因此只是极小规模流动在少数家庭之间，中心城的安全系统自然不会知道这项来源于过去的古老发明，所以，未知的科技，就要被毁掉。

　　站在时代发展的洪流上，大多数人类选择不计一切代价地向前发展，进化，鲜少有人愿意逆着光走，去寻回早已消失在只属于人类的历史长河中的一点繁星。

　　而仿生动物，就是秦焕为这个世界寻回的“往生”。

　　我们是新文明纪元的前卫生命，我们是崩坏秩序中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狰狞腐尸。

　　“那你……唔…”
　　薇薇安本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在秦焕悄无生息不动声色地将橘猫黏糊糊的肠子扯出来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只感觉早上吃过的饭都涌上食管来。

　　“洗手间吧台走到头左转。”

　　少女如临大赦，连连踩着小碎步捂紧了嘴向着目标地跑去。

　　秦焕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心里默想着她最好不要把呕吐物吐到不该吐的地方上。

　　接过雪豹叼来的水后，薇薇安终于肯对“鲜血四溢”的操作台退避三舍，乖乖地绕着远走逛起了杂货店，试图忘记方才的画面，连步法都规矩了许多。

　　店中心的货架上多是义体零件和普通的机械零件，向两侧是小型武器和装饰性挂件；不得不说，秦焕虽然对自己那么狠，但品味确实不错，薇薇安在看到那一排优雅大气的装饰性义体模组的时候在心中默默肯定到。再向外一排是很多文献书籍的装载包，应该是选好了之后可以直接在店内录入的，而最靠墙的两排被藏进影子里的，应该就是店里含金量最高之所在了——

　　两侧墙壁各两排直嵌式大型书架，存放的全部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纸质书，最上方两排的书貌似设置了权限，少女索性就近抽出一本，其标题不够明确，应该是关乎于某种文体，只是没翻几页就愣住了——这些书，应该是真货。真真正正的从上世纪留下来的书，因为深匿海潮里太久的缘故，每一页几乎都被盐晶和铁锈杂质腐蚀得不成样子，只能从个别几页中依稀可辨一点微不可查的油墨印记，小心翼翼地把这老古董放回原位后她本想碰碰运气再拿一本，只是当看见了那几本连书脊都被蚕噬得不成样子的藏品后她还是打住了折腾它们的想法。

　　这个秦焕，真的不是普通人。

　　书架的中间摆放着几个展示柜，里面无疑是往生系列的其他仿生动物，多以中小型为主，展示柜的布景也是依照着它们曾经的生活习性做来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少女的手轻附在那些碳硅玻璃柜上，看见他们的皮毛在缓缓亮起的展示灯下闪动着鲜活的光辉，仿佛是在透过它们窥探着一个世纪的美梦。当它们揭下愚昧无知和被刻意雪藏的薄纱之后，所向你展示的，是光风霁月，是止水之风，是真正原始而平等的美，因为它们曾在这世上留下共存繁荣的足迹与呼吸，它们曾经不可方物。

　　年轻的女孩只能被震撼到说不出话，这一天里她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彼时她迫切地需要好好坐下来整理思绪，想到这里薇薇安便向着窗边走去，她坐在另一张圆桌旁，手托着白静的脸蛋看着窗外发起了呆，过了好一会翻涌的血液才重新平静下来，她静静地打理着思绪，直到太阳开始有了西斜之势，困意才开始袭来，不消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薇薇安在朦胧间感觉到有什么软绒绒的东西在蹭她的手，下意识地以为是阿云便尽可能地张开手象征性地摸去，只是指尖突然摸了个空，但手心处的柔软温度还在，她意识不对，某种激烈的想法一闪而过，睡意瞬间褪去大半，她又向内收了收手指，果不其然摸到了猫咪的脑壳！
　　薇薇安至此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果然她的猫咪正坐在圆桌上望着她，激悦的感情一波一波地冲上大脑，睡意全消，她忙忙捞过橘猫搂在怀里就是一顿猛亲。

　　“她还有自主意识，挺幸运的，仿生大脑没受伤的缘故，记忆系统和共情数据都还在，只是口令要麻烦你重新输入一遍了，因为那些东西是由心脏存储的，现在怕是丢失大半了。”
　　秦焕的声音从少女身边响起，薇薇安这才意识到他骨子里的随性慵懒确实与睡醒与否无关，她在吸猫的间隙抬过头望了一眼秦焕，却再也无法移开目光——这位随意的大爷换下了他的邋遢三件套，优越的身材终于不再被暴殄天物，换以一身裁量得体的纯黑套装，工装裤都被工整地包进作战军靴里，马尾稍稍扎高了些并梳理整齐，只留些许碎发垂在脸侧，右手提着一把长柄黑伞，正含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自己。

　　……？
　　薇薇安哑然，薇薇安大受震撼。

　　“我……我先给你付维修费……多，多少……”
　　少女被帅哥看得脸红，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同样一张俊脸却同下午那个人字拖老大爷相比少了几分亲近自然，果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帅哥才是好帅哥。

　　秦焕的目光停留在薇薇安那条价格不菲项链上，果断打消了怜香惜玉偷偷打八折的念想。

　　有钱不赚非人哉。

　　“所以，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干嘛？”
　　薇薇安抱着猫好奇发问，而后者还沉浸在惊叹少女面对天文数字般的维修费眼睛眨都不眨就付钱的飒爽大气中。

　　“外边天黑了，这边的安保系统不如中区的好，我送送你。”
　　秦焕边说边迈开长腿带着薇薇安往外走，到门口还不忘做一个“请”的手势。

　　“谁送人要穿作战靴啊……”
　　薇薇安还是不解，以秦大爷的随性子，别说送人了，去中区的高档餐厅吃饭也说不定会穿老头衫，穿得这么隆重绝对有问题。

　　“是吗？”
　　秦焕轻笑一声，嘴角依然挂着温柔的弧度，眼底却闪烁起了异样的光。

　　“不，送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