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碎剥寒叶闲敲户 ...
-
不知道龙婴那天是几点钟上床睡的觉、抑或压根儿一宿没睡?反正他第二天早上为大家送别时,精神奕奕,像是美美睡了一整晚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半夜三更还到处跑。有一种人,不管用内力还是用精神力,一定会撑起门面,绝不肯让人看出疲态的,所谓死鸭子嘴硬、抑或死要面子活受罪,龙婴显然是这种人,谢扶苏也不遑多让。
早餐桌上挺丰盛,除了粥、馒头、馄饨、水角、豆汁、米粉、胡辣汤之外,竟然还有阿胶枣、人参汤、茯苓、血燕窝,大约一方面为了显示主人的盛情,另一方面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火梨交枣是道教传说的仙物,桌上这两件是江湖奇人用百兽百虫血浇种出来的,能提升功力,故武林借仙物名字来呼它,是好东西。龙婴只管殷勤招呼嘉和青羽,有意冷落谢扶苏,谢扶苏也不在乎、自己也懒得动它们,等他说完了,向嘉道:“胶枣、人参,平常人吃了也能强身健体,但你已经外火盛、内阴虚,倒不好多动。燕窝和脾补心,但与你宿病也不太合,何况这又是血燕,吃多了恐动你心火,略食几口即可。茯苓性温滋养,还好,这只也不过百年的药性,不至冲夺了你这几年服的药,可以多用两块。只是养生之道,早起以静虚为主,太过繁闹了,长久下去于人无益。”
可怜龙婴,昨晚被嘉削了面子,今天又被谢扶苏挤兑,面孔滚滚红起来,幸而青羽百事不懂、吃得开心,嘉笑笑、也没怎么答谢扶苏的话,但用麻油笋尖等几样小粥菜下了一碗粥,放下筷子笑道:“脆腌菜极好,代我向大师傅道谢。”龙婴稍觉挽回颜面,向嘉欠欠身:“如此,就别过了。送你们下山的软轿,我都已备好。正有点事,不能远送,实在遗憾。”深深看青羽一眼,“希望不久之后又能相见。”
青羽本能道:“是!我跟先生的家,你有空请来玩。你心情老是不好,大概跟气血有关,先生会帮你调理的。先生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出口,龙婴固然想直接吐血而亡,谢、嘉两人都看着她笑。人人都是水晶剔透的心肠,独她是个糯米炊出来的实心柔软小人儿,傻乎乎对着世界呵气,格外招人笑。
这一番辞别之后,青羽、嘉、谢扶苏三个,总算可以下山。
人间风景未变、山川依旧,青羽却觉得自己像在烂柯山上发了场大梦似的,再下山时,总有些什么不同了。
是什么呢?是嘉坊主的变化吗?——她从前漠然处世,像超脱世外、又像已了无生趣,但今番事件之后,颊边稍带了血色、眸中也黑滟滟溅出水光来,像是从梦中慢慢醒来,见到了极趣致的事,虽放在心里,却不经意间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带出媚色,然而又那么淡、也没有焦点,轻轻一漾就溶在空气中,青羽没有一次看真过,故不敢说。
——或者,是谢扶苏的变化?他向来从容温和,老是微微笑着的,这次下山后,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点儿不小心出神的样子,然后笑容就会扩大些、又或者眉毛会皱起来一点,撞到她的视线,忙避开,把拳头遮着嘴虚咳一声,好生不自在样子。
到底是她多心,还是这两个人真的有了什么变化?青羽想啊想,想不通,就丢开了。这两个人比她聪明有能力得太多,他们的任何事,总有他们的道理,又何劳她操心呢?
她原跟嘉共一座轿子,到下山的岔路口,嘉道:“从这儿开始,我要往西边去,给这一季的扇骨挑点竹子,谢先生大约是回城里的。你跟谁走?”
“跟……谁?”青羽看一眼谢扶苏,心跳得好快好快。
“跟我这边。”谢扶苏抢先道,脸有点红、声音也有点紧张,局促的又咳了一声:“我要你帮我整理药材。而且、而且扇子那种事,反正你也没有必要多学!”
对哦。青羽想。谢先生需要她,而嘉坊主,好像不是那么需要她呢。
可是她对扇子投入了这么深的心意。她从小不是很喜欢热闹的孩子,孤单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只要心里想着扇子,就安定充实起来;甚至,觉得坊主不够爱她的时候,只要想着有一天,能在扇子上有进步、博得坊主高兴,生活都像有了盼头。骤然之间,那么武断的说“扇子这种事,你没有必要多学”,而且出自这么温和的谢先生之口,她觉得迷乱。
忽听后头叫:“嘉老板……嘉老板……且等一等!”又奔又喘,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三人齐齐愕然,回头看,但见个略胖的人,个子不高不矮,年龄不算太老、也不算太小,红通通的面颊,像揉进胡萝卜粉的面团,跑得热了,微微有些儿汗气,那汗气也是喜洋洋的人间烟火,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龙婴住所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谢扶苏从软轿上下来,跨前一步,护住嘉与青羽。青羽忽然觉得他们有点儿像一家三口,嘉是娘,而谢先生……是爱护妻女的爹爹吧?她想着,脸又红了,心底酥酥麻麻的痒着,不知是什么情绪。
那胖子奔到面前,向嘉稽首,开口见山报家门道:“嘉老板!我就是那负责做粥和粥菜的那个!”
嘉“哦”一声,仿佛已经恍然大悟。青羽和谢扶苏可不知做粥师傅要追嘉而来干什么,齐齐看他,便听他道:“在下七岁进厨房拜师父学艺,主攻是甜咸细点,但在粥道自认也颇有心得。嘉老板特意叫人带话给在下,说脆腌菜好。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那清拌海带、酸辣菜叶卷也是在下拿手的,怎么就没入老板的法眼?挟到碗里,还是剩了下来。哪里不妥,请嘉老板明示。”
二人这才明白,这位厨师端是个敬业人士,一听有人说他不妥,居然要追下山来问的。他对自己的“厨道”这般认真,就如同剑客对剑道认真一般,顿叫人起敬起肃。
这边,嘉微微抿嘴道:“妾身不懂得厨艺,只是舌头尖刁点儿,叫师傅取笑了。这里离海远,海带运过来,当然是贵东西,但要用冰冰住,马不停蹄赶运才好,到了口还是新鲜的,你这个是晒干了又浸出来的东西,陈气太重,不讨人喜欢。至于酸辣菜叶卷……”掩口一笑,“叫师傅见笑了,妾身从来不爱吃苦的酸的东西,从前吃到有人做的这个,略带醋意、竟不甚酸,只觉爽口,所以喜欢,这次挟师傅的尝尝,还是个酸东西,就搁下了。实在倒不知在做法上有什么区别。”
胖厨连连点头:“老板是个好舌尖儿,只不是下厨房的人,这也怪不得……那不太酸的菜叶卷,颜色可新鲜?有其他佐料没有?”
嘉想一想,道:“新鲜自然是新鲜的,就是干干净净卷起来的叶子,不觉得有旁的佐料。”
胖厨点头:“那还是醋的做法了……我得跟调料的人好好研究……” 又问:“那碗白米粥,是下了点功夫的,嘉老板觉得如何?”
嘉常吃粥,青羽倒是知道的,坊主的粥同这胖厨的粥,却有些分别,就像院里梅花的形味同外头梅花有些分别一样,心里觉得到,口里说不出,听胖厨问到这里,也忙竖起耳朵听。
便听嘉闲闲答道:“火候大约不差了。只把米换成单季稻米、油换成松子油试试?”胖厨拍着脑门,响亮答应。
青羽听得稀里糊涂。她不知道稻米分一年单季与一年双季的,单季稻比双季稻口感不同。而米泡完了再熬粥时,需揉上一点点的油,一般用花生油,已经算好了。嘉说的松子油,更清香些,价钱却不可以十倍计。但这两人像完全不管钱似的,一个随随便便建议了,另一个茅塞顿开的答应着,抬头看嘉,满脸期待,“不知嘉老板现在厨后用着什么人?我能去拜访吗?”
嘉一愣,放声大笑:“现在我的厨下跟任何人的厨下一样!都讲究,哪里讲究得过来?就这碗粥,还是肠胃到这边坏掉后,不得已日日要吃它,才费脑筋去问了水米油的事,旁的再没了。——要不是肠胃,哪里管什么粥不粥?从前,最过瘾不过喜吃一碗汤泡饭。”
胖厨立马儿接上去:“隔夜的好饭收拾暖了三分、不伤饭骨,再浇热汤泡上!那是好东西。”
嘉点头:“嗳我就喜欢罗宋酸汤,切一点熊白取它的鲜味,或者加些茶味——”
“去腻!”胖厨再接话。
这两人聊得真是热闹。青羽从来只见到坟主怎么淡然处世,竟不知她懂得这么多讲究的东西,听得愣了。忽然看见谢扶苏,等闲得有点儿漠然的样子听嘉说话,像是早知道她懂得这些,分毫不用多加注意的。
谢先生和嘉坊主……是从前就认识吗?青羽想。唉,这两个人都不是平常人吧。他们懂的事情,她也许连想都想不到。
忽听一声呵斥:“你在这儿干什么?”便见小罗刹高高的踏着树叶子行来,对胖厨厉声训斥道:“自己跑下来追客人说话?这还有规矩没有了?”胖厨连连告饶,神情大是慌乱。
青羽等人虽不知就里,但看他这样,也猜龙婴驭下甚严,他回去要受什么处罚,觉得很不忍,便为他求情。谁知胖厨反拦着道:“少爷的规矩是有道理的!我不合跑下来,回去是准备受罚,这没的说,只盼罗姑娘别添油加醋给我打小报告就好。”
小罗刹啐道:“谁给你打小报告?”便待捉了他走,抬头见到青羽担心的目光,暗忖“难道我就这么像坏人么?”很是糟心,正要说什么,峰头那边一个花炮筒打上半天空。
这显然是传信的花炮。它一打出,小罗刹固然双眉一剔,那些个本来面无表情的轿夫,都面色一变,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抓起头发来。
谢扶苏久混江湖,知道必定是龙婴有什么事,这些轿夫忠于主子,心下着急,但又受命送客,脱身不得,所以很觉煎熬。他本来不用乘什么轿子,当即作个顺水人情,拱手道:“朋友,若有什么事,请去罢。我这里原不用什么照顾。代向贵主人道谢。”
青羽听了,也忙要下来。小罗刹拍手:“很是很是。你们要轿子,另外再雇好了。”嘉却莞尔端坐道:“瞧谢先生,先做了人情,逼得人不得不跟似的,却不知道,龙英雄既然好心送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就半途撤回去,知道的说是龙英雄的手下忠心为主,不知道的,还说龙英雄虚作人情呢!这名头可不中听得很,龙英雄岂不冤枉?”
她是跟谢扶苏抬杠,但落在有些人耳朵里,却无比的有道理。小罗刹心忖:“龙哥哥重名声甚于性命,若被人扣上污名,一定气翻了,若知道我在这里没看出来、没拦着,那指不定多长日子都不肯理我了。哎呀呀,这什么谢郎中、青羽姐姐,样子客气,暗里却下这种扣子!我非逼他们坐回轿子再说。以后有机会,偷偷的杀了他们,绝了后患罢了!”双手一扬,杀气顿生。谢扶苏自也当仁不让,扎下步伐,警惕的盯着她。
嘉却又一笑:“江湖救急如救火。龙英雄送我们下山,是他的好意,但他若有事,我们霸着人手不放,那是我们的不义。”偏腿下轿,也示意青羽下来,向小罗刹拱手,“妾身断不能做那样不义的事。烦请姑娘速速带人回去,忙你们的事。龙英雄的善心,妾身容后再当面答谢了。”
她一言令场面肃杀、又一言解围。小罗刹偏头想了想,觉得理都在她那边,暗忖“难得这位大嫂考虑周全、心又好。”倒是欢喜,撮唇唿哨,便带几个轿夫走了,一手仍揪着胖厨,胖厨百忙中不忘回头叫:“嘉老板,以后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嘉笑着挥挥袖子:“您回吧。”折转身向青羽道,“这个人知道自己干的是哪门手艺,也肯花全副心力在里面。不管学什么,总要有他这样的全情投入,才能上道儿。”
青羽肃然应下。嘉面带微笑,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今天就这样了——你们啊,保重身体,也许不久之后又会有什么事发生吧!”向他们挥挥手,笑得那么开心,独身向西走去。
坊主……神情举止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啊。是因为对她有所期待的关系吗?青羽看着面前的道路,有些茫然。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有厉害之处、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她,能做什么呢?
山路清幽,又剩下青羽跟谢扶苏两个人,相依相随着回家了。从前种种事情,都像一个乱梦,梦怎么样都能做完,只有他们两个一块儿回去,这好像永远不会变。青羽小声叫:
“先生!”
“嗯?”
“真对不起,秦少爷说他们家里要找我麻烦,叫我躲一躲,后来我又送他离开,不知怎么的越走越远,闹出这么多麻烦来。”
“没事。”
“豆子剥出来放那里,不知有没有干掉呢。如果放汤不新鲜的话,我们煮笋干豆子好不好?”
“好。”
谢扶苏的回答,怎么总是这么干巴巴的啊?青羽叹口气:先生果然生气了吧?“对不起!”
“嗯?”
“先生要骂我,就请骂出来吧!不要再这个样子。”青羽眼里噙着泪水。
谢扶苏终于多说了几个字:“你怎么了?我没有要骂你啊。”
“可是先生这个样子,不是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吗?”青羽站住了,大声道,“所以请骂出来吧!”嗯,她虽然害怕被骂,但也比这么冷冷的僵着更好啊。
谢扶苏叹一口气,弯腰看她:“我没有生你的气。是在生自己的气。”
“呃?”——这次终于轮到青羽用一个字回答他了。
“因为没有考虑周到,留你一个人在家,害得你被拐走,还遇上了危险,我非常的生自己的气。所以一直在想:我应该怎么样改正。以后不能让你再遇险。”谢扶苏的口气好认真好认真。青羽“哦”了一声,心底慢慢的暖和起来,好像要化了一样,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不过……这应该是幸福的感觉吧?
路边有个小茶棚,谢扶苏对青羽道:“去歇歇再说。”青羽是稍稍有些累了,笑着答应,跟着谢扶苏进去,那看茶馆的展眼望见,笑嘻嘻就倒了两大碗凉茶奉上来:“桑叶甘草茶!谢先生,您老用着!这茶不用您的钱!前儿咱狗剩的急抽风多亏了您老咧!您老这又是出诊哪?”谢扶苏笑笑。看茶馆的觑着青羽道:“这位姑娘这是接了谢先生出诊、送他回去?哎,要说谢先生这医术、这人品,是没得说!该当送,该当送!”笑得那个挤眉弄眼儿。
青羽怪不好意思的。谢扶苏已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儿。”
看茶馆的“哟”了一声:“怪道的!先生房里是缺个人——可是谢先生,这般人品的姑娘,您忍心带人家远远近近的跑?”说着,越发的挤眉弄眼。
青羽羞得埋下头去,谢扶苏正色道:“这是引秋坊的姑娘,从前的老朋友托我照顾一段时间的。不好胡说!老哥,顽笑归顽笑,小姑娘名声要紧的。”
看茶馆的忙点头,冲青羽哈个腰:“瞧我这张嘴,姑娘您别望心里去!”上下再看她一眼,啧啧赞道,“真是那地方的姑娘,瞧这通身的气派儿!姑娘,您怎么又来学郎中了?”说着,向谢扶苏打个躬,“人家毕竟是小姑娘家,先生您勿怪!”
原来栖州既以扇业为民生大业,扇行的地位较高,尤其是引秋坊,嘉老板一个孤身女子清清白白做下江山,尤其叫人钦佩。青羽看起来是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姑娘家,在嘉老板手下制扇那是再妥贴不过,出来跟个走方郎中做徒弟,那自然是委屈了。所以看茶馆的奇怪着动问一声,又怕得罪谢扶苏,故告个罪儿。
青羽已红着脸答道:“我笨,做不来扇子,跟在坊主身边没什么用……其实,医术,我也学不太来。”把自己之笨再承认一次,愧不可当。
“不。她很聪明。”谢扶苏在旁边淡淡道。
青羽看了先生一眼,不知道这是替她打圆场、还是聊表鼓励。看茶馆的却当真了,呵呵笑道:“这么水葱样的姑娘家,当然是聪明的!”说着,又有新的客人来,他大毛巾子一甩,上去招呼。青羽这边总算清静下来,松口气,喝茶不提。
他们两个不说话,旁边桌上客人说的话传过来,就尤其听得通切。几句话一入耳,青羽眼睛瞪圆了,看了谢扶苏一眼。你道怎么?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是:
“你听说过没?横行的逆天大盗,前儿吃了瘪啦!”
“嘿!可不敢冒犯。得叫逆天王。”
“是,是……这逆天王啊,前儿听说跟一个人打,愣没讨上好。”
“哟?道上什么时候出过这么个英雄?”
“就是没人知道啊!可惜不是比武,没放话,所以道上晓事的谁也没赶上去参观!就一位过路的远远见了,说打得那叫个漂亮啊!对手好像先耗过真力、后劲不继,逆天王还是没能讨上好去,因怀里抱着个姑娘,就拿那姑娘挡着对手招式!对手顾忌着玉瓶儿,才叫他挟着姑娘从容而遁了。听说呀,他们好像在争这个姑娘!”
“那位英雄是谁?那姑娘又是谁?”
“天晓得!这不就是没认出来嘛。说是穿身再普通不过的青布袍子,飘飘然有神仙之姿。那姑娘啊,一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要不怎么能叫两个高手抢?要说他们的身份……来来,耳朵凑过来!——八成是宫里的!”
“吓?”
“逆天王一直跟官家过不去,官府不是出告示捉拿了嘛?就前几天,他们又劫了少城主心爱的狗大将,半城官兵出去捉拿他们了!所以呀,你说,那姑娘跟王宫有没有关系?突骨冒出来的英雄美女,不是宫里来,是打哪来?”
“……”
他们说得热闹。青羽自听到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把脸臊得要埋进桌子里面去。谢扶苏笑笑,叫她:“喝茶。再赶一会儿路就到家了。”
青羽当他没注意隔壁桌的说话,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说。谢扶苏将碗中茶饮完,道:“风吹过去,波纹越扩越大、可是水还是水。”
青羽细嚼此语,大有禅意,方知谢扶苏什么都听见了,只没往心里去,顿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仿佛与清风相处,心下也清了,人家说东说西,都可以不去理。只是欢欢喜喜的、饮干茶,与他走掉,身边是那么满满溢溢平凡又幸福的日子。看茶馆的来收碗,看见碗下的钱,叫一声:“嘿,谢先生,您怎么这样!”谢扶苏回头,向他微笑着抱抱拳,看茶馆的满口埋怨:“谢先生哪!您哪!唉!”可眼里都是笑。他身后,聊逆天王事件的,从一桌两个客人,发展到一堆人。栖州由扇业带动商业,来往行脚奔波的大小商人很多,旅途寂寞了,黑白两道、英雄美女,是最好的消遣,聊完了,上路,可以将这个话题跟新的落脚点、新的人们去聊,朋友就是这样越聊越多,传奇也就是这样越扩越远。青羽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被他们说成什么样子,只要先生的身影,还是踏踏实实的在面前;只要回家的路,在脚下一点点变短。
——那时候,青羽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又会遇上一件事,给许多人的人生插进很大转折。
事情的发生也算有点征兆:乌鸦在树枝上叫、白色的灵旗飘起来、还有哭声传出,无论怎么看都像在办丧事的样子。有些人可能会认为丧家不吉利,会绕路而过。但谢扶苏跟青羽都不是那种庸俗的人,该怎么走怎么走。谢扶苏经过时,很肃穆的静立致意,青羽也跟着静立,向这个不相识的人家致以礼貌的哀悼,然后就可以上路了,可是——
我们主角,总难免经历几个“可是”。
灵柩正好抬出来,大约是暴疾而亡,而且这家人的经济状况也不太好,所以没有用多好的寿材,只是两层漆的薄板。
丧家的人有十几个,包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三个哭灵像唱歌一样的女人、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呃,一个巨人。
这个巨人趴在棺材上,像趴在一个小火柴盒上似的,哭得撕心裂肺,忽然 “咚”的一声,跌倒在地,巨大的身躯溅起一蓬尘土。
老婆婆和三个女人顿时尖声大叫:“爹啊!你怎么把四伢子带走呀!已经有三个儿子陪你,你怎么能把四伢子也带走啊!!”
青羽当时就觉得后背有冷汗流下来。
谢扶苏皱皱眉头,一言不发的过去,摸了摸巨人的额头,把了把他的脉搏,取面部、后颈、虎口三处的穴位,加以揉按,一边皱眉看了看周围,道:“拿个什么东西帮他挡挡阳光。取湿毛巾来。”
原来这人是伤心过度、疲倦脱水、加以太阳一照,故晕厥的。他这么大身坯,不是轻易移得进屋里,谢扶苏只能采用“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法子,叫人搬东西到这里。
老婆子推了孩子们一把:“去!”孩子们啪哒啪哒跑进屋中。而女人们就掏了帕子去附近的井里蘸水。须臾,湿帕子搭上了巨人头——三块湿帕,刚够遮他额头——而孩子们也跑出来了。
青羽看到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几乎要骇笑:那是一把巨大的蒲扇!
一个老婆子骂起来:“不拿伞,拿扇子干么?昏了头!”
顶小的两个小孩子一个翻白眼、一个挠头,最大的孩子低头剥指甲,只有第二大的孩子朗朗声道:“伞很贵,要省着用的!再说,我们的伞收起了,拿着费事,还不如拿四叔的扇子快。再再说,四叔的扇子不比我们的伞大?”
青羽看着那把扇子,竹条的骨架,大蒲叶编成的扇面,虽然粗拙一点,制法也算有纹有理,只不知怎么能做得这么大的,果然跟个大伞面儿不差什么,倒配这个巨人。
这把扇子遮定,谢扶苏悉心替巨人料理、推拿,不移时,巨人喉咙里“格”发出声音,翻了个身,手也随之抬起来,要打上青羽衣角。青羽呆呆的不知闪避,谢扶苏皱眉,风一样把她拉开。巨人的手就搭在了棺材上。这一下可是热闹。
原来他刚刚哭灵时,虽然也是“抚棺而哭”,但知道自己身躯太沉重,只是躬着腰,没有真的把重量压在上面。而此刻手一挥,完全打在棺材上。第二个孩子叹口气,很冷静的闭上眼睛,最大的孩子跟第三个孩子有样学样、也跟着闭上了,唯有最小的孩子好奇心重、眼睛咕噜噜盯着,便见棺材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散了架,里面的老头儿滚出来。
离老头最近的女人眼睛向天上一翻、就吓晕了过去,另一个女人抱着她唤:“大姐!大姐!”而最小的孩子“哇”哭了出来,扎进第三个女人怀里:“妈!”两个婆子嘴里只管念叨:“造孽!天雷劈的!打折的棺材果然用不得!”
谢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再过去看那晕厥的女人情况如何。青羽跟他走,经过那老头,他忽然直挺挺的坐起来,手一伸,抓住她的手:“作坊、作坊,交给你了!”
所有人都傻了。青羽眼睛瞪大一点,看看自己的手腕,看看他。
老头儿眼神空洞,重复两个字:“作坊!”
青羽本能的点点头:“哦。”
老头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倒下去,这一次好像真的死了,唇边还带着放心的微笑。巨人到现在才真正清醒过来了:“刚刚爹在说话?”青羽又看看自己的手腕,眼睛一闭,晕厥。在她倒到地上之前,谢扶苏将她扶在了怀里。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谢扶苏看着青羽,想。
他想保护她,希望她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任何危险与惊扰,可她这个人,简直像有“找麻烦”的体质似的,哪怕闭门家中坐、都能祸从天上来,她倒不是故意找事,可是一步步行来,离家出走、小罗刹和逆天王、甚至炸尸,什么都会碰上,真叫人防不胜防。
老头的尸体,谢扶苏已经检验过了:天生心脉畸形,不久前厥死,家人把他收进棺材,不料他没死透,从棺材中滚出来时,心口的气透了过来,所以还能说出话,说完后,不堪重负的血脉真正爆裂,于是人去了。谢扶苏慎重的保证他不会再“炸尸”,这才让丧家重新装殓。
“装什么殓?哪还有钱给他买棺材!”两个老婆子一起吐唾沫,“家里剩那么多扇子和竹皮,把他捆一捆埋了吧!”
“娘!哪能这样对爹!”巨人一声惨哭,不知是对哪个老婆子叫的,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这时候,大家都已进屋了。青羽安顿在半破的竹榻上,谢扶苏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着,一边看看屋内:都是成品、半成品的竹骨蒲面扇,还有大堆原材料。这大约是个濒临倒闭的扇作坊。
“这样对他又咋啦?”两个老婆子一个鼻孔出气,“这老鬼把三个儿子先拖下去给他垫背!早晓得他这个鬼身子骨,生一个儿子寿夭一个,走了活该!叫大儿二儿三儿在地下揪着他问,他干么要把瘟病传给他儿子!”
“娘……刚刚大夫说,爹不是瘟病啊?”巨人怯声怯气道,但嗓门还是太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青羽在此刻悠悠醒转,正听到后几个字,惶惑问谢扶苏:“瘟病?”眼眸黑而湿润,像小鸟。谢扶苏摸了摸她的头发:“不是的。遗传的问题。你等我给他们诊断。”
原来这老人的心脉畸形,老是气喘,被家里人当作染了什么病。这心脉的问题遗传给了三个儿子,因为畸形不太严重,所以儿子们不至于童年夭折,但成年之后,体力活加重,身体由盛而哀,遇上什么特殊心情波动时,就发作出来。这三个儿子,有的死在得知妻子怀孕的惊喜中、有的死在干活时,都走在爹的前面,比起来,老人还算是活得最长的。
那个巨人是老人第四子,名唤铁生,那四个小孩,分别叫大宝、二宝、三宝、四宝,则是铁生三个哥哥留下的遗孤,谢扶苏将他们一一诊断,幸而血脉五脏都算正常,只是第二孩子火旺气虚一些、三孩子脾胃弱些、其他没什么大碍。
他这般一一诊完,女人们没口价念佛,道是“皇天菩萨来救世了”。老婆子们念一声佛、吐一口唾沫。铁生难受道:“娘,既然我们没事,何苦还要骂爹。”老婆子一个翻白眼:“他已经造够孽了!”另一个咬牙切齿:“钱没赚到钱。留下这个破家。骂他怎的!”
青羽见满室这些制扇用品,倒心生亲近,想:那位老先生也是个制扇的老手艺人罢,怎的家里变得这般破败?便开口问道:“请问,我们栖州,扇行不是挺红火的,怎的这儿做的扇子像是有些冷落?”
老婆子恨道:“还不是这个死老头!本来做几把破蒲扇卖卖么蛮好的,他去学什么手艺,回来换竹子骨!说竹子高档!买蒲扇的谁要加个钱买扇骨啊?正经做折扇团扇他又不会。不亏本才怪!”
原来,再繁盛的地界,也有生意做不下去的人家呵。“所以老先生才这么担心作坊吗?”青羽轻声道,眼睛里又有泪水泛出来。
“呃……”谢扶苏盯着青羽,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不要啊!不会又揽事上身了吧。
“老先生临走的时候,把作坊托给了我。”青羽坚毅道,“那么,先生,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撑下去!”
“呃……”
青羽第一个反应是找坊主帮忙。
坊主白手起家建起引秋坊,又照顾了她一生,要重振蒲扇坊,找坊主帮忙,岂不是理所当然?但是谢扶苏不同意。
“不要再去找她。”他道。
“为什么?”青羽茫然眨眼。
谢扶苏只能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不,不可以说理由、不可以说担心——怎样对这个孩子说,她奉若神明的坊主,其实跟他有宿怨?那徒增青羽的烦恼罢了!他真希望当初那何老头儿坐起来时,他狠狠心发掌在第一时间把老头儿劈死,别叫他说什么临终遗言,那世界就清静了!
“因为——至少——你看,我有其他法子帮他们。”他只能这样说,“我的行医所得应该也够他们吃饭了。”实在不行,他还能重操旧业、劫富济贫,不是吗?
“先生,何老先生托的是作坊,只有把作坊救活,才能抚慰他在天之灵吧?”青羽紧蹙双眉,“而且,全靠你,你会太辛苦。”
“我不会。”谢扶苏咕噜。
“——而且人总要自食其力、自己有一份家业,才会比较安心吧?”青羽担心的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手很小,而且也做不了什么事,但,一直在努力的想帮忙别人。她是这么愚蠢而温柔的女孩子。
“有……什么问题吗?”二宝也担心的把脑袋伸出来,像只脖子长长的乌龟。这小子刚刚缩在桌子下面睡觉,一听神仙姐姐和神仙大叔有问题,梦里都吓得醒过来。
“没有。”谢扶苏拍了拍青羽的肩:“你去吧。”
虽然仍有点怀疑,觉得先生瞒了她什么事,青羽到底回了引秋坊。
这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从记事起,青羽跟着嘉,那时还没引秋坊呢,嘉身体不好,为了两人生计,仍然强撑着做扇子,终于有一天,握着一把素扇,在窗前对着月光慢慢旋转。
小小的青羽也知道眼前一亮。
如果说嘉以前做的扇子是制作良好的商品,那这一把,就是艺术品。它有了气韵。
“这一把扇子,叫苏铁。”嘉将它挡在眼眸与月亮之间,这样静静说。月影落在她眼睛上,幽深如前世的孽。扇光如雪。小青语不敢言语。
就用这把扇子,嘉一举夺得宝扇会的第三名,卖了它后,价银建了引秋坊,生意一步步做到今天。引秋坊栽下的竹子长到手臂那么粗时,青羽听见行脚商人谈起一种植物,叫苏铁,那是他们从海外贩过来,要卖给达官贵人的。青羽触动心事,奔回去问坊主:“苏铁这种植物,坊主养过吗?青羽好像听您提起过呢!好像很重要。”
“有这种事?胡说,你记错了。”嘉不动声色。
真的是这样?青羽左手握住右手,想了很久。童年的记忆模糊在迷雾中。她道歉:“我记错了,对不起,坊主。”
那一天,青羽知道了苏铁是一种喜光、喜温暖的植物,生长缓慢,叶片柔韧而美丽。那一天,她统共忘记苏铁与坊主有什么联系。
在腰门外的厚厚青苔上,青羽轻轻跺了跺脚。
只有引秋坊有这么厚实的青苔,只有引秋坊的坊主敢命令说:“给我建一个院子,不许种花。一两根槐树、七八根梧桐、半角青竹。叶子掉下来时,不要扫完,留它几片。”
这个命令下达时,园丁都很挠头;这个园子建造时,工人们都很困惑;这个园子刚建成后,看到的人都窃窃私语;这个园子彻底养成后,多少文人雅士都借着买扇子由头,没黑没白往这里钻,就为看一眼园景,直到有人借着醉意在墙上题诗:细挽秋声浅映墙,天然墨意写文章;如何修得眠于此,美景美人两益彰。
嘉看了看,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冷冷笑了笑:“什么诌断了气的,白污我一堵墙,刮去了,重涂一次,今后这里不许人进来了。”
这是气话,她自己是人,她自己总要住的。但从这句话后,除非经通报、得嘉特别首肯的人,果然再没进过园子。此刻青羽在青苔上一跺脚,看门的听见了,探出头来看,立刻笑得满脸花开:“青羽!你这丫头怎么跑回来了。”是乌大娘。
青羽每次见到乌大娘,总觉自己又回到小小的、还梳着丫角麻烦她照顾的年纪,有点畏缩、心里又特别的暖和:“是我。大娘——”
一句话没完,就听院里有人急扯白脸道:“坊主,我是为你好!你真的要小心!”
竟是男人的声口,总有四五十岁了,不甚悦耳,听起来且有点熟悉。
青羽一看,见着那竟是秦歌的父亲,秦家商号秦老板。他在栖城生意做得这么大,难免跟引秋坊有来往,所以青羽见过,却从没见他出现在这院子里。
他能生出秦歌,五官总也不太差,但再帅的帅哥,上了四五十年纪、套上四五十斤的脂肪,那就基本只能往猪圈里蹲着了,哪怕套上金光闪闪的员外服、熏上一身铜香……不不,猪还是猪。嘉怎会让他进院子?
青羽只怕他是硬闯来的,忙一步跨进去,要替坊主撑腰。嘉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神情,看到青羽,点点头,示意她站着,边淡淡对秦老板道:“妾身知道了。谢过您。”
“坊主,那李鬼可是不得了,仿的扇子比真珠还真!城主说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围剿,到现在也不知怎么样。大家的生意难免有些影响,坊主要是有什么想帮忙的,说一声,我秦某愿肝脑涂地效劳!”秦老板表忠心。
“我的扇子还真不怕人仿。”嘉淡淡道。秦老板灰心丧意要退下,她却又回眸向他,转了口气,“难得秦老板想着小坊,妾身心里领您的情。大娘,请秦老板坐到厅里喝口茶。”目光落在秦老板身上,笑了一笑,媚如春花开放,光彩流动。
秦老板登时脑壳上“轰”了一声,骨头酥麻麻从后颈骨一路麻到尾巴骨,头翘尾翘,不知今夕何夕。
他跟乌大娘下去了,青羽张口结舌的,但此刻才叫得出一声:“坊主。”
“你回去看了扇子了?”嘉拿小手指搔着头,张口就问这么一句。
她许多动作其实根本粗俗,毫无教养、不管不顾的,但就是美。再怎么俗气的动作、古怪的行止,搁在她身上都应该似的,所谓风姿。
青羽被她问慒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关系着赌约期限的那把扇子,惶惑摇头:“对不起,还没有去看……”
“你遇着什么难办的大事了,指望我能帮上你的忙?”嘉目光真毒,往青羽上下一打量,准准猜中。
青羽“卟嗵”跪下去:“这件事只有坊主才能帮上忙了。”便把来龙去脉说一遍,才说了两句,嘉打个呵欠,往树干上倚,青羽晓得她身子骨不好、沾不得冷湿,自觉奔进屋里把椅上、榻上常年散放的那些小枕头拿了个出来,给她垫着坐了,方继续说下去,直到说完,嘉又打了个呵欠:“是我变笨了、还是你变聪明了?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坊主!”青羽着急。
“一个乡下的小作坊要倒闭,”嘉打断她,“那又关我什么事?若说他们生意不好,又不是我挤的。便是我挤的,我也不在乎。若说你要替他们找份工,我这里是有门槛的,总不能痴肥呆瘦疤疤麻麻都塞进来,当是什么?难民营?我一个商人照顾了难民,平白养着一伙儿官吏是做什么的?谁有那兴趣越俎代疱,找谁去!总之不沾我这里分毫。”
“坊主!”青羽焦灼,“我知道您好厉害,所以想请您帮忙想想办法看,怎样能帮他们站起来。”
“世道如棋、商道如镜。他们只要够有能耐,当然能站起来。帮要怎么帮?当初是谁帮我,我才站住的?”嘉摇头,“我原想你有了进步、可以好好调教你试试,现在看来,错了,你还是糊涂着。”拂袖,“走吧。”
“坊主……”青羽像飘在风雨中的草梗,只有一棵大树能作依靠,但这棵大树都离她而去,她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最讨厌求人帮忙的。比最讨厌还讨厌,就是为了别人求人帮忙的。有能耐,自己的腿走路、自己的手做事、自己的担子自己扛;没能耐,找个地方清清净净去死,麻烦别人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利麻烦别人?”嘉冷冷走开,却又回头笑一笑,“再说,你自己能利用的地方还没有用尽,不是吗?”
青羽跪在地上,觉不出膝盖疼。
坊主不会乱说话。她自己能做的地方,还有什么是没做到的吗?如果没有做到,就跑过来乱求救,难怪坊主会生气了。
可,到底,什么是她没做的呢?
“你在这儿!”猫一样的轻捷,一个人把她拉起来,“你跪在这儿作什么啦!”
青羽抬头,看见依依。
她瘦了些,眼睛比从前睁得更大,像是受惊的样子,虽然动人,但也没得叫人心里发毛。
“你怎么过来了呢?有什么事?是不是求坊主帮忙?”她嘴里不断问着,眼神不时向左右瞟,好像在提防着什么。青羽结结巴巴把事情说完,她目光的准星总算定在青羽脸上,好好看了她一眼:“你这个人啊……”贴到她脸边,飞快的耳语道,“记得我给你的东西、说的话。”把她一推,提高声音,“难怪你惹坊主生气了。走吧走吧!”
青羽迷糊着,脚不沾地给推了出来。
外面,一袭青衫,青得像雨水刚洗过的天空。安安静静的等在那里,好像一场地老天荒。
推人出来的、跟等人的,刹那间目光碰了碰,然后推人的关门回去,等人的微欠身:“你出来了。”
他对她总是客气,像是礼貌、又像是把自己定位在侍卫这一类身份,比谁都亲近、比谁都疏离。青羽手躲进袖子里,摸到光滑的埚,喉头作哽:“先生。”
“刚刚送你出来的女孩子,好像叫依依?”谢扶苏道。
根本不是“好像”。他注意她那么久,她身边的人,他都知道。
“是。”青羽不明所以的点着头,眼神清澈无邪。她什么都不懂。
“她好像有点事?”谢扶苏问。该毒的时候,他眼神比嘉还毒。但问话时,他比嘉客气。
于是青羽也就很糊涂的说:“没有啊。她就是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她有送过我一个扇坠,要我记得——哎那个扇坠,还有我当时做的那把扇子,都还放在家里呢!我要去看一下。”
听到她说“家里”,谢扶苏嘴角不自觉上扬三分,听到“要去看一下”,又滑下来。她要撕扇那场面,他至今记忆犹新,听到她要去还要去看那玩艺儿,难免有些不快:“好好的看它干什么?”
“坊主说要看的,也许那扇子有了什么变化?总要看它一下。”青羽细声细气解释。
“不要看了。”谢扶苏总觉得看了没好事。
“为什么?”青羽继续张着纯洁的眸子好问不倦。
“我……”谢扶苏还是只能把头埋下去,“我送你回去看好了……”
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就一路被克到今天。可怜,当年一剑逍遥、快意江湖的他啊,他怎么就到了今天……
几天没回家,井台上落了些灰,丝瓜老了很多,晃晃悠悠在架子上打秋千,有几盆药草稍微打蔫儿了,母鸡光凭自己草堆里刨吃的,满足不了胃口,咕咕咕拍翅膀跑到主人跟前。青羽口里念着:“马上就给你加餐了。”一边先急着把扇子与扇坠找出来。
那把扇子一露面,她像被大砖劈头打到,闷疼,一时作不得声。
难看的黄斑生了满扇。连日湿雾,又未被好好保养,扇子已经丑若出天花破相的妇人。
“天气不好,我也没有放好它,不是你的错。”谢扶苏努力安慰她。
“不是的,是我没有处理好扇面。”青羽喃喃,“就连扇骨,也是因为扇坊的人先处理好了,不是我的功劳。一个真正制扇的人,怎么可能连这点都没做好,明知使用的环境潮湿,却做出放几日就会出黄斑的扇子?这是我的错。”将扇子反复翻看片刻,又醒悟,“坊主原来说,出不了一年,并不是说黄斑。因为我扇面没弄好,现在已经略有些变色,到一年后,发黄会看得出来,而这竹骨,靠着坊里的手艺,是一年绝不会发黄的玉竹,两相搭配,就很不协调了,竟不如选有些黄调的竹子、或者上漆的,那还看得过。真正在扇子上用心的人,怎能容许自己的扇子才出一年,就没法入目了?我果然没有做好!”
“青羽……”谢扶苏心里很不好受。
青羽站起来,给谢扶苏深深鞠下一躬:“都是我不好,让扇子这么容易就会坏掉。我要回去坊主那里了,请先生保重!”
“你要回去?”虽然早就预料到,谢扶苏还是胸闷,“反正她也不知道会出霉斑是不是?这样,可以再多一年……”
“先生,答应了的事,怎么可以骗人?”青羽吃惊看他。
“如果这件事关系很重要呢?”谢扶苏无可奈何,“如果我说,这关系着你的身世,你不应该回到那人身边呢?!”
青羽呆立片刻:“我的身世?”
“是。”谢扶苏豁出去了,“你有可能是我要寻找的一个人的孩子,你们坊主知道你的身世,却不告诉我!我一直在努力确定,你是不是那个孩子,请你多给我一点时间。”
“我……”青羽看了看自己,难得脑筋转了过来,“我长得,不像你要找的那个人?”
“不是很像。”谢扶苏只能承认。
“所以,教我吹埙,还有教我其他东西,是想确定我像不像吗?”青羽悲伤道,“因为我的父母会这些吧?我学得都不好,所以,完全不像是他们的孩子吧?”她把埙拿出来,交在谢扶苏手里,“让先生白花力气了,对不起。”
“别说得那么早!”谢扶苏心烦意乱,“气质上也还是有点像的。也许你就是。”
“如果我是,先生会怎么做?”
“让你过好的生活,带你回去给父母上坟。”
“如果我不是,先生又怎么做呢?”
“继续找下去……当然,我也还是会尽力照顾你。”
“对我来说,好的生活,也是可以继续跟先生和坊主生活在一起,练习我熟悉的事,比如做扇子,争取把它越做越好。”青羽微笑,“所以这样看起来,两种也没什么区别呢。坊主不对先生说,一定有坊主的道理。先生不要责怪她。”
“你这么信她?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谢扶苏这些年再修身养性,烈火性子也终于给勾了起来,吼道。
“坊主是坊主。”青羽坚定,“就像先生,虽然会飞、会跟人比剑,但先生还是先生。”
“你……”谢扶苏双肩垂下去。真的,嘉以前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谴责嘉。他们几个,都是做错过事情的人而已,嘉也许深恨着他,但按这几年的情形来看,对青羽是不赖的,不管青羽是不是那个孩子,也许继续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对谁都好。他为什么一直不敢对青羽说身世?可能因为嘉威胁他不准说出来,可能,因为他自己不敢把自己的身世向青羽坦白。栖城呆久了,悠然温润的气候渗进骨血,他仿佛真以为自己是个与世无争的郎中先生,要怎么说当年啊!当年……
“你还是要回你坊主那里去吧?”他问。
“是。”青羽回答得很难过。但只要确信是对的事,她就一定要去做。多固执的脾气,多像那个人……
“随你吧。”谢扶苏收起埙,转身离开。
他已经不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确定自己应该做什么。在栖城这个世界里,他永远是局外人。不,在整个人生中,他都一直是局外人。离开也好。门外黄叶零落,栖城的秋天已经到了。
四季轮转,再和熙的城池也有秋天;再大的决心、再高的期许,也终有一天,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