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生（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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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
（第一章）
“砰！”
子弹穿透兜帽贴着他的耳廓擦肩而过，发尾燃起的焦糊味道直蹿鼻腔。
这是一条暗无天日的漫长小巷。
义体装载过热的警示窗铺天盖地地覆在眼前，后街林立楼房的中枢管道狰狞地将这座城市的阴暗之处表露在外，左斜右横无处可藏。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摆动双腿，喘息着，挣扎着，如一尾即将旱死的鱼，胸腔剧烈起伏着，拼命反抗。
巷子里静得出奇，只有他局促的呼吸和义体过载发出的接二连三的摩擦声回响其中，惊恐的浪潮翻涌着层层束缚住他，仿佛空气都被这紧张气氛连通着开始颤抖，而身后开枪的人装备精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尽情地向他昭示着他们之间回天乏术的差距，形同游乐，再竭尽全力的躲避也只能被用作加大猎物价值的筹码，枪声描摹着他仓皇逃窜的狼狈轮廓。
这，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他心中想着，心脏似乎要炸开一般，眼前的事物渐渐开始扭曲，就连余光里的阴影深处也跳起了雪花噪点，他觉得自己已经濒死了，脑中一面混乱。枪林弹雨中打中他的第一枪是腹部，第二枪是大腿，第三枪是手臂，肾上腺素飙升着带着血流翻江倒海，尖锐的耳鸣声轰得他天旋地转，连是眼眶也激起了层层泪花——他从未真真正正地于这次一般感受到煎熬与死亡。
不对！肯定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
他猛吸一口气拼命睁大眼睛，军用巡回机几乎是在他刚刚出巷子那一刻就锁定了他，掀起的狂风势要穿他灵魂一层，前所未有的强光束瞬时刺进裹挟在黑暗之中许久的双眼，一阵毛骨悚然的空白之后他终于看清了前方一步之遥的霓虹护栏。
……果然！
这群人是在把他往中心城的垃圾站赶！
狂跳的心脏仿若真的炸开了一般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就停滞了运作，耳鸣声渐渐散去，机械的叹息混着枪声塞入他的耳道，他猛地回过头去，子弹擦过他的脸颊，时间在此为他短暂驻足。
褴褛不堪的兜帽吹向不息的狂风，吹散他张扬的发，入眼一片明亮柔和的白金，泛若星河的碧色眼眸在余惊之中瞪得微微发红，未干的生理泪水晶莹地流转在眼底，折着晦涩不屈的月光，身后那块斑斓的薄衣如同幕布打着旋飘摇落下。
美神之子，宿命于中。
下唇被咬得几乎要渗出血，他于恐惧之中死死地盯住予他苦痛的衣冠楚楚的来人，漆黑枪管直直指着他的胸膛，越来越多的巡回机步步紧逼将他包围，洪流之巅，退无可退。
他咽了咽喉口弥漫的血沫，最后吸入一口湿润阴冷的空气，直到他看到死神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他知道，而今发生的一切，不需要理由。
砰。
人死前的世界都会变慢吗，他这么想着——介时面前的子弹还只是将将出膛，他甚至可以越过眼前的系统屏障看到震荡发红的枪管和旋转着射出的子弹，专属于来生教会的金属纹路和周遭空气被带出的漩涡都清晰可见；也许某一天，中心城的某个角落就会因为这颗子弹卷起千层风沙……久久地挣扎之后他终于认命一般闭紧了双眼，加工过的重型子弹在下一秒钻透脆弱不堪的肌肤埋入了他的心脏。
那双眼睛弥漫上了痛苦的色彩，他只感觉浑身脱力失重，于是张开双臂向后仰了下去。
九小时后，黎明会如约而至，兴许那阳光也会出于怜悯停留在他身上，只是他早已死于今朝。
落地之前，他想了很多。
回想从出生到入死，他这漫漫的十七年人生竟能在一次不足百米的下坠中轻轻松松地数完，甚至还余下了一点时间供给他自悲自叹。
父母，早死了，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兄弟，没有；姐妹，没有；爱人，没有……作为底层人民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出于同病相怜而愿意赏他口饭吃的人倒是有一些，只是他却能从那些“善意”的施舍之中看到他们遮掩不住的厌恶神情，因此多数时间里他只是孤独冷漠地蜷缩在街角，穿梭在巷尾，行走在无人的黑夜里描绘着他的世界，凄凄楚楚，晦暗难明。
确实，这样糟糕透顶的人生早点结束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甚至多多少少还有点感激这次莫名其妙的追杀。
只是他的多少作品都还没有完成……
他所追求的，他所信仰的，他所骄傲的，
“艺术”。
多少是还有很多不甘心……
最后十米。
他闭上眼睛，让年轻的泪痕枯竭在眼尾，任由这具单薄的身体在堆积成山的污秽之中尘埃落定。
“编号A114628，生命无体征，确认停搏。”
星光陨落时，唯一的挽歌来自巡回机确认死亡的机械女声。
“哎，你说这最近怎么越来越不见那孩子了？”
肮脏的街巷之中，一个剃着寸头的女人问道。
“谁？那个漂亮孩子？”
“对啊对啊？”
“喔，死了，昨晚被‘那群人’杀的，尸体直接给扔中心城垃圾站了。”男人说到杀人凶手的时候甚至还还故弄玄虚地拉低了声音
“啊呀，”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轻叹了一口气，惊讶与可惜之色转瞬即逝，“真是的……明明挺俊一小伙，大伙好歹也是没放弃过他，就不知道保护自己没事少单独往外跑，好歹没少吃过我家的饭呢……”
“切，这有什么，他那一身衣服还是我给他捡的呢！”男人讥讽的声音在这条熙攘的街中显得格外洪亮。
东城区的拥挤人潮几经聚了又散，他们这几天的话题也总是少不了这个可怜的少年，却也没有人真的愿意到垃圾站来见他一眼，说着说着话题最终也只会扯回那个孩子吃了谁家的饭多一点上，毕竟人都死了，之前的善良再多也只能说是资源浪费，无一人不在悲伤，无一人不在叹惋——他们逝去的十七年微不足道的金钱与食粮。
他在麻木的钝痛中寻回了意识，有些不可置信地极力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模糊不清的昏暗景色和忽闪着的超负荷警戒弹窗，他甚至连皱眉眯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半睁着一双失神的双眼迟钝着分析着眼下的情况
“那是……什么……”
他甚至花了好几分钟才敢确认在他眼前影影绰绰着忙了好久的黑影是一个人，过好一阵子，那人才拿来一个手电筒照了照他失焦的瞳孔，望着他那双蒙着雾的绿松石样的双眼发起了呆，直到仪器准备完毕的嘀嗒声响起后才回过神来。
“能听见我说话吧？”
那人站起身来，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如同身处汪洋，那人的声音隔着汹涌的波涛，暧昧不明地缓缓落入耳朵，沉淀进大脑。
“你没死，子弹是特制的，打进去可以限制你的血流出来，刚刚处理完了，”
“差不多。”那人随即又补充上了一句完全不算让人放心的蠢话，说得很慢，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神经反应得很慢，不过确是有足够的时间供他迟钝地理解着情况。
“现在你要做的呢，就是好好睡一觉，就这么简单，听懂就闭眼吧。”
他转转眼珠，来不及多分析些什么，劫后余生的松弛感带着倦意袭来，只是如果他还有力气和意识来好好看看周遭的话也许就能明白这人说的“好好睡一觉”的意义有多重大了——彼时他的四肢被固定在驻留仓内，双臂的输液口连接着手指粗的营养供给液，胸前也输送着维生药液，脑后的端口上各类分析器转换器更是插贴得数不胜数，可怜的少年在快要休眠之时却身着着这辈子都未接触过的上好衣料，麻木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倒确实是有一股即将长眠的架势。
实验设备依序开始启动，其中他感觉到有一股粘腻的液体顺着输液口流入他的身体，这感觉绝对称不上舒服，若不是这群人已经将他置身于案板之上，变成被抽干的活死人的话他绝对会为此作呕一番，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玩意插进那群人的大脑里，可惜假设永远不会成真，现实就是他只能这么无力地受着——这是冷漠荒芜的乱世街头所教给他无奈的第一课。
驻留仓的温度开始骤降，刺骨冷意肆虐他的周身，他阖上眼，梦见莽莽严寒将他吞没，天地无垠，孑孓一人，也许少年就是从这里算作真正死去。
这就是……我生活的时代。
一个叫做来生的教会吞并中心城的政治体系，入侵社会的每一处角落。
而我，籍籍无名，身为底层人民甚至不配拥有名字，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我会遵从人类本能，灵感来了就会涂涂画画，有时候我甚至愿意称他们为艺术，可就是在这种可悲乱世之中，没人会在乎他妈的“艺术”如何，不过幸好，我也他妈的不在乎。
底层人民嘛，这辈子几乎都是在无休止的逃荒和谩骂声中度过的，没个清净时候，这下可好了，一次静个够。
睡一觉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还会醒的吧，说不定再睁眼时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或者已经要做为前文明的历史遗留物被刨出来做研究了罢……希望新世纪的人们能向往艺术。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他只是平淡地整理着跳脱荒诞的思绪，神经中枢传回的数据样本也是出奇的稳定。
只有驻留仓内的嘀嘀声一下一下地牵动着，拉扯着他模糊思绪的绳。
于是这嘀嘀声就伴了他整整十七年。
对于人类都能永生的世道来说，十七年算不上什么，但也足以让整个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实验室的人打开了这场宏大的阴谋，仓内的人经历十余年沉睡，容颜未改分毫。
“现在是新文明纪的3023年，”
羽睫轻颤，他遵循本能小心地试探着周围的环境，有如新生，于净化一切的冰原中苏醒，脸上结着苍白的冰霜，唯有阴影下的那双宝石之眼圣洁异常。
维纳斯之子终于在诗文的晚霞下诞生，环绕着日晷光纤的桂冠，无嗔无怒，不喜不悲。
接风的人扶着那双滑若羊脂的冰冷双手走出驻留仓，险些忘记了他的“重生”不过是一场阴谋，恍惚间真有了看见雪山上的神袛降世的错觉，连是蛊惑他的花言巧语都由衷了几分。
“欢迎您的重生，我们至高无上的真神洛耶之子，来生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往生（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