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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静取蛙声懒闭窗 ...


  •   青羽不太确定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
      走出门时,地上零落几片秋叶,每片都像小小的扇子,谢扶苏已经不见了,风轻轻吹过,叶子轻轻拍动,并没有新的黄叶掉下来,使得地上的叶子那么寂寞,她蹲到地上,想:他生气了。可她并不清楚他为什么生气。于是眼泪掉下来,“叭哒”。一只蟋蟀探出脑袋,吃惊的看了看天空,顶着叶子跑了。天空那么蓝,像含着一包水的宝石,翔燕山千千万万的竹梢伸上去,一定把宝石刺破了吧,所以水才流下来,化作了天地间无所不在的雾。五六十丈开外,一座灰色砖屋烟囱里飘出烟,与白雾混在一起,低落苍茫。
      现在不是饭点,那应该不是炊烟了。砖屋后面正好放倒了十几株竹子,也许是在作蒸煮处理?青羽无意识的猜测。但作扇骨的竹子,本该要入冬后采伐才好,那时竹料精华内收而少虫蛀,现在才刚刚入秋,就砍下竹子来,也许是不甚好的竹料,削下皮来,作合竹扇用的?那末该把黄姑鱼鱼漂煮作胶,以作粘合——然而又闻不到鱼腥味。所以到底是在煮绢布呢,又或是用青檀皮、稻草、荛花、合着竹皮捣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作宣纸?风向忽然一变,空气中传来油香,那末九成九是炸油竹了,制仿古旧竹骨时用的。青羽从小就熟那股子香味,很像油炸烩铺子里传出来,飘在空气中像无数小鞭炮,噼噼啪啪,落进水磨池里,凝成温润的时光。
      扇业不知有几百盈千的环节,环环相扣,像个有血有肉的巨人,整座栖城都是它的血肉与关节,每一片屋檐下都是它的呼吸;雾气、沃土与栖城千年起伏的绿竹海,都是它的滋养,而它回馈给栖城人的,是他们全部人生。好比一个诚心侍奉神的民族,无法脱离神而生存,栖城人一饭一饮、一起一卧,都无法脱离扇子而存在。有它就有他们的富贵,有它就有他们的满足。
      青语从前就是如此,婴儿般闭起眼睛,随着城里从容而热烈的气息,生活着,却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活,不知道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可期许。
      而现在,栖城的脚步还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她却感觉到了寂寞,与整个城池的命运无关、与所有人都无关,只是呼吸忽然停顿,身边无论多拥挤,都空了下来,像一个大洞,有整颗心脏那么大;像乳牙掉了,恒牙却迟迟不肯长出来。
      她为难的握住手中的扇子与扇坠。发黄的素扇是她自己做的,指引向回去引秋坊的道路;双鱼扇坠是依依送给她的,指引向云水坊。她是去这两家中的一家,还是回何家扇坊,看看谢扶苏有没有到那里去?
      青羽站起身,喂了鸡、浇了药草,轻轻合上门,走上朝东的一条路。那边是引秋坊。
      她的心向着何家扇坊,脚却走上另一条路。
      她有多期待谢扶苏在何家、就有多害怕他不在那里。人有时就是这样,掺了毒的河豚肉,就不敢去尝;掺了失望的希望,就不敢去碰。而引秋坊至少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块石头都像保母般看着她长大。害怕时,她愿意缩回到那里面。
      走过梅伊街时,她忽然想起来,这里插过去就是多马店巷,拐个弯,吉里巷,云水坊的后门就在那儿。
      脚步不由自主的弯了过去。依依神秘兮兮给她扇坠是为什么呢?去看看也好。
      吉里巷的地面,是用白石板铺的,从前是栖城最气派的石板之一,据说街面莹洁美丽、几乎能照出人影子,曾有外地人来游玩,见到吉里巷之后,就匆匆逃回去了,跟他同乡说:“他们的大街是用白玉铺的!我要不小心踩碎一块,哪儿赔得起?那地方可不敢多呆。”——这件逸事一直被栖城人骄傲的口口相传,以便更好的嘲笑外地人、建立栖城荣誉感。
      但时光流逝,城池不停的向前发展,更结实、耐脏、含蓄的青石板代替了白石板,宽阔一倍的多马店巷造起来了,宽阔三倍的梅伊街也造起来了,“吉里大街”退居为“吉里巷”,缩在里面,一幢比一幢高的楼房遮掩了它,它寂寂无声了。到现在,人们仍然会谈起那桩逸事:“从前有个外地人……”倘若说到一半,正好见到现在的吉里巷,多半脸上会有些挂不住的:“当然,它现在老了。”拂下袖子,匆匆离去。
      由白而变灰的石板、随处可见的污渍、破碎的街角、碎隙里的积水、还有灰绿的老苔藓和不知多少年没有被打扫走的烂竹角木屑,这些都不给人长脸。
      云水坊的腰门,是十几年前新换的木板门,门框还是老辈人刚建宅子时让人雕的天女捧珠石门框,青苔已经让天女秀丽的面庞模糊不清、珠子也糊上了类似排泄物的某种可疑颜色。如果它们不是石头,早就像门板一样腐烂倒下了,肌体里生长出蘑菇。这就是栖城的雾。栖城的雾气可以在任何地方滋养出生命,然后,如果你不努力打扫维持,新的生命很快能把旧的生命摧毁成尘土,比任何炮弹都有效,并且无声无息。
      云水坊显然没有维持好。
      青羽依稀记得,云水坊的老坊主,是九年前过世的,留下一个儿子、一个义女,听说这一儿一女都继承了他的手艺,可云水坊的生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一次,嘉坊主拿着一个坠子,皱眉说:“一定是他们小学徒做的,只见匠气、不见艺心。叫他们换他们当家的手艺来!欺负我是女人家么?”云水坊满口道歉,虽不承认是用小学徒的东西充数,到底换了个来,嘉看了又看:“听说他们少当家的爱酒,大概是真的了。”从此不再上他们家订货。
      爱酒之人,手会抖,下刀雕刻时、线条会飘。酗酒这条恶习,是手艺人的死刑。
      青羽叩响门环,等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又加大力气多拍几下。
      门开了。青羽的手吃惊的停在空气中:“对不起,我以为没人……”那个穿件旧团花黑褂子、脸色阴气沉沉的老头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羽:“引秋坊的青姑娘?什么事?”
      真的,栖城只有这么大,行里面,几乎人人认识人人。也许他在哪里见过青羽——虽然青羽对他没印象。
      “是依依跟我说……”她磕磕绊绊的开口,“依依是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我们都是引秋坊的。她跟我说——她给我这件东西,说……”
      “知道了。”老头瞄了瞄她拿出来的双鱼扇坠,没有接,转身朝里走。青羽呆了呆,猜他是带她进去,忙举步追上。
      这里的空气很黯淡,但内院里行道两边铺的砂,还是雪白。
      比米粒还珍贵的白砂,从遥远沙漠运来,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像盆景一样,用来营造一种阳光灿烂的气氛。在云水坊创始的那一代,这是栖城上流人物中游行的时尚。但要把白砂保存到现在,不让它被湿润的气候催眠成栖城肥沃泥土的一部分,却需要持之以恒的清洗和翻晒。看到它能令人精神一振,因为肯下这种力气翻晒它的人,还不肯向命运低头、走下坡路呢!绝对不肯的。
      见到云水坊的当家人时,青羽比见到白砂还吃惊。
      这一代的当家人叫云贵,青羽早就听说过。每一次听说,都跟“醉鬼”、“没救了”、“败家子”这些字眼连在一起。可是如今面对面相见,他身上竟然一点酒味都没有,穿件半旧的蓝宁绸袍子,洗得相当的干净,浆得也挺括。
      他比他妹妹云心,大了不少岁数,但再大再大,大不过三旬,应该正在壮年时候,脸上却已经凿下了许多皱纹,尤其是双眉之间,那算眉毛平展了,纹路也还在,那是无数次深皱眉头留下的印记,就像是疤一样。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浓浓的投下阴影,即使眼神因某种情绪而闪烁时,那阴影也有效的保护了他,让他的心事难以捉摸。
      青羽胆怯的把扇坠递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云贵接过,看了看,收起来,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柔软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厉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说话的方式。他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啊,我……我原来不知道……”青羽结结巴巴。她跟谢扶苏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日子平缓如清泉,没遇到什么困难,她几乎把这扇坠忘了。
      “你现在知道了?”云贵打断她。
      “不。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是来看看……”
      “你遇到了困难?”这次他猜中正解。青羽低着头,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盘托出。云贵并不言语,半晌,长叹一声:“竟为救别人家的生意而来。”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场大忌,非亲非故,怎能托人这种事?她红着脸道:“青羽孟浪,这就回去求嘉坊主。云当家您消消气,就当没听过我说话好了。”
      “说出了口,怎么又让别人当你放屁?你自己说话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说?”云贵皱眉,“你们嘉坊主就肯帮你这种事?”
      “我、我……”青羽被他骂得烧破脸颊,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经回绝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忖:“是我没用。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问题也不知如何着手。我我我,我白气走了谢先生,坊主也对我不满意。谁的期许,我都完成不了;谁的忙,我都帮不上。我怎的这么没用呢?”心下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云贵怔了怔:“什么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异常、无处可诉,全闷在心里,只觉得流泪是无能的表现,不知多少年没哭过了,见到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泪,好生鄙夷,但这鄙夷下面,不知为何,又有些柔软的情绪滋生出来。
      青羽抹去眼泪:“是青羽失态。云当家有怪勿怪,青羽这就告辞了。”
      “我,不一定能救活一家老店,但也许可以解决他们一家的生计。”云贵叫住她,字斟句酌,“但你要付出相应的报酬,你知道吗?”
      “什么报酬?”青羽张大眼睛。
      “现在不提。你如果答应,我对你说,你不能拒绝,而且一个字都不能讲出去。”他道,眼眸深沉,看她的反应。青羽缩在门边,不知他何意、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忽然又道:“你放心,跟你的贞节没关系,我不是那种人。”
      他是聪明人,当青羽怕他贪她身子,所以先解释清楚,岂知青羽再笨不过的,他不说,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事上,他一说,她羞得连连道歉:“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竟好像说错话的是她一样。
      云贵从没遇到这样的蠢姑娘,没奈何看了她半天,倒只有笑了:“那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啊,我,我——我还是先回去问问坊主。”青羽道。
      “不行。”云贵变色,“我在这里跟你提的条件,甚至你来过引秋坊的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许跟你坊主说。”
      青羽心忖:想必他从前生意上跟坊主闹过不痛快,所以不喜欢跟坊主有什么联系,这也是人之常情。便笑道:“云当家不愿意,我当然不会说的。但我先前受坊主的命,跟谢先生学医,如今可以回坊里去,而且知道了自己许多错处,自然要去向坊主先请个罪,再问问坊主还能不能帮我。坊主如果不愿意,我再来向云当家求助。”
      云贵恼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既然我开出了条件,你就不要回去了。”
      “为什么?”青羽张大眼睛。
      她最拿手,就是这样诧异的张大眼睛,不晓得多天真、又有多认真,完全是一分一毫也不懂,惭愧虔诚的请人解释,而且一旦听懂了道理后,也愿意全依着照做的,害得别人纵有一肚子鬼胎,倒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云贵闷了半响,只能道:“那你去问好了。但我这边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提。不然,我有法子炮制你,叫你说了也白说,还惹火烧身!”
      青羽骇然想:他跟坊主的过节,不知有多深呢,竟这么不愿意让坊主知道。当初龙婴不叫她把山上的事说出去,她虽不太清楚原因,还是应下了,如今云贵再要求她,她没有不应的理,当下点头道:“是,青羽不说。不过云当家,我们坊主其实是个好人,你如果能跟她多多相处,就好了。青羽这就告辞,多谢您好心帮助。”
      云贵哭笑不得,点点头,挥手道:“去罢去罢。”
      青羽回到引秋坊。
      路上官兵又多了些,筛着锣,扯嗓门喊着,喊得忒也卖力了,彼此的嗓音构成干扰,锣声也没起什么好作用,嗡嗡的吵着就不太听得清,总之好像说什么危险人物跑了出来,叫大家入夜不准出门,否则,见着一个逮一个,都关到九司衙门里审问去!
      秋雨,细蒙蒙的下了起来,路面湿滑。许多人捉着他们细问,青羽没顾得上凑热闹,快步跑回引秋坊,门房里取了把小拂子,站着拍打发上衣上的雨珠儿。乌大娘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提着一把水壶,看见了,忙招呼:“你这丫头!怎么不打伞又跑回来了。瞧中了寒气,还不快烤一烤——你房里没生火,去向西屋里去。吃了没?大娘回头拿给你。”
      青羽见那红木食盒,知道她是给坊主送吃的去,赶紧笑道:“大娘您忙!我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的。坊主得空不?我还有事想跟她说。”
      乌大娘愣了愣,眉宇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神色,努努嘴:“你先坐着,我问问去。”
      从这里往南去,是坊主的归鸿堂,乌大娘就从那门里走了。朝西一溜三间房,是备客人坐坐用的,青羽住了这么久,还有哪里不熟?便走进下首空房去。这房间装饰得很有格调,粉刷得雪白,净无微尘,天花板上镶嵌着木雕,地上铺着红毡,几子是树根雕的,放了件古色斑斓的陶器,座椅上蒙着带流苏的罩套,旁边有个银薰炉。栖城天虽不冷,秋冬之季总有点阴湿,差不多的房间里都备了炉子,取香倒在其次,关键是好供熏烤用,没人时要省钱,火是暗着的,青羽拿了炉架上夹子,在旁边仙鹤型镀银盒子里取出两块炭,添进去,吹旺了火,举起袖子慢慢烤,烤到差不多时,乌大娘也回来了,换了个食盒:“坊主现在有客人,先不见你。”青羽道:“那我等着。”乌大娘笑:“知道你要等,这不拿面来好叫你吃完了等?”打开食盒来,里面是热腾腾一大碗香葱鸡汤细面,—碟白笋炒山鸡、一碟烩豆腐、一碟风鹅,另还有两样点心。青羽忙伸手接着:“大娘,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不为你,我自己还没吃呢,再说,”乌大娘叹着气,摆了摆脑袋,“依依在那儿跪着,也还没吃东西。”
      “跪着?”青羽吃惊道,“为什么跪着?”
      乌大娘也不太清楚就里:“总是坊主心情不好,叫她两次她没到,撞上了。”说着,手不停,已经挑了碗面,舀上浇头,“你吃着,我给她送去。”
      青羽哪是能端坐吃饭的人!抢过乌大娘的盒子:“我去。”
      依依跪在砖地上,脸色已经累得发黄,辫子也毛了,刘海掺着汗,粘得一绺一绺,见着青羽,吃惊的把眼一睁:“你怎在这里?”
      青羽心疼的上去扶住她:“你怎么就得罪了坊主?”
      依依且不管自己,急着要问她:“你——”看了眼乌大娘,话掂量了几圈,问出来还是这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羽一时说不清,先舀了面汤、喂依依暖暖身子,看她恢复了些力气,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叫她把整碗面吃下去是正经。青羽自己也吃了,乌大娘收拾着碗筷,忽听一声冷笑:“这里倒热闹。”抬头,见是嘉,穿件红衫,披个黑地折枝暗花百蝶纹素缎褙子,蹬在门槛上,睨着她们,脸上似笑非笑的,意思不善:“我倒不知道结伙吃饭这么有趣的。”
      依依忙跪直了。乌大娘不敢说话,收拾东西下去。青羽也跪下道:“青羽去拿了扇子,确实坏了,这才知道坊主的先见之明,因此回来向坊主认错:青羽不争气,以后要更用心才是。”
      “知道错了,那就回房吧。”嘉冷冰冰的,“你那房间又没跑掉。”
      青羽一急,直接磕下头去:“何家扇坊,还求坊主帮忙。”
      “我说话一定要重复这么多遍?”嘉不耐烦转身,“我做我的扇子,你要学,就跟着。要有其他心思,自己搅弄去。”青羽还磕头,她已经走了。依依看看四周没人,拉住她:“我跟你说的呢?去了没?”
      “去了……”青羽道,“不过我不太懂,他好像……”
      “你去!听我的!”依依推她一把。青羽呆了片刻,也不在引秋坊中多留,咬牙拔步出去,外面天已黑了。
      青羽没有注意宵禁,但巡逻的军士们注意到她。她走出一条街后,他们把她堵住了:“什么人?”
      “引秋坊的青羽……”青羽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引秋坊的人,全凭习惯才这么回答。她依稀认出军士中的一个,就在这一带经常走动的,跟她打过好几次照面。她不禁特别恳求的望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解围。
      这人躲到了同伴后面。他家里也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到青羽这样子,他很不忍心,但吃了官府这口饭,就要有本事把不忍心转化为忍心,他没学会视而不见,至少学会转过头躲起来。
      “到哪儿去?”他的同伴继续粗声粗气对青羽质问。这种粗野的声调,也像制服与刀刺一样,是他们标准配备的一部分,从入伍起就必须掌握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敌人——或者比他们低一级的那些市民们。
      “我……”青羽糟糕的迷糊毛病,又在这时候犯了。何家扇坊、谢扶苏、还有云水坊,都在她脑袋里晃来晃去,她说不清自己要去哪、也说不清要去干什么。
      “跟我们走。”军士干脆利落来拉她。
      “我回去好了……”青羽回头,引秋坊的门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但夜色里,她能见到一方颜色特别淡的青石板,一旦走到那里,离门口也就只有五步之遥。
      “跟我们走。违反宵禁的人都要给衙门问讯!”军士的手已经拉到她的手臂。
      “哎,你在这儿!”明朗朗,一声惊喜的招呼。有辆小马车从后头赶过来,车帘子掀开,探出那张脸,春日般的漂亮少年,不知为什么,这短短时间里,生生瘦进去一圈。青羽惊喜道:“秦少爷!”转又担心,他这时候怎么也在外面跑?别一起被抓进去才好。
      抓进去会怎样呢?她其实也不太知道。栖城这么多年里,除二十年前据说捉拿反贼,宵禁过五天之外,再没有过这样紧张局面,那时青羽都还未出生呢!但就是不知道,才害怕了:也许关人的那个地方很糟糕?也许会有些“很不好的人”关在一起?到底怎样的人算“很不好”,她也不太能想像出来,不过民间传说里,总是不乏那种人了。
      于是青羽特别担心的瞅着秦歌了:“秦少爷,你怎么出来了?”
      “我有事。”这件事一定是特难办的事,让秦歌俊俏的脸儿板了一下,几乎像是棺材板了,眉毛也乌云一样挂了下来。幸好看到军士们警惕的眼神之后,他还能想起最要紧的——怀里掏出一块通行令符。
      宵禁来得突然,许多商人在外奔走,太阳落山前未必能回家,于是官府发了些令符给靠得住的大户商人,方便他们行走。秦歌拿出来,挥了挥,指向青羽:“她也是我的人。”
      他的举止里,有一种富贵出身的骄傲自信、又有种从小撒惯的谎的坏小子才能灵活掌握的真诚坦然,这种仪态在历朝历代都有所向披靡的效果,军士们问都不再问什么,就放开了青羽。
      青羽带着死里逃生的感恩心情,一脚踏上马车板,后头忽一声:“什么人?让我看看。”
      应该是个少女,披件玄色素领缎斗篷,遮没了头脸,看不清相貌,雪一般白的小手拿个金绦子的牌子,对军士们晃了晃,军士们都退下了。青羽只觉得那只手眼熟。
      “小罗刹,你怎么在这里!”秦歌一口叫出来。
      那只手,细巧柔软,手掌稍微短了一点,白是很白的,而且被精心呵护保养着,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核桃油的香味,可惜虎口、食指侧面、小指尾这几处长着茧,再好的保养都抹不掉的,与寻常姑娘不同。更重要的是,她食指指甲稍微有点歪,拇指那儿又有一粒细小的痣。
      秦歌对姑娘家的观察总是很仔细的,尤其是对她们的手、气息、或者诸如此类细微的地方。因为——你瞧,如果你见过某位姑娘一次,第二次就能叫出她,她也许会有点高兴,但如果你就能认出她的手,并且拉着它情意绵绵:“我怎能忘记这样一双手……”那她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托她什么事,她大约也没有不依的了。
      秦歌太知道怎么对姑娘献殷勤比较有效。
      斗篷少女果然微微一震,却满口否认:“你在胡说些什么!”
      “姑娘不承认就算了。”秦歌告饶。有的时候,你跟姑娘家告饶一次,比赢过她一百次还有用。
      “算了你个头!” 斗篷少女举起手,没头没脑向他头上拍,“你个骗子、你个满嘴跑火车的、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杀了你!”
      秦歌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姑娘……”青羽忙要拦,被拍到一记,痛得咧起嘴。
      “姑你个头!你最该杀!在山下你就该死了!” 斗篷少女向她举起手,杀气凛厉。
      一直抱头雪雪呼痛的秦歌,在这个紧急时刻,发挥了男人真正的肝胆。他推金山倒玉柱往地上一跪,“——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声若杜鹃啼血,斗篷少女不由呆一呆:“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是给谁的?”秦歌捧着心窝子,献上长诗,“是谁把它贱踏到泥里?有月亮的夜晚,不眠的灯火是为了谁、卟卟直跳?传说世上有个月老,为人牵红线,那么,一定也有个神是掌管心灵的吧?不然,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为什么它还在胸腔里悸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月朝花夕,有情人不得相聚,又为何让血腥味污了街面——姑娘,你如何忍心啊?”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重点。
      任何女人,在任何时候,不管装得多么凶,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八岁,只要心底里还有一点点女性的成份,听见英俊少年对她念情诗,暂时都不忍心打断的。斗篷少女果然把杀青羽的事放到一边,呆呆的听他说完,问:“什么?”
      秦歌这番话有个妙处:如果青羽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如果斗篷少女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也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正所谓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一名聪明的公子哥儿全部智慧的结晶。
      “姑娘,你如此兰心玉质,何必伤了别人、苦着你自己的心。”秦歌低低道。
      斗篷少女呆了半晌:“你乱讲的。”
      “我都是由衷之言!”秦歌想也不想赌咒发誓,反正发誓不要钱。
      斗篷少女猛的跳上马车,抓住他手臂:“跟我走!”
      她力气奇大,这一抓,痛入骨髓。秦歌虽觉得她应该是小罗刹,却不知道她为何到了这里;虽觉得她有敌意,却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想张口说话,她劲力一逼,他喉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斗篷少女催着马车夫:“赶车!”青羽拉她:“这位姑娘,你去哪里……”她一挥:“你别追过来讨死!”青羽滚了下去,马车就辘辘驶走了。
      留下来,一条长街、几个人,目瞪口呆的对望。青羽揉着膝盖,艰难的爬起来:“这人是谁?秦少爷……好像认识她?”
      军士们好不容易合上嘴:“总之是身份很高的人!——喂,你要往哪儿去?没了牌子,我们要送你过去,免得别人再抓你,你说不清。你是回秦家吧?还好还好,不太远。”
      青羽哪儿认识秦家人?张了张嘴,想说“我要去何家扇坊”,犹豫了一下,低低道:“云水坊。”何家扇坊毕竟在城外,要麻烦别人送那么远,实在太开不了口了,云水坊,总归比较近吧?而且是依依坚持要她去的地方呢。
      叩门的时候,青羽有些担心:万一没人开门,或者他们不叫她进去,军士又要怀疑她,威胁把她抓起来吧?
      但是门根本就没关。阴气沉沉的老头儿,抱着一盏羊角风灯打盹儿,听见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啊,回来啦。”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个谢钱红纸包:“鄙当家说青姑娘若是今晚赶回来,恐怕得劳几位老总护送,还真是的!老总,拿着打几角酒,暖暖身子。”
      军士们眉开眼笑的拿了,告了别。老头把腰门闩上,抱了风灯,缩着脖子往内院走。青羽这次已知道规矩了,快步跟上,到了云贵屋前,只见一灯如豆,他的影子映在窗上,略低头,凝神思索着什么。青羽呆了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转头找老头,老头已经不见了。
      云贵在窗子里叹了口气:“进来吧。”
      青羽左右看看,没人,那大约是跟她说话。她便走进去,见云贵面前是一副旧花梨木棋盘,上面黑白二子,正杀到残局。云贵房里再无其他对手,只他一个,左手黑棋缸、右手白棋缸,呆呆作想罢了。青羽进屋,他头也不回的问:“你会不会手谈?”
      “吓?”这种高雅的东西,青羽哪儿能会!跟了谢扶苏之后,谢扶苏曾经试着教过她,规则倒不是顶难,但走起来,千变万化,青羽简直的无从措手,谢扶苏便收起了,先教她背几句古书、吹几口埙,还容易点儿,围棋这种东西再也休提。
      她这般惭愧模样,云贵也猜到她不会了,一推棋枰:“家妹临走时这一局,我到现在也没解开。”不再多说,起身拿了烛台道:“我带你去卧房。”
      “呃……”
      “你今晚难道不睡觉?”云贵淡淡道。
      睡!当然要睡,再多的难题,也不是熬个通宵就解得完。青羽躬身:“多谢云当家!”
      从东南角的月亮门穿过去,到另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瓦房,云贵领她从中门进了,青羽看里面收拾得甚好: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帘子很旧了,但洗得干净,朝东有一架红木的镜台,台边有首饰格,应该是女孩子的闺房。一个小小琴台,上面是琴罢?包着白布,似乎主人已经离去很久、没有回来。云贵掀起帘子,带她进右手间房,西窗下一张小榻,被褥都已经铺好,连白铜兽炉里的炭都现成烧着的,云贵把蜡烛放在短桌上:“这是家妹从前住的,你将就睡吧。”
      “呃,她……不在吗?”青羽问。
      云贵不回答,已经举步向外走。
      “云当家!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给我留着门?”青羽追问。
      “我猜没有一家老板会答应帮你这种蠢忙,你还是要回来找我。然后,如果你笨到违反宵禁冲回来,可能需要一扇门。”云贵没有回身,“睡吧,明天我看看你的蒲扇一家。”

      第二天清早,栖城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树叶上滚着晶莹的露珠,草地上闪着光,云水坊发了辆车,向城外去,车里坐的是云贵和青羽。
      青羽远远看到何家扇坊前、微微隆起一点的土丘上有个人影,心已经跳起来。但那个人影实在太粗壮、不容易认错,她的心又很快低落下去。
      这时候她恨不得铁生长得瘦一点、再瘦一点了,好多骗她一会儿。
      “是这里?”云贵问青羽。青羽点点头。车停下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云贵像栖城一切教养良好的老派人,先下车,伸出手搀青羽下来。
      破败开裂的门后面,几双眼睛吃惊的看着他们,“神仙姐姐真的回来了!”“奇怪,神仙大叔没跟来。”“总之去告诉奶奶啦!”便有人向里面跑。又有人迈开腿跑出来。
      是二宝,冲得最快,姿势像一只小鹰,一把抱住青羽的腿:“神仙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青羽摸着他的头:“谢先生呢。”
      “不知道啊。”
      “这样……”青羽咬了咬嘴唇,“他可能有事,出诊去了吧。”
      铁生一直蹲在土丘上,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可以不必来的,可到底来了。朝阳的光芒映在她头发上,她好像戴着一个浅浅而圣洁的光圈。她旁边那个阴柔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他,客气而倨傲的、稍微点点头,算打了招呼,铁生不回答。长得这么粗笨,他不答别人的礼,别人只会以为他白痴、不会觉得他故意怠慢。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清楚。
      他手掌撑在土地上,轻轻牵动一片叶子,清凉的朝露润湿了他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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