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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自是诗成酒醒后 ...


  •   云贵把扇坊里里外外看了一眼,把各人也都从上到下扫一眼,像顶顶精明的当铺朝奉,只一眼,把该掂的斤两都掂清了,慢腾腾把袖子边卷起来一点,如同医生要拿笔开药方一样,对青羽条分缕析道:“如今只有三条路了。
      “第一条,有人负担他们全部的衣食,那是最好。但你也知道,如今有人在外头仿栖城扇,量很大、仿得还不错,抢了大家的生意。我主业扇坠,虽然被抢得不多,但受行业拖累,也拿不出这么大笔余钱来,负担他们一辈子的开销。青姑娘,想必你也没有这种能力。
      “第二条,想办法叫他们做工。但我的坊没可能提供这么多老幼病残的工作,尤其当他们还不懂刻艺的时候。铁生可以来干粗活。但我疑心这份工也不够维持他们一家的开销的。
      “第三条,我试试看把这些小孩也培养成会一门手艺的人……虽然不一定容易,因为好的刻艺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但可以试试,至少叫他们以后成长为一个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人。”
      他话说得、就像他是个救世主似的。青羽怯怯问:“那……在他们能赚钱之前,他们怎么办呢?”
      云贵看了她一眼:“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
      躲在门后的女人们彼此望了望,三个媳妇反应稍微迟钝一点,神情还以茫然惊诧为主,两个婆子先露出讥笑来,那是把云贵看成嫖客的讥笑。婆子们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久一点,看事容易往黑暗面看。很多时候,也不能说她们不对。
      大宝看了他奶奶们的脸色,抬腿,奔到了青羽和云贵之间。
      这孩子向来最沉默,一直被他聪明伶俐的二弟压着一头,此刻竟然跑到他们之间,小鼻孔扇动着,脸憋得通红,举起手,推了云贵一下:“不要你来欺负我们!神仙姐姐就算为了救我,也不要你买她!”
      他一推,三宝怕他吃亏,也过来帮忙了,二宝则到门外去找铁生。铁生还用他找?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四宝吓得扎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媳妇们忙着拉孩子、拉铁生。铁生敬重嫂子,没有动手,但山一样的身坯挡在青羽跟前,呼哧呼哧瞪着云贵直喘粗气。
      云贵出其不意,被他们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理了理衣襟,冷笑:“我看中的是手艺,没你们想的这么污龊。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叫人搭救,还有什么出路吗?只配在污水沟里饿死!”
      “云当家!”青羽从铁生身后探出头来,眼睛吃惊的瞪大,“您不是这个意思。您是一时生气,说了气话,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云贵怒极而笑,“你觉得我污辱了他们?但我这个人,行得正立得正,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人,只有你还对我有点用,他们拦住了,那不等饿死,还有什么路?”
      两个婆子颤巍巍走出来,拉住青羽的手:“青姑娘,你不用生气,他话糙理不糙。我们这处境,他说的是实话。”
      “他说错了!”青羽脸上涨得通红,但并不是羞红,这种红是有力量的,从心里迸发出来,让她水汪汪的黑眸像着了火,“你说错了!”她对着云贵:“他们也是人,手脚健全的人。你说他们不能保护自己,这样怎么能不错?连作人最基本的能力都不信任他们,这是不礼貌的,请向他们道歉,相信他们自己能站起来!”
      云贵作了个手势,像冬天看见天上打了个干雷,奇突、吃惊,于是简单干脆往外一推,作个习惯性的防卫:“你想向我道歉的话,我还是给你道歉的机会。”欠身离去——连马车都没留下。
      “青姑娘,你其实不用帮我们说话的啦。”老婆子之一对着她碎碎念,“现在大老板走掉了,我们怎么办?”人老到这种程度,要么容易刚愎自用、要么就是习惯性依赖别人而生活,她并不很看好“自己能站起来”这种话。年青人喜欢漂亮话,老年人则注重实际。
      “是我的错。”青羽喃喃,“我也是人,我竟一直向别人求助、没有好好想过用自己的力量。难怪坊主看不起我。”
      “姑娘……”老婆子觉得她们在鸡同鸭讲?
      “就这样吧!我们先来看看我们能做什么!”
      “嘎?”
      “我们一定可以度过难关。一定可以!”

      要研究何家作坊的前途,就要谈一谈这家人的人口构成问题。
      去世的何老头儿亲手建起这片作坊、也是作坊中唯一的支柱。那两个老婆子是亲姐妹,一个人称“春婆婆”、一个人称“秋婆婆”,都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青羽曾吃惊的问。
      “穷啊!总要吃饭吧。咋的过日子不是日子?就嫁了那个老棺材板儿!”春婆婆啐道。“我们两姐妹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媳妇还是三姐妹呢!”秋婆婆接着道。
      青羽的目光“噌”的转向那三个女人。
      那三个女人怪不好意思的笑笑,头一个比较腼腆、第二个比较戒心重、第三个乡气里透着轻佻,但眉眼之间果然有相似之处。她们也是三姐妹,嫁了何家的三个儿子,何家儿子们不久陆续死去,她们成了寡妇,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不要紧,大不了再跟四小子成亲,不浪费!”春婆婆斩钉截铁的说。青羽几乎没呛着,看着房中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她不知怎么接口,只好再岔开话去:“这几个小孩真可爱,各自是谁的孩子呀?”
      “大孙是大房的,小孙是三房的,二孙和三孙不知哪个是二房哪个是三房的。”这就是回答。
      “不知……是什么意思?”青羽明显觉得脑筋不够用。
      “差不多时候出生的,抱来抱去就弄混了。”春婆婆和秋婆婆很平淡的回答,并且为了青羽的诧异而感到诧异,“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我们生三儿和四儿时,是同时生产,从生下来的开始就抱混了,从来没弄清过。也没什么嘛!”女人们小小声在旁边陪笑,她们的脑子都不是特别好,是乡间说的那种“傻婆娘”,不然,也不至于家里不看重她们,一家伙就齐绑着嫁出去、许给了何家三个。她们也没名字,娘家里叫大姐、二姐、三姐,到了婆家,改叫大娘、二娘、三娘,倒也方便。
      这种得过且过、破败灰沉的人家,几乎是没希望的人家中、最没希望的一户,任谁想跟这种人家捆在一起,都注定受苦的。更何况,他们做的是蒲扇,而青羽这辈子最完整也不过是几个月前做的那把折扇,其他什么都不会的。
      但是她坚持着留下来。她蠢,那些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谜题,她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但正因为此,连聪明人都难以走出去的困境,对她来说,也只是许多难题中的一道罢了。这道难题恰恰是“应该解决的”,而且她答应过,于是她就绝不肯放弃。
      她给大家鼓气:“何老先生虽然去世,我们可以继续做扇子啊,只要有两只手,怎么会挣不出饭来?”每个人看着她,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又或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告诉她。铁生比较憨厚,抬起巴掌挠挠脑袋,对她说:“除了爹和几个哥哥,没人会全套手艺啦,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他们都太小,没学全。我手笨,会是会一点,做不快。当年我帮爹一起做,赚的钱也根本养不活全家。没用的啦!”
      原来,当初是因为传统的蒲扇也养不活全家,何老先生才想换新手艺试试的呵?青羽道:“明白了!所以,我们会再想办法,但现在,先把老法子的扇子做出来吧。”
      春婆婆盯着她:“你没听见吗?做了也赚不够钱的。”
      “是。可是先做一批,就可以先把材料的帐付掉一些吧,然后还可以买一些米和菜吧?吃饱饭,就有了力气、也多一些时间可以思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撑过去的!”青羽道。
      秋婆婆嗤笑了一声。铁生道:“姑娘……你不必跟我们一起熬苦日子啊。你只是个过路人。”
      “可是老先生捉住了我的手不是吗?”青羽理所当然道,“天的安排不会没有道理,我们能撑过去的!”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二宝拍手:“我就知道仙女来我们家帮忙了!”青羽听在耳里,脸一红:“我其实不会做什么,但请你们教我吧!蒲扇,或者任何有关的事,我能做什么,都会帮你们做!”
      春婆婆叹了口气:“我们两姐妹会侍候蒲叶。”一指三个媳妇:“她们会劈扇柄。”再指指大宝和二宝:“他们会帮一点儿忙。”最后指着铁生:“你就坐爹从前的位置吧。”
      “可是……娘,我手笨!做得又慢……”铁生慌张道。
      “癞驴子也要上磨了。”春婆婆叹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米缸里快没米了,我们总不能空着两只手阖家逃出去躲债吧?先把眼前的关挨过去再说。”
      大家都动起来了!青羽笑着,向铁生深深鞠下一躬:“我手也很笨。麻烦你教我了!”铁生不惯这种礼数,手足无措的也弯弯腰,把脸涨红了。

      要说这蒲扇,又叫葵扇,用的倒不是蒲草叶,而是棕榈叶,只有端午割下来,洗净、阴干、压平,才是能用的好叶材。何家历年做这个,自然积下好材料,虽然前阵子破败,大家不经心,虫咬破了些、又污损了些,仍余许多能用的,不必现买。
      既有了叶子,接下去只要把叶子一片片的拼起来、再把边儿一沿、加个扇把,就能用了,所以许多人家都是自制蒲扇的,若要向店家买,自然是要店家做得精致些,才划算。因此何家作坊自与寻常人家做的扇子不同:
      第一桩,棕叶阴得极干、压得极平,且洗的时候就加了防虫防蛀的药水,阴干后格外的防虫耐蛀;第二桩,棕叶拼接前先经过修剪,剪得极整齐,拼接后也格外的密致紧凑;第三桩,沿边时不打马虎眼,用的是青布、白布,细细沿出来,这份手工又能值上些钱;第四桩,扇把儿钉得牢。所用木头原来是用杂木,磨光了涂上清淡的漆、画些吉祥如意的字样或图纹,如今何老头余下许多竹材,便用竹子做了扇把,依然仔细打磨了,倒也轻便美观;第五桩,扇面还用颜色水再画些图案出来,或是胖娃娃、或是莲花红鱼,比素蒲扇又卖得贵些,倘若在扇中再钉一块圆形白布、绣上图案,那便可卖得更贵。
      青羽问了何老头买竹材、及积压没卖出去的新型蒲扇,足欠下两千钱的周转,若是素蒲扇,卖给批发的商人,十二个钱一把,不算人工,单扣掉材料费,赚五文多,若是直接拿到市面上卖,则是十六个钱一把。有图案的扇子虽然能卖贵些,青羽算下来,一时赶不及,便先叫做素蒲扇,一部分交给批发商,另一部分呢,可叫媳妇先带着小孩到左近村镇卖一遍,那末做上八百把蒲扇,其中视情形再加些花面的,耗时大概多半个月,可先把债还上,另还买米买菜,最低限度应付了开销,再做打算。
      因此这边热火朝天做着。铁生虽然人大手大、心思倒细。那把伞般大的扇子,就是他自己做出来。用细竹蔑套出三层骨、中间再纫进扇叶,别出心裁、结实方便。他做起正常尺寸的扇子来,虽然因为手指粗大的关系、要做得慢一些,但活儿可是不含糊,说话时虽然木讷些,但理路是极清的。青羽受他指教,一点就透,不一会儿便可上手,虽然一时也有弄乱了叶子、沿错了布的错误,但大家在齐心协力干活时也都难免犯些错,快手快脚收拾完了,再说说话,光阴倒是过得容易。
      秦歌来到时,青羽脸上抹得乌乌黑,正蹲在灰尘里、跟几个小孩一道儿收拾一大捆蒲叶,动作已经挺熟练了,看见谢扶苏来,惊喜的叫了一声,扎撒着两手站起来,笑:“可惜没地方请您少爷坐了。”
      真的,这整个院子里里外外,忙得像战场。
      生活根本就是这样,要末拿出打战的勇气,遇壕沟跳壕沟、遇碉堡炸碉堡;要末倒到阴沟里腐烂掉。也有些人一生顺遂,至死不遇见任何战役,那是他们福气。而青羽,她是有本事,跳进任何一道沟里,然后把阳光都带进去的。
      “我去引秋坊找你,你坊主说你可能在何家扇坊,所以……”秦歌看着这张乌漆抹黑的脸,终于把旁的事先丢开,跳脚道:“你糟不糟蹋自己啊?这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青羽袖子早撩得高高的,就拿手臂随便往脸上抹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脏了,但是,为劳作而脏,不丢人。晃着两手、只知道怨天尤人,那一种才丢人。
      “你你你,你是这家的私生女?还是你欠这家人的钱?”秦歌一迭声问。大宝他们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青羽怪臊的,只好将他拉到旁边,把来龙去脉又说一遍
      “救扇坊?你当你是仙女下凡啊?”秦歌这么理想主义的少年都开始翻白眼,“所以,现在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材料理清爽,把老样子的蒲扇做出来,卖掉,以后再想办法。”青羽说完这句,又笑着道,“你知道坊主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吗?”
      “什么?”
      “她说:你觉得扇子是个什么东西呢?扇风凉的吗?还是摆设呢?——我到现在也不能想通: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蒲扇,它材料比较普通、制作比较简易,大多数做工、种田的人们,劳累烦热了,拿着它扇一扇,不要多么花俏,只要轻便、结实。老先生加的竹骨,我到现在也没想通道理,所以很多人大概也想不通吧,所以他的新扇不好卖,连扇材料的成本都亏进去收不回来,这就是道理了。”青羽伸个懒腰,“既然如此,先叫他们按老法子做好扇子卖掉,把眼前的债还上,以后再慢慢说吧!”
      秦歌看着他们,无话可说。用这种笨办法想救一个作坊,而且是负担如此之重的作坊,怎么可能?头疼!他呲了呲牙,总算想到个两全齐美的主意:“我有事托你。你要帮了我,我能给你一大笔钱——我零花钱只偷得出几两银子,泼了天了,可你这事要办成,我妈能出几百两。你看怎么样?”
      这时节,普通白米九百多钱一石,一个健康的干活男子放开肚量,大约个多月能吃掉一石,几百两银子,可供几十个人吃几十个月,何老头儿欠下的、几乎把全家压垮的债,也不过二两银子而已。穷人家跟商人家的差距,就有这么大。青羽不觉心动:“你要我做什么事?”
      “我……”秦歌眼圈红了,抓着青羽,“你要救救我爹!”
      救?若是生了病,岂不是要找谢扶苏才对?秦歌这么没头没脑的说话,谁听了也不明白,更别说青羽。幸而他后头就说明白了:原来自他下山后不久,他爹的心就野了,他娘觉察出不对,吵了几次,他爹索性不要再住在家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爹迷上的那个女人,是嘉坊主!他爹甚至想休了他娘,改迎嘉坊主进门呢!
      嘉向来对人不假词色,怎的忽然跟一个土财主勾搭上?秦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没这种魅力,抹着汗道:“宵禁那夜,我就是去找爹的,结果没成。你娘一定是怪我娘欺负过你,所以在我爹身上算帐!求你去说说,放过我爹吧!”
      青羽本能反应道:“她不是我娘,是坊主!”第二句便是,“怎么可能为了我报仇,做、做那种事?”再想一想,脸气红了,“什么叫‘放过你爹’?如果你爹真的喜欢我们坊主,是他的问题,难道是我们坊主的错吗?!”
      她护起短来,像只小母鸡似的,但心下也觉慌神,忽瞥见秦歌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面有个伤痕,竟似乎是牙咬的,而且宛然新鲜:“这里怎么回事?”
      秦歌脸一红,放下袖子遮牢手腕——昨晚那斗篷少女劫他去后,把斗篷帽子放下,果然是小罗刹,姣好容颜心事重重,难得的静下来,有种奇异的美,月光下站了半晌,忽道:“你心尖上那个姐姐,我实在想杀了她的,但我自己也是女孩子,从没为自己不开心就杀过其他女孩子,这却难办。”
      秦歌心下一跳。亏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想来小罗刹总不见得吃他的醋、吃得要打要杀的,总是逆天王对青羽放不下,才触动这位姑奶奶心里逆鳞了,忙陪笑道:“姑娘天人之姿,当然不跟别的女人一般见识。这是姑娘的长处。”
      “我天人之姿?”小罗刹含着两泡眼泪死死瞪他,“你又不喜欢我!”
      被人瞪着是不太舒服的,可是她长得美,那又另当别论,秦歌的舌尖顿时有点不利索——他要能利索,他也不算少年了——“我喜欢你,当然喜欢……”
      “那你肯尽力叫我开心、叫我解气?”
      “当然!”
      小罗刹“好”了一声,抓过他小臂,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秦歌先是骇呆了,没觉过疼来,等缓过这股子疼劲,嗷嗷跳脚跳得三尺高:“你干什么,放嘴放嘴!”至于硬把手臂抽回来,他倒没干,不知因为不够力气、还是怕拉坏了她编贝般的牙齿。
      色狼和情种的区别,就在于情种心中还有个“怜”字。秦歌心里,此字甚沉甚大,是用狼毫笔写了、还加金刚箍的。
      当下秦歌不再解释昨晚的事,反拉了青羽的手道:“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吗?”这句莫名其妙、却任何时候都力重千钧的话说出来,青羽固是张嘴发呆、满面飞霞,二宝早把铁生拉了过来,铁生捧着碗水,要请贵客喝的,见到这幕,手一抖,就把碗摔在了地上。面红耳赤蹲下去拣,身躯太大,又碰下旁边的架子,“哗啦啦”东西掉了一地,当中有样特别的物色露出来。
      似乎是用棕叶编成一个椭圆,还是新做的,上面用淡绿色的颜色水描了什么。秦歌“咦”了一声,很新鲜,要过去拣起来看。铁生大急,劈手不让,秦歌已经捏住边儿。两人眼看便要夺起来。青羽“哎呀”了一声:“别抢坏了!”两人一愣,都住手。
      青羽过去一看,赞不绝口:“好特别,这是你做的吗?”铁生吭哧吭哧说不出来。秦歌又在旁问:“画的是什么东西?又不像是花叶。”铁生大窘。
      他一辈子活在小作坊里,只知道怎么苦做苦熬,父亲去世,本来以为熬不过去了,平白出来一个青羽,真如二宝说的,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般。他恋慕不已,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所以偷偷做下这个东西,画的是羽毛,哪里好意思跟人说的?真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子,他就连人带扇跳进去罢了。
      秦歌是多少聪敏的人?看他神色,什么不明白!先是气恨的想:这样的人也跟我抢?但仔细再看铁生,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竟然也不丑。何况长得这么高。秦歌是一直嫌自己个头长得不够快,见到铁生这样的巨人身材,难免矮上三分。心里特别的不痛快,便道:“这做的是什么?”心想,不管是什么,他总要好好的奚落这人一番,以出气罢了。
      铁生没回答,青羽代他回答了:“扇子罢。”
      虽然没有完成,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是安在蒲扇当中的圆画。只是做得大了些,恐怕只有铁生用的那种特大号扇子才能装得下。
      “这怎么叫扇子!”秦歌大声道,“我们行里,来来去去销的都是扇子,何尝见到这种怪模样的东西!”
      青羽忽然心头一动。关于作坊以后的生意,她终于有些儿主意了!

      青羽去见嘉时,见到全身金光闪闪员外袍的秦老板,怪诚恐诚惶的站在后门那儿等着,像一条可怜的金毛犬等待女主人召见,听见脚步声,就把耳朵摇一摇,见到青羽,赶着打招呼:“青姑娘!你们坊主也实在太忙了,啥时候得空见我哪?”
      “坊主……青羽不知道坊主的事。”青羽嗫嚅着,躲他远远的,溜进了门里。居然有人能把男女之情表现得如此坦荡,奇怪,她只是看到一点点,都已经脸红。
      嘉没有刁难青语,直接叫她进去了。暗金兽炉中香烟缭绕,窗帘半卷,淡淡阳光正从窗外竹梢上透射进来,窗下一个垫子,她半蜷半坐在上头,像只猫。
      青羽在室中,讷讷问:“坊主,秦少爷来说……”
      “你也来骂我是狐狸精?”嘉淡道。
      “不不。”青羽忙道,“只是,不相信坊主怎么会……”
      “为了替你出口气呢?”嘉挑挑眉毛。
      青羽张口结舌。秦歌真的猜中了?但,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为什么?女孩子活该受气就不能报复?用这种报复手腕就不行?”嘉一句逼一句问。
      “不,只是……坊主不值得。”青羽低声道。
      嘉的目光也柔和下去:“我想找个归宿不行么?”
      “那、那自然好。”青羽结结巴巴。女人总是嫁了人好,她迷迷糊糊觉得大部分人会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坊主,你真的要找这样的归宿?”
      嘉抬起手,对着光端详自己的指尖。依然很美丽,但她自己知道不一样了。跟年青时相比,毕竟是老下去了,像花再美,也总要凋落。只是,从前她总以为自己会在全盛时凋落枝头,却料不到拖这样长罢了。
      从前啊……就从前的她来说,也许能嫁这样一个死心塌地、殷实、也不算很老的商人,已经算是好归宿,青羽懂得什么呢?她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决心向这孩子说当年。谢扶苏会吗?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她弯起嘴角:“放心吧,我过会子就叫他回家。没什么事,都是误会了,你不用担心。”
      青羽终于能笑起来。嘉看着她身边巨大的草袋:“这是什么?”
      青羽紧张的打开袋口,将里头的东西毕恭毕敬捧给嘉看。嘉只是瞄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一点:“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以竹为框、为柄,青布沿边,当中是棕叶编的圆饰。
      “这是新做的扇子。”青羽小小声说。
      一般大小的蒲扇,只要当中一根扇把儿在,就能够自己支撑自己的重量,没有必要加竹边。正要做大了,竹蔑的框架才需要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美感。青羽想,普通的蒲扇养不活这个小作坊,加上有特色的产品,会有帮助吧?
      “扇子?”嘉纠正她,“不。这是一把乡下人做法、不知道能有什么用的、葵扇形状的巨大东西!”
      这个评价真毒。嘉的话一向不客气。青羽埋头:“虽然朴拙一点,可是像稻草编的乡间玩艺儿,也有它的美丽,是不是?”
      “不是我欣赏的那种美丽。”嘉冷漠回答,“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推介一下这个……”青羽嗫嚅道。
      “不行。”嘉一口回绝,“引秋坊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我只做素扇,这是我的天地,其他跟我没关系。你如果有你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去做,跟我无关。”
      青羽低头,又把扇子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不再求我?”嘉看着她。
      “坊主说得有道理。自己想做的事,怎么可以勉强别人改变原则来帮忙。”青羽道,“我回去再想办法吧。”
      嘉叹气:“回来!我问你,这东西不是你做的吧?”
      青羽承认:“不是。这是何家作坊的一位大哥平常做的,我觉得很特别,所以拿来请坊主看。”
      那铁生,原来从前做了好几把这样的扇子,青羽见了,觉得都很有稚拙之趣,跟市面上扇子迥然不同,所以才拿来的。
      “那你做了什么呢?”嘉把旁的不理。只盯着她问。
      “我……”青羽语塞。她只是学了点最粗糙的手艺,帮忙赶了一段时间的工。这算做了什么?
      “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会啊!你现在呆在何家扇坊?没去其他地方?真的?”嘉“啧啧”咂嘴,扬声道:“叫依依来!”一边要站起来,腿一伸,“嗳哟”一声,像是麻了筋。
      青羽忙上去帮她按摩,嘉笑道:“笨手笨脚。算了。还不如我自己来呢。”青羽羞愧退后。嘉又转了心意:“你来吧。”青羽俯下头,丝一般的发质、清俊的侧面……真像“那个人”啊。嘉心下酸软。
      “坊主又是老毛病犯了?”青羽问。
      “嗯。”
      “要请……谢先生来看吗?”青羽心跳加快。嘉看了她一眼:“老毛病了,他能做什么?多拖几天算数。当年我仗着身子旺健,贪凉纵……算了,反正乐也尽乐过,病死又算什么。值当了。”嘉道。
      青羽埋头。也许坊主说的话有道理。坊主当年过的生活,也许比她一辈子都快乐。但,还是叫人难免难过。
      她只是分不清到底为坊主难过多一点,还是不能借坊主力量找回谢先生见面、这份难过多一点。
      “坊主?依依来了。”依依在廊下胆怯的叫,像老鼠叫猫。
      “你来得好。”嘉换了副面孔,冷冷一笑,拿出个匣子,丢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匣子跌开了,里面是个绢剪的小人,淡湖色,不知为什么染了点胭脂金红颜色,还扎了好几根银针、沾着泥土呢。依依愣了愣:“这是什么?”
      “你这个养不熟的贼坯!我不过为了你做不好差使,多骂你几句,你就埋这种东西咒我?亏得我掘出来了,一看这个布啊——”嘉把绢人抖到她鼻子底下,“你看这颜色,不是我新调试的染料?你贪顽弄坏了它,我一泼,泼到你衣服上,你那衣服不能穿了,就剪成这种东西是不是?还好是染上了颜色,不然哪认得出你这贼坯!”
      “坊主,那染料,不是我弄坏的。这东西,也绝不我剪的。”依依脸色煞白。
      “坊主,依依不会做这种事啊。她不是这种人!”青羽也吓住了。
      “闭嘴!”嘉听也不呆听,把绢人向下一摔,“我也不报官,你滚吧!——亏我还想叫你承我衣钵。我真是瞎了眼!”
      “坊主……”青羽还想说。嘉拿个东西往她手里一搡:“你!把这东西给外头那老没羞的带去——要是他还在的话——你不是要为秦家救他吗?给了这个,他就不会来了。去!”
      “是,坊主……”青羽恋恋不舍看着依依,“依依真的不会做这种事啊,坊主。”
      “我比你不懂?”嘉恼道,“去!”
      依依张大眼睛看着青羽,水当当杏眼里的目光很复杂,青羽看不懂,咬咬牙,走了。
      嘉递给她的,是把扇子,凤眼竹骨、扇面生宣染了胭脂金红,果然是特配的颜色,新制的。
      嘉也做过有颜色的扇子,那是从前。自从建立引秋坊之后,银白、雪白、月白、淡白、灰白、苍白、皎白、玉白、晨天白、珍珠白,她再不肯让任何其他颜色沾染进她白色的世界。如今,又是为什么破例?
      秦老板眼巴巴的看着青羽。他也不知道青羽奉了嘉的命送礼物给他,但既然从里面出来,总归有带话的希望,他就眼巴巴瞅着。
      青羽将扇子奉给他:“坊主让我带给您的。”没好意思说别的话。
      他对着这扇子,也是莫名其妙,打开来,看到里面用大赤金箔贴着画,是亭台宫阙,扇头那儿挂下穗子来,却卡在扇骨里,一拉,方知别有洞天,这是“三开扇面”——即是往右可撒开、往左亦可撒开,正扇面里还另藏一副扇面的魔术扇儿。秦老板当下将另一面也打开。
      青羽没有看见那面画着什么,只看见秦老板的眉骨耸了耸,幅度不大、不自觉的,只是眼皮那儿的肌肉一拉,眼眶子瞪大,初望之下还当他是惊喜,可是嘴唇皮抽搐着、嘴角往下搭拉,又分明跟欣喜无关了。
      青羽踮起脚,想看看那面到底有什么。秦老板把扇一合,纳入袖中,作个揖:“秦某告辞了。”沉痛得生离死别。
      那之后,秦老板据说果然洗心革面,乖乖回家作他的好丈夫去了。秦歌来拜谢青羽,一百两纹银如数奉上,极口道谢:“我爹一向很安稳的,这次不知怎么了。我娘急得理路都没了,还好多亏你。”只是秦太太倒没来。其实秦歌根本没敢让娘知道出力的是青羽,怕她听说狐狸精身边的丫头反过来做她的恩人,要奋身过来把这丫头臭骂一顿、一个子儿也不给。这种行为讲起来是很没道理的,但自己亲娘的为人,自己清楚,秦歌不想叫青羽冒这险。
      青羽拿了银子,欢喜自然是欢喜的,不过影响了坊主的姻缘——又或者说男女关系?——这样才拿来的钱,不管她有没有真在里面出过力,总叫她觉得不安。“算我向你借的。等有了钱,我一定还你。”她这样说。
      秦歌只是笑:“有钱,你就到外面租个屋子,别在这里住了。”抬头,特意看看门框,青羽也茫然抬头跟他看。
      对,她住在云水坊里了,那又怎么样?
      她也没想到云贵会来主动向她道歉,板着脸看了看她的成品:“有前途,我愿意帮忙。你住过来吧,我们这里,人工、设备总归全些,住过来也有个照应。”好像一时拉不下尊严,他还特意补一句,“是我妹妹叫你过来的。”
      “云心小姐?”青羽当时就诧异,秦歌听到,也一样吃惊:“她不是身体不好,有多少年没在人前出现过吗?有人说她到海边休养去了,有人还说她死了呢!她长什么样儿?”
      青羽摇摇头。她也没见过。总之是秦老板回到秦家去的那天,据说她就回家了,还据说不宜见客,所以仆妇把青羽的铺盖暂时移了出来,那个院子关上了门,到现在都没开呢!
      “要真病了那么多年,她得瘦成什么样儿啊!”秦歌摇头晃脑,很是惋惜。青羽想同意他,为青羽开过几次门的那个老头儿汉伯走来,阴沉沉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外露情绪,像是喜、又像是怒,对青羽道:“小姐请你去。”
      要照这老头儿平常的脾气,准是“叫你去”,如今用了个“请”字,可见他们小姐有多客气了。秦歌耸着肩儿,甚想作为青羽的跟班,蹭过去看看,汉伯瞄了他一眼:“我们小姐就请青姑娘一个。”硬生生断了人的念想。青羽只好道:“秦少爷您回吧,劳动您来一趟了。”
      “不劳动不劳动,有什么事,你再叫我!我随叫随到。”秦歌殷勤许诺。青羽谢过了,跟汉伯到那院子去。
      一脚踏进屋子,她就愣住了。
      白铜兽炉里烧着暖洋洋的香;穿衣大镜上绛纱套子也拉了上去,花梨小几上新供了两盆绿萼梅,书台上放出来几部书、文房四宝,还有一根玉尺。这些足证房屋的年轻女主人已经回来。
      可是坐在镜台前,向青羽转过身来,盈盈微笑的那个女子,却是依依。
      只见她云髻高耸,戴了明珰玉钏,穿件大红锦袄,下系条葱绿洒花散脚裤子,一身金翠饰物,连足下凤头鞋上也嵌着明珠,睡个甜觉、宫粉胭脂敷设停当,从前一点点憔悴病容也看不出了,幸而那双水做的杏眼、那张略圆的小瓜子脸儿还是依旧。青羽张开手:“依依!”不可置信歪歪头:“你……?”
      “可不是我!”依依看看身上衣装,叹口气,“爹在世时,我们见客人,就要这样穿戴,以示礼貌,我可多久没这样穿了。”又抬头对青羽笑,“引秋坊里的依依是我,云水坊里的云心也是我,现在你明白了?”
      青羽不明白!
      “为了某个理由,我必须隐姓埋名到引秋坊里去。在那里,我就交了你一个朋友。看见坊主生气赶你出去,我替你担心,又不能明说,就留个表记,叫你来找我大哥。想不到你们两个驴子脾气!白叫我操心了。”依依挽起她的手,“想不到坊主竟想把衣钵传我,那什么绢人儿、还有明明不是我做坏的差使,想必是有谁为了争衣钵而陷害我。坊主心性也越来越拧了,任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算了,回来也好,你那个什么何家扇坊?包在我身上了。”她嘴唇亲亲热热的贴到青羽耳边,“你啊,给我做把扇子好不好?”
      青羽还没转过脑瓜筋儿来,就被她拉到工坊里去了。云水坊虽是作扇坠的,也有个制扇的小小流程,做了扇子,好直接挂上扇坠卖的,只是那扇子做得不太好、不出名罢了。许多制作扇子配物的工坊,也有个制作扇子的工间,这倒不奇怪,只是云水坊里这个流程线,比其他坊都大些,工艺准备之充分,已可以直接以扇子为主业。青羽是个实心眼儿,也没看出来,依依叫她做,她就做了把玉骨扇,完工后看看依依:“怎样?”
      “坊里学手艺最齐全的是你,这话果然不假!”依依抱了抱青羽,叫那些在旁边从头看到尾的师傅们,“以后青羽姑娘就是一家人,同进同出,她同我一样。”师傅们应着。依依热辣辣瞅了青羽一眼:“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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