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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已觉一段恨摧肠 ...


  •   龙婴口中“去看些东西”的地方,有些远。秦歌本来也死皮赖脸想跟去的,但嘉“哟”了一声:“这不是秦少爷吗?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再不回去,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真!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次儿就挨着我们的小坊。等到明天,瓦片儿都掀完了,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您爹娘一见,不把我活吃了?快回去快回去!”秦歌无法,只能恨恨离去,山头自派人护送他走不提。剩下嘉和青羽,虽然不会武功、山中行走不方便,龙婴自有办法,以整匹绸子抖出来,上头两个软凳请她们两人坐了,会武艺的几个童子两头一拉,真正的匹练飞光行空而去,须臾到了座山头,月光如薄雾,翠峰迷蒙,峭壁之下有座岩石开出的洞府,洞门一人多高,进去,走过十数步的甬道,里头别有洞天,藏室足有数丈深广,巧妙的设置了照明与通风,烛火明亮、空气舒畅。视线所至,这个长形的藏室一壁厢是画、另一壁厢陈设着扇子。“我城以扇为业,所以在下多收集了一些好扇,至于其他,就是画了。”龙婴这样介绍。
      青羽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只觉得好,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一幅幅的看过去。嘉看到一把扇子,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这是十二年前宝扇会,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龙婴含笑点头,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复往前望去,又轻轻“嗳哟”一声,福道:“妾身惭愧了。”
      那把扇子,正是她手制的素扇。
      龙婴叹道:“坊主巧妙心思。您崭露头角的那一届宝扇会,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叫坊主屈居第三,但在下敢说,标榜富贵之高怡楼、标榜清逸之菩提斋,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选料、取舍,全见高明,一羽不能加。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但是值得。”
      嘉含笑:“龙英雄能看得出来,足见您高明。”
      龙婴却道:“我没有能看出来。”
      嘉道:“哦?”
      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负手道:“真正会用笔的人,以笔写心;真正会制扇的人,以扇寄心。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却不能解读。如果妄自尊大,说自己能解,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
      嘉脸上的笑容褪去,终于正眼望他,深深一福,又叹了口气。
      这个年青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的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的,叫你鼻子发酸。她遮掩道:“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妾身得个第三,不算屈了。”
      “不,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龙婴明确道,“像那幅菩提斋字画扇,全赖画手妙笔丹青,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更完整而艺术,如此说来,扇子竟拖累它了。这等说来,它不是佳扇,而是扇子中的耻辱。”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侃侃而谈,“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而且大骨侧有微雕,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但若真要欣赏雕工,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何必托之于扇?这不是佳扇,而是把扇子沦为玩艺儿。”
      “它不是甲先生做的。”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回头看看这把扇子,不假思索间脱口而出。
      “嗯?”龙婴与嘉一起看她。青羽蓦然想起,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忙闭嘴,低下头剥手指甲,心卟嗵踉嗵跳,只怕已经闯下祸来。
      “没关系。为什么不是?你说说看。”龙婴并没有生气。
      “甲先生的扇子……整体都很自然,都很漂亮。但这把扇子,很漂亮,就是……像作业本。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甲先生的扇子,让我觉得,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而这把扇子,让我觉得,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青羽话越说越轻,最后声如蚊蚋,“我乱讲的。我不懂。”
      “不,很好。”龙婴转向嘉,“他们所缺的,正是坊主所具有的。坊主手制之扇,浑然天成,形、质、气和谐融洽,令人如聆一曲仙音,宫商羽无处不协调。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看了青羽一眼,“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足。”
      他谬赞了。青羽想。她什么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别说登堂入室,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算什么高足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温和道:“这孩子进步很快,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想来多亐龙英雄教导得方。”
      青羽心脏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咙口。坊主在夸她吗?一辈子活到现在,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用力,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现在,坊主在夸她!
      她鼻子发酸,坏了坏了,要哭出来了。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很丑的,不可以,坊主会讨厌的!
      她侧过身子,想躲进烛影里,举手遮住脸,结果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殛。
      那画上,是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不过是寻常举动,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羽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的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的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一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来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它,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羽无意中打开,他不觉皱起眉,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羽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度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个是百媚横生。龙婴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神移,同时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嘉的问题。嘉笑着再问:“敢问令尊姓字?这个龙,可是本姓?”
      龙婴警惕更重,后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说得清楚些!为何要问这些?”
      嘉收敛笑容,眉心微蹙:“从前,我曾有个故人,与画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后来战乱分离,算来十六年没有见过面。妾身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画像呢?听说她是有一幅画流落在一位姓张的大人手里。令尊有没有可能姓张?”
      龙婴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笑道:“家父当然是姓龙。这幅画,也不太可能从什么大人手里流转来,坊主一定是认错了。”
      嘉点头。大是叹气:“当年相处,只道等闲,及至人世一步一变,回首已无缘。方信世上有参商、人间隔沧海。骤见画影图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伤……惹龙英雄见笑了。”
      她这般幽幽叹来,百转回肠,青羽在旁听得几乎落泪,想着: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觉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后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与她越行越远,待到一十六年后,我自己都已经到了中年,忽见一张图,与坊主容颜类似,但又明知再也见不着她,那又该怎样肠断?思想到此,抬手掩面,喉头作哽,真的说不出话。
      龙婴自然也受感动,但他一来心思细密、二来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细观察嘉的神色,盯问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别情,一定烦请赐告在下!”
      嘉苦笑道:“还有什么详情要告知龙英雄?我和那位故人,总角之交,一起经过了多少事。后来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栖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龙英雄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龙婴看她说话神态极其自然,暗忖:我母亲不是外地人,她这样说,果然是跟我母亲没有关系。画像本来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纹丝毕肖的,因此走眼认差也是自然。于是心头大宽,拱手道:“是在下问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伤心事,嘉老板勿怪。”
      嘉笑,目光微微一抖,露出底下的情绪,竟是苦毒,埋得深了,不知是爱是恨,前尘后世那么埋着,像嵌进骨里的刺,忍不住时稍许一露,又被陈年的时光遮掩。可惜龙婴没看到。他正背过身,将画重新遮回帘子后头,而后左手一别、右手慷慨一挥:“室中所有的东西,可任由两位选择。”
      这话来得突兀,半晌没人应声,青羽瞅瞅嘉,嘉回瞅青羽。
      “两位可以请便,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龙婴当她们客气。
      “你说好了。”嘉向青羽笑笑。
      “龙,没有为您做过什么,怎好拿您东西的。”青羽嗫嚅道。
      龙婴知道她心眼实,碍着嘉,又不好骂她一顿、硬塞东西到她手里,只能看着嘉:“坊主!”求助的意思很浓。
      “这孩子说的对,岂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嘉向龙婴笑笑,又转向青羽,轻轻替她理了理氅子,“只是龙壮士一番好意招待了你一次,留个记念便留个往来,也不便深拒了。这氅子,倒是狐嗉的,虽然不是沙狐,也算大毛儿了,留着大冷时候,披披御寒也罢。”
      青羽笑起来:“我们哪有大冷时候。”
      “那末,穿单薄衣服偶尔出门时,当披风罢,省得加衣了,是懒人的福物儿。”嘉眉目弯弯。
      她们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似褒实贬,把龙婴的宝批成了草。龙婴面子给削完,偏又发作不出,只能恨声道:“坊主想要件什么?”
      嘉为难的环顾四周,那股为难神色怎么看都看不出假来,于是也特别叫人牙痒痒。她终于举了举手:“那只宣窑,倒像我从前一只胭脂盒子,有些亲切,只是大了些……”
      “我这便叫人给坊主装上。”龙婴松口气。肯拿东西就好办。
      不料嘉微笑:“我带这么个东西下山作什么?前面一路行来、双手弄脏了些,若您赏脸,将它装上梅花蕊雪水,让妾身洗洗手。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龙婴变色。
      金子银子,没什么难办,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梅花蕊的雪水,竟不是有钱,一时半会儿就能弄得来。雪水至轻,一般是极讲究的泡茶才用得着,龙婴不是特别喜欢茶道,虽然家常也备着一罐雪水,去年冬备下、放到今儿,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怎够洗手的。纵然他神功无敌,到极高的雪峰采得陈雪来,毕竟又失“梅花蕊”之清意,就算充了数、也丢人。他自视甚高,到此刻终觉英雄气短。
      嘉并不让他多为难,早轻轻一拍手:“若是府上正好没有,妾身还有个法子。”目光向门外一闪,笑向青羽道:“你慢慢看,还喜欢什么物色不?我与龙英雄去去便来。”青羽一门心思贪看那些珍品,随口应了一声。
      龙婴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与嘉对阵,却处处掣肘,便依着嘉的话,一同走向洞外,问道:“坊主有什么法子?”嘉指着地上道:“多取些盘子,摆在地上,积下露水来。梅花蕊清阳散郁、安神定魂;秋露也能令皮肤健好,将就着可以用了。”龙婴蹙起眉:“那要积到什么时候去?坊主是在嘲笑我么?”
      嘉摇头,姿势优美:“龙婴雄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却一直没说出口,想必很为难。露水慢慢积着,多给您一点时间,也许便说出来了。”
      龙婴心头一凛。
      他是有事要跟嘉商量,所以想先馈以重礼。谁知她嘲笑完他的东西、又叫破他的心事,竟像玩弄他于股掌之间。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竟能有如此眼力、如此手腕!
      嘉紧了紧衣裳,笑道:“此处湿气重,英雄还不开口,妾身也只好进去等着,一把老骨头了,不能跟年轻孩子比。要末直接叫青羽出来陪您倒使得。”
      龙婴脸一红:“不瞒坊主,我正是为青姑娘。”
      “是。”嘉洗耳恭听。
      “坊主知不知道,我曾经送她一条小金鱼?”
      “是,妾身知道小金鱼。”嘉不紧不慢。
      “那是我下的聘。我龙婴,言出不二,必定娶她。但最近有件事,恐怕连累你们,所以要等它过去,又不敢跟青姑娘明说,晓得坊主跟青姑娘的关系,就想托付坊主,妥善照顾青姑娘,如我事成,我来接她;如事不成,三年听不到我的消息,坊主可以让她另嫁。”
      “三年。有趣。”嘉喃喃着,手指轻叩着耳朵根儿, “一个姑娘的青春里,有几个三年。”
      “那就一年。”龙婴咬了牙,“这之间,不要让她再跟谢扶苏见面了。”
      “怎么好?输给谢先生当侍童,也是妾身的赌注、妾身的承诺。”嘉斜过眼睛看他,“不过,也许英雄可以给妾身一件信物。”
      “随便坊主要什么!”龙婴豪迈道。
      “话别说这么满。倘若妾身要您那幅帘子后头的画儿呢?”嘉眨眨眼。
      龙婴心里咯噔一下。那幅画、恰恰是那幅画,他不能送人。那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开个玩笑而已。”嘉笑如春风、眸光却似冰雪,“妾身想要回妾身那把扇子。”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宝扇会”的扇子,以三千金的重价,被人买走。当时她需要这笔钱。而现在,她想要回这把扇子。
      在艰难的时候,有很多人,不得已出卖很多东西,并不是所有人以后都有机会把它们要回来。
      龙婴点头:“可以。”
      “一年之后,愿您来接这孩子。妾身可以保证这段时间里她不会与任何人有苟且之事。”嘉嫣然道,“当然,在那孩子身上用‘苟且’两个字,太重了点,总之就是那意思。那末……恭候英雄了。”像笑容当初突然绽放一样,她神情又忽然肃静,敛袂,福了福,走进室中,看也没看那重新遮掩了人物画的帘子一眼,径直于银架上取下她的扇子。
      青羽没有注意。她蹲在一幅画面前,嘴唇微张,傻了也似。
      那幅画、也不是人物、也不是翎毛、也不是山水,单是焦墨、淡墨,抹了几笔线条。
      龙婴走到青羽身后,清清嗓子:“你喜欢这幅墨竹?”
      青羽像从梦里被拉回来,茫然回头:“啊,这是墨竹?”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是竹子?龙婴诧道:“你不知道,那一直在看什么?”
      嘉像是已经知道答案,站在旁边含笑不语。青羽果然怯生生答道:“就是觉得它很美啊。”
      这话大不近情理,龙婴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怔住:
      看剑的人,不必知道那是什么剑招,就会天然被某一绝妙好招所吸引。欣赏花草的人,不一定需要知道那是哪一种植物,也可以欣赏它的秀姿。难道,画也一样?
      这幅画是当年他的父亲所收藏,他曾笑话道:“说是竹子,看不出什么竹子样子来。爹你收藏这种东西做什么?”父亲当时的回答是:“人家画形,它画魂。这幅画,简直不用取题目,看得懂的人,无笙而见鱼;看不懂的人,得笙也无用。阿婴,你莫小看它,我在这里参悟了无为七式呢。”他大诧:“这样抹几笔,就可以参悟剑式?那随便涂些圈圈点点、也可以作为好画、甚至是剑谱咯?哪有这样的事!”父亲含笑:“所谓‘随便’,也要有出奇的才气、落在真正有心人的眼里,才有意义。你莫小看,若是今后的有才人、有心人都多了,这种失形而写意的画,说不定大行其道,反比工笔画更受欢迎呢。”
      当时,他只是不信。如今听青羽轻轻一句,忽然触动心事,“啊呀”一声,从前悟不透的无为七式,忽然间电光火石、如竹魂墨影,都来心上,欢喜得如同心底蓬蓬勃勃长出草来,真是一刻都站不安宁了,恨不能立刻去闭关参悟,却又知道自己面前有不得不做完的事,急促搓手道:“你喜欢这幅画?我让人给你装盒子吧。”他很乐意把它赏给她。
      “不,我不要它。”青羽却摇头。
      刚才她在房中走来走去,看了好久,每样东西都那么美,她想自己没可能把什么东西都搬走的,于是,决定只要记住它们就好——把它们样子记在心里,就等于装在心里带走一般。
      至于龙婴一定要她选一件礼物的愿望,她也不忍违逆,而且已经选好了。于是龙婴焦躁的问:“那你要什么呢?”她就举起来给他看:“这个。”
      那是一把手掌长的小刀,刀刃很短,寒光凛凛,隐隐透着绿意,映着她的眉眼,如佳人沐于竹影,虽美,但也有种“秋风烈”的不祥。
      “快放下!”龙婴一阵心悸,向她手中去夺。
      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青羽吃惊的想。果然,别人的东西不好乱动吧?她自说自话抓在手里,实在太不礼貌了,得赶紧还给人家才是!
      这样想的时候,她握着刀的左手,连忙向龙婴递出去,但忽然发觉刀刃朝前,容易伤着龙婴,本能的就用没握刀的右手去拦,然后才醒悟:这样一来就会伤到她自己了。
      没办法,只能……再添一道伤吧?她闭上眼睛,意料中的刺痛却迟迟没有来,睁开眼,刀捉在龙婴手中。那只带着白色伤疤的手,稳如泰山,将刀缘捉住,一寸之差,保住了她的手指。
      “碰到你手上,你骨头都不要了!这把刀太利、凶气也太重了,不适合你用。”龙婴道。
      青羽很难过。她刚才本来想不到选什么礼物,忽然看见这把刀,长不过半臂,宽只有九分,刀鞘、刀柄俱是银子打就,光芒已在岁月中磨去,暗沉沉的静在那里,缠枝穿心的花纹不动声色淡抹全身。忍不住抽出来,第一时间感觉到:如果用它来雕刻,那会是多顺手、多开心的事。
      她还从没涌起过这样的冲动,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用这件工具,创造出很美的东西。不一定有室中这些珍品这样成熟,但,会是她心中的美。
      结果因为她太笨的关系,这样好的工具也不能保留呢!青羽低下头:“对不起。”
      龙婴看了看她,手一分,将刀刃生生与刀柄分开,柄交给她:“日后相见,我再把刀刃给你,现在,暂时替你保管。”
      “那……为什么不能现在给我?”青羽不懂。
      “因为只有龙英雄在你身边,随时捉着你的手,才放心你不会割到自己。”嘉目光愉快的闪了闪。
      青羽低低“哦”一声,心想:非亲非故,他怎可能随时守在我身边,这是取笑了。脸颊又烫起来。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颊粉粉飞红,衬那黑得益黑如玉、白得益莹莹生光,偏生低着头,着睫毛掩住了,只露出一痕眸光,龙婴实在想伸手把她的脸抬起来。
      外头一声唿哨。
      龙婴循声看向那边,眉毛扬起来,对嘉道:“此时夜深,几位可在山上住宿,明早再下山。我稍微有点急事,届时不一定能来送几位,先道个歉了。”略一点头,匆匆离去。

      那一晚,青羽、嘉、谢扶苏三个,就宿在山上。嘉跟青羽作了一个房间睡,夜已深,她自己放下头发来,唤青羽道:“你给我梳头。”
      青羽没做过这个差使,她手笨,嘉坊主贴身使唤的一向另有其他丫头。现在……要由她来梳?青羽看看自己的手,只怕梳疼了嘉坊主。
      “没事。”嘉递梳子给她,“又不要你梳髻。梳通了就行。”
      她的头发出奇的黑,垂下来,似道瀑布,有点儿惊心动魄的样子。青羽小小心抓起一绺梳通了,又换一绺。灯光爆出轻微的声音。嘉问:“他们几个,你喜欢哪一个?”
      “呃?”
      “谢扶苏、龙婴、秦歌。哪一个好?”嘉平静的问。
      “啊?他们都是好人啊……”青羽道,一分心,梳子下得可能太重了些,吓得心里“格登”一下,忙撒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坊主你怎么样。”
      “没事。”嘉欠欠身,“你一只手握紧头发的上端,另一只手梳,这样即使梳重了点,不会牵扯到头皮,像这样……”按青羽坐下。她替青羽梳着头。
      她怀中的芳馨,从后面慢慢铺展开,像是母亲、又像是什么特别高贵的女人,那么亲切,却又叫人怪不敢接近的。青羽涨红着脸:“坊主!”
      “没事。”嘉淡道。一记、一记,青丝在梳齿下绺绺变得柔顺,“成了个大姑娘了,以后要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啊……那么,要跟他们中的一个住在一起的话,你选谁?”
      “谢先生。”青羽理所当然的回答,也许仍然有点局促、有点不安,但提起谢扶苏,她就会松口气。在心里的某一处,她觉得他是世上最不会伤害她的。如果神造人时用了许多种材料的话,他身上有什么材料是和她相同的,所以不必怎么交谈,就可以放松依赖。
      “那、如果要在他们跟我之间选择一个人,你选择跟谁?”嘉慢慢道。
      青羽一下子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原因。
      “你对扇子有点意思了,我可以继续教你。龙英雄这里学扇子的条件呢,好像也不错。所以你决定跟谁?回去看看,你做的那把扇子如果有好几天没碰,也许已经坏掉也说不定哦?那你留在谢先生身边的赌约就失效了。你自由了。”嘉道。
      那太好了!她应该回到坊主身边,反正还是可以见谢先生的吧?青羽想。终于得到坊主的承认,她应该好开心的笑起来才对!而且快点告诉坊主,她愿意回去。
      可她笑不出。肌肉自己僵硬了,几乎连呼吸都艰难。这次如果不选择谢先生,也许以后都见不到他。她有这种预感,毫无道理的,挥之不去。
      “嗯,算了,”嘉笑,笑声很轻,“以后再说吧。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么?”青羽觉得自己没有听清后半句话。
      “我是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但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想,应该当面告诉你一次,是不是?”嘉闲闲道。
      是……这样子的吗?灯花爆得那么温暖。青羽她……原来是被坊主当成女儿一样的疼啊?青羽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模糊,脸微微的烫,发丝拂着耳际,坊主的香氛轻轻拥抱她,像梦里面母亲的怀抱。
      这个世界真幸福。纳头睡下时,青羽这么想。

      而扶苏独个儿睡在另一个房间,听到外头有微弱的人声、马声、和夜行人的风声,他惊醒过来,在窗口遥遥一望,有个白袍的人正从峰头飞过去,看身形应该是龙婴。
      这么年青,做了逆天王……又为了什么事半夜奔走?他的肩上,也许有很重的担子吧。谢扶苏惘然的想:如果龙婴的背景更单纯一些,也许真的可以配得上青羽的。如果那时候,这两个人来向他请求祝福,他真的可以付出一切来祝福他们,就像,很多年前他的兄长对“那个女人”做的一样。
      “小心,不要吐露一个字哦!不然,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孩子是谁。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你跟她说了,你也会很后悔,而且你的哥哥在地下也会很后悔。”嘉咯咯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谢扶苏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赢了。嘉。他确实被她操控在掌心,不敢做任何事。
      他起身,走到她们的窗下,站定。逆天王不知在进行什么事,也许是会带来危险的,他应该守护。守护谁呢?他心里朦朦胧胧知道,但是说不出来。像心中怀着一个小月亮,月光把他照得温柔透彻,有它在就是整个宇宙了,而整个宇宙寂静无声。
      青羽屈身在嘉的身边睡着。她的小小宇宙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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