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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未见十分凉到骨 ...


  •   青羽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风声。
      风声哪儿都能听到,可是这里的风,特别的清、特别的豪迈,似乎还带着松针和云雾的味儿。青羽不觉睁开了眼睛。
      她睡在一张床上,木制床架、白色床单被褥,说起来简单得不得了,可青羽再没见过任何被褥,有这一套干净柔软;也再没睡过任何一张床,有这一张舒适。
      房间不大,摆设比床还要简洁:窗前一张桌子、桌前一只架子,就再没有别的什么。可那张桌子上却盘膝坐了一个小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对她看。
      青羽吓一跳,问:“你是谁?”
      小孩也问:“你是谁?”
      他明明只有一张嘴,那声音,却像是有两个人同时说话,带有合音效果。
      青羽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掀开被子下床来。她身上穿的还是刚刚的衣裳,掀开被子,就觉得有点儿清寒透骨,竟打个哆嗦。她一边犹疑着:难道已经被带到了北边寒冷的地方不成?一边走近小孩,仔细看他:红头绳扎个冲天小辫、穿个红底金线的肚兜,藕节一样的手臂和腿、莲花童子一样的脸颊,笑嘻嘻的看人。别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双眼睛乌黑,只是有点儿呆滞——至少比他背后那双眼睛呆滞。
      他背后,竟有另一个脑袋,也扎着冲天辫,只不过用雪白绳子扎的,面孔同前面那脑袋长得一式一样,眼睛比前面更加的乌黑水灵,用力的别过头来看青羽。
      青羽骇得倒退一步:“你、你——”
      “你、你——”两个头也一起重复一遍。然后背后那个脑袋叹了口气:“你不要跟他说话了,他是傻子,只会学人说话。”
      真的,因为背后那个脑袋说的话比较复杂,前面那个脑袋连学都学不来了,只能张嘴微笑。
      青羽再也说不出话来,雪白头绳的小孩已经笑嘻嘻道:“姑娘起来了?床头有氅子,姑娘先披上。”说着,抿嘴笑笑,“这里虽然也不算很冷,比起山下总厉害些,姑娘要住久了,只怕还是抵不住的。您要冻坏了,吃排头的是我们!”
      青羽仍然愣着。床边是搭着一件黑绒掺金线织出来的薄氅子,不知什么衣料,看着很漂亮。她向来没碰过这么华贵的衣物,没敢动。雪白头绳的小孩急了,叫道:“商、商!动动手脚,拿氅子去!”原来那身体都靠红头绳的小孩控制,他倒也听话,果然举步去拿,殷殷勤勤抖开了举着,青羽只能披上了,一上身,觉得极轻软,又透气,果然是好衣服,局促道:“我怕弄坏了……”白衣裳小孩立刻回道:“弄坏就弄坏,抵得什么的?”青羽听他口气大,一发惶恐,陪笑道:“你家少爷……可是逆天王?”
      白衣裳小孩点头:“嗯!”指指自己:“我叫参。”又指指红肚兜小孩:“他叫商。主人给我们取的名字。”
      参和商,是天上的两个星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说的就是它们。青羽虽然不懂诗,但夏天摇着大蒲扇在老槐树下乘凉时,也曾听老人们指着星空说起过,他们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永远都不会相见。
      所以这两个畸形的小孩,一个叫参、一个叫商?多么悲伤的名字。
      “主人指的是逆天王吗?他给你们起的名?”青羽问。
      “不,主人是主人。龙少爷……是少爷。”参回答,无限低落。商慢慢的重复了一遍,语气居然也变得空前萧索。青羽心就痛了起来,不知道那位主人是何许人也,让这两个小孩这么难过。
      外头风声响得稍微有点儿特殊,青羽没有注意,参愣了愣,快步去打开门:“少爷!”逆天王立在那儿,喉咙里“嗯”了一声,背着手进来,看看青羽,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眼,道:“去端菜来。”参应了一声,催促商跑出去。逆天王在青羽面前坐下,右手搁在桌上,左手别着,不说话。
      青羽发了片刻呆:“逆天王大人……“
      “我不是大人。”他道。
      “那……”青羽不知该叫他什么好。
      “我姓龙。你叫我龙好了。”他道。
      “龙。我先生怎么样了?”青羽问。
      龙的眼睛眯了一下,有点危险的样子,但神色没有变化:“你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你先生?”
      “嗯。”
      “那个软骨头的同伴呢?你不关心他?“
      “秦少爷?呵,他不是软骨头,他只是……只是少爷脾气。”青羽笑一下, “他怎么样了?回家去了吗?”
      “以后,他们不关你的事了。”龙平板的回答。
      青羽心跳一下:“什么?”
      “因为我会娶你,”龙冷冷道,“我的女人跟其他男人不需要太亲近。”
      “你、你说什么?”青羽紧张的交握着双手。
      龙挑了挑眉毛:“那枚金鱼不是你的吗?”
      “啊,这个,是一个女孩子送给我的,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青羽把脖子上的小金鱼掏出来,“因为很贵重,我老想找机会还她。它不是我的。”
      龙猛一拍桌子,把头凑到她前面:“跟你说了我是男的,什么女孩子女孩子?我,我是龙婴!虽然是很小时的承诺,但我言出如山,既然看见了这东西,想起来那件事,我就——”
      “是你?”青羽迟疑的看着他。不管是面容、还是神情,都跟小时候那女孩子差太多了吧?
      “本王说出来的话,你还有什么怀疑?!”龙鼻子里恼火的喷一口气,把她脑袋向下一按。
      哎,这个神态与动作,总算与小时候相像了。青羽很高兴的把小金鱼放在他手里,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忽然道:“你生病了吗?”
      “什么?”
      “越近看,越觉得你的脸色好奇怪,不管你眼睛里神情怎么变化,脸上都是一副凶巴巴样子不会变的。”青羽紧张道, “是不是身体不好?嗯,所谓肝火大,五行乱,医书上都说,心情不好也是病的一种表现,一定要好好调理哦!让先生给你开个药吧。他对病人很认真的,一定可以帮上忙。”
      龙婴瞪了她片刻,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抹眼睛,脸上的表情居然仍没变化,只是语气变得温和:“这是面具。”
      “咦?”
      “人皮面具。”
      “人皮……用人皮做的?”青羽牙齿捉对抖起来。
      “嗯,死人皮。”
      青羽默然一会儿,目光越来越同情:“你很辛苦吧?”
      “嗯?”
      “任何人,都不会喜欢把这样的东西蒙在脸上啊。”青羽发自内心的同情他, “你不能摘下它吗?好可怜。”
      龙婴把头埋在怀里,肩膀抽搐的样子,不知是哭还是笑。再抬起头来时,语气平静了:“好,我现在把它摘下来。”
      他抬起手,耳朵和颈后不知怎么鼓捣一下,慢慢撕下一张皮,露出下面的脸。青羽忽然就觉得极度、极度、极度的自卑。
      脸似冰琢、眉如墨画,五官没一个地方不妥贴,长得比小时候还美,叫人一见之下,就想:“原来完美的人类应该是这样子的啊!”然后剩下的,就只有自卑。
      青羽把头低下去。
      “怎么?怕我了?”龙婴再挑一挑眉。
      有一点儿。看到太过漂亮的人,青羽总归是自卑的,越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您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去呢?”
      龙婴的脸色又冷下来:“你没听明白吗?我会是你的丈夫。”
      青羽简直要哭了:“我已经把小金鱼还你了,我要走了啦。”
      “走?”龙婴的脸色很臭,“你去打开窗。”
      开窗?青羽犹豫豫探出身去,打开窗子——哇,外头有风、有雾、有松……就是没有地面!这整面墙根本是贴在万丈峭壁的边边上!
      “知道了吧?你逃不了的。任何人也找不到这里来。你乖乖呆着,直到我想好怎么处置你为止。” 龙婴冷笑着,把小金鱼交回青羽,“戴好。”
      青羽瞪大眼睛看他。半天之后——“那你自己是怎么上下的?”
      龙婴的嘴角弯了一下,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微笑,虽然很微弱,但让他的面容变得柔和。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你一般习惯做什么事消遣?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带来。”
      消遣?在引秋坊里,她只晓得服侍坊主、认认真真的一道道制扇工序跟下来,什么消遣?跟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算不算?跟了谢先生之后……吹埙也算是很风雅的消遣吧?但那是谢先生的风雅。青羽她,拿着那乐器,恍惚总像是别人的影子,虚弱而不真实。真是很闷的人呢,她,一生竟无所消遣。
      “这么简单的问题,要考虑这么久吗?” 龙婴的脾气又上来了,不耐烦的呵道。
      青羽吃他一吓,脱口而出:“扇子。”
      任何惶惑的时候,她还是手中握着扇子的材料与工具,才觉安心。它们好像可以保护她、为她创造另一个世界。
      “对,你是扇子坊的。”龙婴脸色温和一些,“那个男人也是扇坊的人?他怎么有那么好的身手。”
      “谢先生?不不,他是郎中先生。”青羽道。
      “你为什么要和郎中走在一起?”龙婴的脸色又凶起来。
      “我、我们坊主、你知道我们坊主……”青羽吓得又结巴了。
      “嗯,只制素扇那个女人,她怎样?”龙婴若有所思的点点下巴。他如今的见识明显比小时候广博。
      “坊主觉得我没有制扇子的资质,就叫我跟着谢先生,应该是想让我学点医术吧。”青羽总算一口气说了出来。
      “别人叫你跟谁,你就跟谁了?”龙婴很是皱眉。
      “嗯。”有什么不对吗?
      “你……算了。”龙婴忽然拍拍脑袋,露出一个微笑,含着几份自嘲,“谁不是这样。”说着,拿过青羽的手,“来,让我看看这双手有没有资质?”
      他的手太有力、也太烫了,青羽觉得不安,瑟缩一下。龙婴翻过她手掌,看到她掌侧指间几道细小伤痕,倒笑了:“学做扇子时弄伤的?很好,很有点躬自桑蚕、母仪天下样子。”
      “什、什么?”青羽觉得耳朵一定是坏掉了,不然怎么没听懂。
      “没什么,我说受伤很好。任何事,总要受过伤才能学会。伤痕是你花过力气的证明。”他抬左手给她看,掌边有个狭长的伤痕,比青羽手上所有的伤加起来都深,应该是很多年前留下来的,已经发白了,“我几乎把自己手骨削断,刚开始学一套剑法的时候。但再练下去,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有的事情跟笨不笨没太大关系,你只是做得不熟练而已。”
      “呃……”好像真的很有道理哦!青羽眼眸闪闪,“你真的是个好人!”
      龙婴咳了一声,脸有点红。他出道至如今,旁人什么话都说他过,唯独这“好人”两个字,从来没听见。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女孩子劫过来,就算没有那枚小金鱼的承诺,也要劫的。她是一个笨蛋,真的是,可却有这样柔软的眼神。跟她相处像面对一株植物,可以躺下来,头枕着泥土,让枝叶的影子随风在脸上轻拂,看看蓝天、还有白云,什么别的事都不会有,直到天荒地老……天荒地老?
      他猛然又咳了一声。
      “……那,你是什么时候学剑的呢?”青羽问。
      “从记事起就学了。”他回答。这么无聊的话题,从来没跟谁谈过。那段学剑的日子也实在是辛苦。可是此刻跟她说起来,却觉得心下那么柔软。他甚至想,也许有一天会告诉她,有一个秋天,在某个他练剑的石台上,每天会有一只蟋蟀探出头来看他?他很想去捉,但练剑的进度总是完不成,完不成的话是不能乱跑乱完的。等他终于练完时,雪花都开始飘了,那只蟋蟀从此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就像他小时候好像有许多开心的、想做的事,最后也全部消磨干净。
      “我也是记事起学扇子,但……也有人花一辈子力气,都没学会什么东西的吧?”青羽自卑道,“坊主说我就是这样叫人失望。先生也说,我不应该制扇子。”
      龙婴唇角冷冷一抿:“我可没这么说。”拉起青羽,“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什、什么?”青羽被他拉得脚步趔趄。
      “我没说你不行,那么谁都不准说你不行。我这里有制扇工坊,流程之全,足以傲视整个栖城。你要学哪道工序,我就可以让你去哪道工序。你要什么样的师傅,我就能给你请什么样的师傅。这样还有学不成的?我倒要试试!”龙婴傲然道。
      “什么?”青羽眼睛瞪得溜圆。这是梦吧?想什么就来什么,迷路的老鼠就掉进了米缸?
      “工序有很多,说吧,你今儿要学哪一道?”龙婴气壮山河。
      青羽想来想去,基本的材料处理她已学得差不多了,扇面的字画,引秋坊里从来不用、她也从来不学,料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学得起的,只有这扇骨的雕刻技艺,纵然是素扇也需要,而她又恰恰在这一项上没有自信。
      “扇骨雕刻!”她脱口而出,而后又胆怯起来,“可……以吗?”好雕手,如好画手一般难得,行内略有名些儿的雕匠,都被各坊抢破了头。龙婴这里能有吗?若只是随便拿刀子刻个样子的,那青羽自己也会,根本上不得台盘,也犯不着学了。
      “我这里什么没有。”龙婴只是冷冷一笑,笑容里隐着煞气。
      青羽人笨,听了他这话,顾不得多想,早已感激涕零的合掌凝望:“你真好。”比刚才还虔诚,就差没顶礼膜拜。
      龙婴看了她一眼,嘴里低低吐出两个字:“笨蛋。”抓着她的手,推开门。
      外头,依然是白云那个飘啊、山风那个吹。门前有块空地,比花园的鱼池大不了多少,空地尽头,又是绝壁。这幢小房子所处的地方,根本是绝峰之顶嘛!都不晓得有多高,怪道天气这么冷、又这么湿。青羽打个哆嗦。龙婴替她紧了紧大氅的带子,捉着她一跃。青羽觉得是向万丈深渊投下去,吓得叫了一声,龙婴足尖一点,却没真的向深渊跌下去,原来山石间有一溜窝蹬儿,不知使什么工具凿出来的,不深不浅、细细一线排出去,像是小路般,只不过既没扶手、又陡峭,寻常人自是走它不得。龙婴身手非凡,一手搀着青羽,举步纵跃,竟如闲庭信步一般,矫若游龙下了半峰,见有个孩子挽着提梁盒子、一手拍着山岩,两个脑袋嘴里一路叽哩咕噜拌着架,足下点啊点的,比旁人爬山还容易,就这么上来了。是参商!想不到小小年纪,功夫也如此了得,大约总是龙婴调教有方了。
      “爷,饭菜来了,您看摆哪儿吃?”参用力在肩膀上扭过脑袋问龙婴,商含糊打扰着他。龙婴看了看青羽:“望迦坪。”
      “那个……不是去学扇骨雕刻吗?”青羽小小声提醒。
      “你不饿?”龙婴瞄了她一眼。
      饿是饿的……刚刚也不知晕了多久,醒过来就已经有饥饿感了,但是学艺难得。坊主让她磨了这么多年的刀,毕竟也没手把手教她雕过一次,她在处理扇骨时,也总觉得拘束。她心里想要像坊主一样,自如的将刀子凿进竹、木、石、角,把它们变成自己心中想要的样子,无论是任何样子。她对这种能力的渴望,比对饭菜的渴望更甚。
      吃饱肚子是快乐的,但人在这世上的快乐,总不仅仅限于吃饱。
      龙婴没说什么,依然把着她的手,转过峰头,面前是地势较和缓的屏状山头,路已经平得足够常人行走。青羽见到那儿依着山势,有许多石室,室身嵌在山体中,门或用松柏掩映、或用大石遮蔽,轻易看不出来。龙婴轻扬下巴:“摆那边。”参商一直乖乖挑着食盒跟在后面,听得他一声令下,忙到前面空坪,拿衣袖把山风已吹得干干净净的山石又抹了抹,摆下饭菜去。
      那红木暖提盒里,原来放的是很好的几个青瓷盖碗,还有很玲珑的炭炉,可以用来暖菜。那菜是什么?一样炒青菜、一样松花豆腐、一样莴笋烩白果、一样五彩牛百叶、一样酱焖肉、一样燕窝金银鸭块、一样鱼丸汤、并一碟千层糕。样样是清清爽爽的。难得汤被参商拎了一路,竟丝毫没有洒出来。青羽看着他们直发愣,他们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勤快的给青羽和龙婴盛饭。
      青羽哪敢动筷!这辈子她都没被人侍候过,何况是这样可爱而怪异的小孩。
      “我不是什么好人。”龙婴泰然自若给青羽夹了一筷子莴笋白果,道。
      “啊?”这话好像跟他的动作没什么关系。
      “我让你先吃饭,是给你点时间考虑。因为那这些房间,你一旦进去,今后想要离开我,除非把头留下。”龙婴笑了笑,“当然,就算你现在不进去,我龙婴说过娶你,你也绝不能再嫁别人。你觉得意下如何?”
      青羽吃惊看他:“你可以不用娶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他也许拘泥于幼时的诺言,所以一定要娶她吧?嗳,真是好人。但她可不会让他这样为难的。青羽不由得笑了一下,让他放心。
      他凝视她。说到这份上了,她仍然什么都不懂,绝对是个笨蛋。绝对!但是这样还要捉她回来的他,岂是比笨蛋还笨?他忽然有点明白了,镖队里跟她待在一起的少年,为什么眼神里会有那么自怜自艾的神情。
      他真的开始同情那个少年。
      指了指石门,龙婴叹了口气:“好吧,这不是重点。现在我问你,你要不要进那房间?你有一顿饭时间考虑。”
      青羽转头,风从她睫毛前吹过去,她似乎听到歌声:“凉风自天末起,我勘得破生死,勘不破悲喜。”大悲凉、大困惑、大洒脱,这不是栖城的歌,她也统共忘了是从哪里听来。也许是童年。青羽对童年只有模糊的记忆,消瘦的女人、明珠与华裳、血,同现世隔了厚厚纱缦,仿佛来自前生。坊主说:“那是你的臆想。”命令她不要再提。她也便不再提。
      “若是进了那房间,以后我还能见坊主吗?”她问。黑丝金线的大氅包裹着她迷惘的脸,山风拂起青丝,她不知道,她这一刻美若仙子。
      世上有一种美,是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美。龙婴有刹那的失神,他不知自己想霸占它、还是毁灭它。
      “你们坊主……也许可以。但其他什么男人,你就不用再见了。”他回过神,斩钉截铁断她的念想。
      那就是不能再见谢扶苏了。青羽探手入袖,触到了埙。
      虽然不太吹,她把它随身带着。它砂质微凉的表面,不知为何,像送它给她的那人一样,触到就能令她安心。这个人,从此以后不再见了吗?
      她将它握在手心中。
      “埙?”龙婴看见了,“你会这种东西?这是海那边的乐器,你从哪里得到的?”
      “谢先生……”青羽无措道。埙原来是海那边的乐器?那谢先生……是海客吗?坊主也是异乡人,会不会也是海客、是谢先生的同乡呢?真的,他们都有一样特殊的气质。
      她的目光投得很远,幽黑静默。龙婴觉得被这道目光排除在外面,顿时心头火起:“以后不准提他!”
      “是你先问我的。”青羽讷讷道。
      “你……”好吧,还真是的。龙婴转换话题,“你那谢先生是海客吗?哪个地方来的?”努力笑一笑,不让青羽紧张,“说不定是他们的同乡呢。”指指参商。
      “我不知道先生是哪里来的……他们也是海客吗?”青羽好奇的看看参商一眼。除了商行里一些远地商人,她这辈子没见过多少外人,更别说海客了!商坐在断崖边,正无所谓的晃着两只小脚,参摆摆脑袋,向青羽吐了吐舌头。
      结果龙婴没探听到谢扶苏的情报,反而在青羽恳求的目光下,将参商的身世和盘托出:“他们是‘特殊的孩子’,两个都是。在海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山庄主人专门收集各种各样‘特殊的孩子’,有人以为自己是一只猫,有人嗜血,有人每天都忘记前一天发生的事……参和商,是孪生兄弟,但长在了一起。商拥有指挥身体的权力,而参拥有智商,他们永远都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哭。”
      “怎么会这样?”青羽听得入了迷。
      “我也不知道。”龙耸耸肩,“那片土地的战乱很严重,听说这些孩子都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得特殊。像那个以为自己是猫的孩子,因为经历了很残酷的事,所以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人,而宁愿做一只猫。至于参和商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那个主人已经死了,想问都没处去问。我是在他死后才收留参商的。”
      “那个主人……又为什么会死?”
      “听说他爱上了他自己收藏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心,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于是死了。”这就是回答。
      青羽听得出神。世界的其他地方,发生过那么奇怪的事情吗?青羽觉得自己真像井底之蛙,面对经历这么丰富、懂得这么多东西的龙婴,只能不断追问:“那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心?主人死后,孩子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她追问。龙婴招架不住的笑起来: “不知道啊!听说她跟山庄里另一个孩子走了。再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了。——哎,你有没有决定进不进石室?”
      “我……”青羽下意识又用指尖抚弄埙孔。
      “这么难决定吗?”龙婴嗓门又拔高了。
      “是,对不起。”青羽低头道歉,态度非常之谦卑。毕竟人家给她这么好的机会,她却浪费人家的时间,实在不应该。
      龙婴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看她这样,便消了气,转而觉得自己太凶,其实没有必要,暗下决心今后跟青羽好好说话,于是放软声音道:“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还是回去见谢先生吧。”青羽回答。
      无名火登时蹿上来。龙婴在袖里捏着拳头,瞪着面前这张似孩童般无辜兼无知的脸。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绝对是披着羊皮,到人间来专门挑战别人的忍耐力的!
      “因为我如果真的在扇子上有天份的话,以后也可以进步的吧?坊主,还有其他师傅们,也不是要进什么石室才能学会技艺啊。”青羽还很认真的对他解释,“但是我们身边的人,总不能说不见就不见,对吧?万一人家会伤心呢?再说,我如果真的像我自己想的那样喜欢做扇子的话,就算做得不好,只要自己在做,那我也开心了。这样一来,我既可以不离开先生和其他人、也可以继续做我开心的事,那就很好,是不是?”世上有很多特别的故事,也许她不能参与;有许多很好很好的技艺,也许她不能掌握。但是,她总可以尽力掌握身边的小小开心,是不是?
      龙婴咽下一口恶气。不必对她发火。她只是蠢,你能对一个蠢蛋怎么发火?
      “总之,谢谢你。”她真诚的对他总结陈词。
      龙婴抓起她的手:“来!”
      “啊,啊?什么?”青羽脚不沾地被他拖过去,“你不是说,一进去就——”
      “我叫你进,你就进!”龙婴道。
      “可是——”
      “闭嘴。不要带进任何声音吵到房里的人!”龙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在外面吃饭?饭菜的俗味道都不准带进去干扰到里面的人!”
      青羽迅速闭嘴。
      房里,有个人,面孔红润得像大姑娘、头发白得像雪,所谓鹤发童颜。他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握着两根扇骨。
      青羽认出来,那是“大骨”,也就是扇子最外面的两片骨,长九寸五分,是男扇的款儿。已刻了梅枝,但大约作者不太满意,仍然举着端详,冥思苦想。青羽隔了丈多远,就闻见沉稳醇和的香味,是檀香木,且已经储存了一段时间,褪去刚被砍下的刺味,已准备好供人清玩了。龙婴拱手:“甲先生。”
      这位甲先生顿时跳起来,掉了刻刀、砸了脚,吹胡子瞪眼:“我说过我想事情时,谁都不许吵我!”
      “可是我也知道先生开刀时,更不喜欢被人在旁边悄没声儿走过来瞧着,与其等先生动刀之后,忽然看见我,受到惊吓,还不如我现在就开口向先生通报了。”龙婴语调难得的客气,几乎还有点儿调侃。
      “那你就不能等我刻完了再来?”甲先生继续吹胡子。
      “不能。”龙婴扶住青羽的肩,把她推到面前,“她要跟先生学艺。”
      青羽羞得面色通红,笨拙的行个礼:“甲先生,小女名叫青羽。”
      “青羽……青羽!好名字!”甲先生灵思被触动,猛然喷出口气,把白胡子喷得飘上去,碰着了鼻子。在胡子飘下来之前,他一手在雕刀盒里闪电般一拨,取了一支刀,另一只手“咔”将那两枚扇骨全固定在工作台上,这骨木浅白细软,是檀香中最宜制扇的白皮老山香,遇着名家之刀,有如花遇见蝶、风遇见水、三生石遇见了奈何桥,但见刀锋起、木屑落,行云流水、霹雳雷霆,大刀去、中刀来、圆头刀紧紧接上,其刀锋形状大小之分别,有时云泥两判、有时只差毫厘,甲先生看也不看,信手拈来,摆弄那刀竟比摆弄自己手指头还灵活些。图案在他刀下渐渐成型,见到梅花绽放,仙子飞天,有鸾鸟在她足边展翅,那仙子侧身回眸,容颜却又被梅枝遮住,虚实之间,见雕者用心之妙,扇骨两边更用大刀阔斧凿开来,当断则断、当挖则挖,曲致动人。
      一个身影如怪鸟飞来,落地无声,是参商,他们早已收拾食盒离去,这时却又前来,屈膝,递给龙婴一张柬子。龙婴打开一看,脸色一变,略一沉吟,向参商微招手:“照顾着。”行步出去,也不耐烦走山路,就站在崖头,将柬子望空中一丢,负手踏着它借力离去,纵达摩一苇渡江,未必有他之潇洒。参商立在洞门口,就照他吩咐“照顾着”青羽了。
      青羽哪有心情顾他们走到哪、站在哪,只管目不转睛的看着甲先生、看着那副佳作在他刀下流畅完成,由衷赞道:“真快。”
      “快?”甲先生在仙子脸边梅花瓣上专注雕下最后一刀,吁出一口气,“当快则快,当慢则慢,你懂什么?”偏脑袋往旁边一示意:“那把扇子我花去整整五十天,如今还未完呢,刀法不同、效果不同,心血则一同,速度有什么可说的?”
      青羽见他指示的那扇子,也是檀香扇,做法新奇,是所谓“三格全景细拉花”,不用绢面,全扇以檀香扇篾隐在骨内穿成,分层拉出精妙的花纹;扇面的分格则是以小骨隔出大小不同的不相连续的三块面积,犹如游离连绵、移步换景的湖心亭。那穿成扇面的细蔑,一条上足拉出上百个孔,细巧华丽、空灵剔透,疏密错落间,组成了园林之景,主格是美女望月,副格有芭蕉亭石、疏星流云,美不胜收。纵连坊主也刻不出这样精细的花样的,青羽站在那儿,只有抽冷气的份。
      “你要跟我学刻?为什么?”甲先生大骨刻完,神情放松了,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呲牙问她。
      “我……因为其他工序学得差不多了,但雕刻很没把握,所以想……”青羽嗫嚅着,一句话没说完,甲先生已经大笑起来,抄了壁上葫芦、抓了刚刻好的大骨、捉了青羽,就往外头走:“好,好,让人看看!”
      他刻出一副大骨,说快已经够快,但总也耗了几盏茶的时间,青羽一直侍立看着,腿有些麻了,也没法儿揉,就踉跄着跟他一头冲进旁边的房间。
      那房中也是有个人,同甲先生差不多年纪,瘦得几乎没有肉,眼窝深陷、面色黎黑,握了笔,正在一幅扇面上细描牡丹,娇艳欲滴的花瓣已经半成型,甲先生张口就呼喝:“离上人,给你见个厉害的女娃子!”
      那离上人手一抖,黑脸更黑:“老——甲!你毁我作画,纳命来!”
      青羽吓得手都冷了,甲先生漫不为意,笑嘻嘻一脚蹬在他凳子上,一手仍挽着青羽:“我老甲凡心未泯,受惊吓时或许会刻伤线条,你上人侍扇如侍神,泰山崩于前,也先要保住扇画再说的,我毁你什么来?”
      不错,刚才离上人的手虽抖,硬是把笔锋顿住、提起来离开了扇面,才让它抖。那真真是电光火石的一刹,只能说出自本能。他对扇面的珍惜,已经不需要头脑命令,直接浸透于骨胳。
      “废话,我保住它,也不代表你就没罪过。”离上人对甲先生真不客气,转眼看青羽,便尊重很多,“小姑娘,你很厉害?是哪项技艺上厉害?”
      “她什么都行!她说,各项工序,她全都学得差不多了!”甲先生道。
      离上人愣了愣,喷出口笑来,跟甲先生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没岔了气。
      “‘全都’、‘全都’!你、你可知道扇面虽然尺幅不大,但形制特殊,纸的质地又由多层薄宣粘合而成,厚实而有折痕,在其上落笔有如美女赤足在瓦砾上跳舞,步步见功力,布景要小中见大、适应扇面之舒展、给人咫尺千里之感。再说色纸、金笺、发笺等材料,落墨设色性又不如宣纸舒顺,非经千万次试练,如何敢下笔对付。我到如今,对绢本笺本、柿矾粉连、瓷青虎皮可夸口说稔熟于心、颇有自得,但仍不敢作烫金,像贴衬条、铺纸、裱面之类,也不擅长,还是要假手他人,更别说扇骨那边的流程了,你竟然全学全能?”离上人先开口。
      “我这把刀上花了四十载寒暑,就说拉花一项,要把二三十根篾片四口排齐,比笔还细的圆条线锯一次拉出,人家拉几十眼已算细拉花,我苦练到二十八岁拉出三百只,如此这般,二十攻竹、木,三十能动石、角,四十又将重心转回竹木,一刀在手,自信殊不让人,但仅限扇骨,于扇头造型及合钉技术上,并不敢说大话,蒸煮、磨砂、吊白等基本处理,也每每要倚重其他行家,扇面一套流程,更不懂了,你竟然全学全能?”甲先生接着说,乐得直拍膝盖,“你还真能!”
      青羽到此刻才知,她所谓的“学会”,只是粗通,像铁匠铺里的小活计能拉风箱、能抡锤子,岂配夸口说能铸剑?又像书塾里的小学生会描几个字、背几句诗,怎么就敢说能通文了!普通人里面随便说说还行,到行家面前,像什么?怪道惹人嘲笑呢!她不觉把脸羞红。只是各坊子里有名的制扇师傅,一般从头到尾都懂一些、照管着些,像龙婴这里,各人一个个房间住出来、一人专攻一样、每人都是大师的,又少见。青羽这倒不及多想。
      “扇之一艺,包囊纸艺、刻艺、嵌艺、布艺、染艺、书艺画艺、甚至金银艺,中华文化之精华,齐聚一扇中,唯有栖城,人杰地灵、精气久涵,集全地、全人、全史之力,才能将扇艺推至巅峰,谁但能在某一方面有所贡献,一生已足,谁敢说包办全能?咄!那是扇子吗?那是把扇子当玩艺儿!”离上人丢出这句话,不再理青羽,扭回头看他的扇面。甲先生猴住他:“看我这扇骨,不错吧?你得配个画儿。”
      “你这是曲骨,合拢时不能将扇纸全护住,得找嫣郎先配了合适纸头,我再给你画。”离上人随便瞄了一眼,道。
      “配自然要配的,你先考虑考虑构图。”甲先生嘻皮笑脸。
      “你小骨不知怎么装呢,我考虑构图有个屁用!”离上人语气已经很不善了。
      “这种扇子的规矩你也知道,左不过十六、十八根,反正都随你,依你来,可以了吧?”甲先生就是骂之不去、挥之不走。
      离上人索性不理他,面对那画了一半的扇面,继续追寻被打断的灵感,半闭起眼睛,安心要把他当空气。
      甲先生就打开了葫芦盖子。
      浓郁酒香飘出,离上人鼻子耸动,张开眼破口大骂:“老甲!你这万年王八的龟儿子!你这烂心肝的猪毛!你干活儿时,人家吃饭都不准在你旁边吃,你干活儿时,你敢带酒来烦我?!”
      “正因为这是你干活,不是我干活。”甲先生笑眯眯,“再说,食物多俗,酒是神仙,我拿神仙来给你上贡,你总不好意思太骂我的。”
      离上人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着他那两根扇骨瞪了足足一小刻钟:“行了,叫骨档按十八骨做,叫嫣郎想办法用桑皮纸,露十分之六 。他们什么时候能做出来,我什么时候就能画。把酒葫芦留下,你可以走了。”
      甲先生乐滋滋依言行事,回到自己室中,摇铃叫了小厮来,把大骨送走,大约是加小骨、蒙扇面去,也把离上人的意思吩咐了,回头教训青羽:“你想你中意的画手尽快给你画,得会说话、会拍马,这说话拍马也是技术,你会不会?哼,还说全会!”
      “青羽错了。”青羽愧不可当,埋头认错。
      “虽然蠢了点,态度总算还好。”甲先生埋头翻出一根骨子,丢给青羽:“把它改成能用的骨,叫我看看你的刀工。”
      那根骨子,头上已经刻了几刀,是虾须,大约刻坏了,就这么放着,青羽看了看,她是没这个本事接着雕下去,但至少可以削薄了,做成一支小骨,仍算能用的骨。
      主意打定,她就拿刀。
      整个房间里不晓得多少刀具,都是甲先生用的,青羽也没多想,挑出一支不大不小的平刃刀,入手就一怔。
      那把刀,不知经过多少年磨挲,木头刀柄都磨出了包浆,握上去舒适趁手,刀刃含蓄而雪亮,一望可知保养之好。青羽知道善刻之人,对于自己常用的刀具,是非常宝贝的,坊主私人用的刀,虽然叫她保养,可一把都没叫她用过,而今青羽刀柄一入手,知道好歹,仰头望向甲先生。甲先生拿个小茶壶呼噜呼噜喝水,冲她一翘胡子:“用!”青羽心下感激,下刀更小心,将刻坏的那层全削去,整根扇骨的形状也整了整,使之与厚度相适应,便把九寸余长、寸半宽的男式大骨,修成了七寸三长、八分宽的女式小骨,换大圆刀,将扇骨的外侧头儿也修出斜面,以显出坤扇清秀。
      甲先生点点头,从小瓷瓮里抓点心来吃:“你再修个标准圆头。”
      青羽顾不上擦汗,照他的话修整。檀香坤扇的扇骨,例有七寸三、六寸三、五寸三三种长度,她除去斜尖头,没敢多浪费一点木料,准准在六寸三的规矩上做完了标准的圆头。
      甲先生抹嘴:“再改个椭圆头。”
      于是又改成五寸三的椭圆头,青羽没忘记把宽度也随之缩窄。椭圆并没有定式,她取了桔梗叶的形状。
      这次甲先生终于接过去看了看:“基本功还算扎实,眼光也算还过得去。擅长雕的是什么花样?”
      青羽摇摇头:“我没雕过。”
      甲先生第一次拿正眼看她:“谁带的你?这么扎实的基本功,没叫你正式开刀雕东西?”
      “我是在引秋坊里,没正式跟过什么师傅。”青羽怪不好意思,“坊主说,我还不够那个资格。”
      “那个只做素扇的女人啊。”甲先生也听说过嘉坊主的名头,“她难得是个有品味的,制品总是浑然天成,夺造化之神韵,虽然也是工艺扇,跟咱们又不是一路子……也许她说你有她的道理……嗯,总之,多学个雕刻也不是坏事。”他兴致来了,仿佛有机会调教嘉坊主手下的徒弟,也是很光荣的事,一撩衣摆,跨在凳子上比划给她:“说起刀法,头三件,就要准狠匀,看住线条,咬牙鼓气魄,下刀一气呵成,用力必匀,收刀则拿稳准头。有了这三字,再领悟肥不臃肿、瘦不细弱、划不全破、刀不中馁,落刀无悔诸样法诀。这些你听说过没有?”
      青羽在老师傅那里,大概的意思也听过一句半句的,但没这样全、这样明晰,用心点头记下:“多谢先生指点。”
      “刻法大略又可分阴刻阳刻。阴刻,是凹刻,以线条为主,讲究用刀如笔;阳刻,是凸刻,让你心中的图案浮现于平面之上,用刀如刀。有些人说练刻以阴刻为主,之后再习阳刻,是遁环渐进,我独不以为然。阳刻写形,阴刻写意,必要将形把握住了,才能会意,不能荒腔走板,树不像树、房不像房,比例统共失调,还美其名写意,成个什么体统!”甲先生胡子得意的一撅一撅,“我,先要教你阳刻,就从刻普通动物开始!”
      “你在这儿啊?”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竟是小罗刹。
      “是。你怎么来了?”青羽像见着了老朋友,很是欢喜。
      “龙哥哥居然把你带到这儿来?进到这里,可就是自己人了。他把你、把你,竟当自己人……”小罗刹边说,眼泪边往外涌,说到最后,泪水满满的在眼圈里打转,一跺脚,“你可真留不得了。”
      甲先生一直瞪着小罗刹,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由红变紫,到末了,也是一跺脚,对着小罗刹脑袋伸指头大喝:“你给我出去!”
      青羽站得近,耳朵都震得嗡嗡的,实在不知甲先生跟小罗刹怎能这么凶,忙居中劝道:“先生,你有话好好说嘛。”
      “好好说?你、你知道她、她做了什么?”甲先生颤抖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小罗刹满不在乎的摊摊手:“对啊,我做了什么?”
      “你把我那三十四方沧浪观亭全拉烫贴牙扇儿拿着打蚊子打折了!!”甲先生捶胸顿足,“你拿什么不好?拿我手巴掌去打也行啊!你说?你就把它折了!”
      “又不是故意的。你这小老儿,也忒小气些。”小罗刹眼角都不瞄他,笑着过来拉青羽,“我们走。”
      这位先生手里出来的全拉烫扇儿,不算材质,单那份手工,也值千金。这就像是有人拿张大千的画儿引火,白烧坏了!还站人家前头笑呵呵说:“又不是故意的。”天下有这种人吗?青羽站着,都怔了,小罗刹拉起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去哪儿?”
      “你坏我扇子、还拉走我徒弟!作人不带这样的。”甲先生像国仇家恨一样舍命扑上来。
      小罗刹只管拉青羽往外走,也没回头,但脑后却像长了眼睛,冰冷轻笑中,手指曼妙向后一拂,拂中甲先生的眉心,甲先生顿时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了。
      “哎……”青羽担心的叫出来。
      “放心,他对龙哥哥有用,我不会杀他。”小罗刹道。
      洞口,参商僵立不动,只能拿眼睛恨恨的瞪着小罗刹,大约也被制服了。小罗刹跟龙婴不是一路的吗,为什么要对他的制扇师傅和侍童下手?青羽很是不解。小罗刹冲参商作个鬼脸,把住青羽的手臂:“快走。”青羽全不知她在说什么,问:“走去哪?”小罗刹白她一眼:“去找你情人啊!——喂,这么傻傻看着我干嘛?你——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喜欢上龙哥哥,不肯走了!”说到最后一句,觉得也不是不无可能,顿时心惊胆颤,声音拔上八度高。
      青羽面红过耳:“我哪有什么喜欢……而且,我哪有那个什么、情……”实在说不下去。小罗刹气道:“秦歌啊!他千叮万嘱我来救你,你居然不知道!真是没心肝的!”边说,边心里想,她自己如果落入敌手,有人来救她走,那她当然第一时间猜测是龙哥哥来啦!对比之下,更觉青羽无情、可恶。
      青羽委实是没想到秦歌为了她会愿意、而且居然真的有能力托小罗刹来救她,意外的左右看看:“秦少爷?他在哪儿?”
      “当然在下面等,我哪有可能把他带上来啊!你们都不会武功,又重得像猪。我把他带上来,再把你们两个带下去?你带我神啊!”小罗刹又翻个白眼。
      青羽被她抢白得够呛,但想想她说的话,果然有道理。龙婴说话稀奇古怪,一时半会儿未必放她,谢先生那里不早些回去,却怕先生要担心,因此竟不如跟小罗刹走罢了,虽然不能向龙婴告辞,有些失仪,但非常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她便从脖上解下金鱼,递给小罗刹:“这东西,麻烦你还给他。”
      “什么?”小罗刹死死瞪她。
      “很小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把这东西给我,龙大侠说,那就是他,小时候当女孩子养的。我想把东西还他,他不要。我不敢欠人情,麻烦你还给他罢。”青羽道。
      小罗刹脸色瞬阴瞬晴:“他小时候还真被他爹当姑娘家养。”说这句话的时候,想笑,“怎么他跟你有机会小时候见面呢?”转为疑惑,“他跟你定情信物都有啦?!”这一句,脸色阴得要哭了,“快给我!你这辈子都不准再碰它!”闪电雷霆发作完,收好小金鱼,解下带子将青羽手臂牢牢系在自己手臂上,挽了她,也不走山路,就往崖下一跃。青羽吓得够呛,怕叫出来给别人听到,走不成,便死死咬住嘴。小罗刹瞟她一眼,倒也敬佩她光棍,并不再卖弄手段故意吓她,只是双手牵抱她,双足点着崖壁,飘飘而下,须臾踏了实地,秦歌从凹陷处的岩缝里钻出来,叫声:“青羽!”牵着她,觉得真是失而复得、死里逃生,连长恨歌都不带这么曲折的,抽两下鼻子,百转回肠。
      青羽不知秦歌的心意,但想:“原来他对我这么好。”很是感动,又觉惭愧,“秦少爷,你怎么来这里?万一出什么事,青羽怎么……”小罗刹不等她废话完,早拉了他们:“走走!走出去才算数!这儿叽叽歪歪算什么!”可怜两人还没时间叙衷肠,就脚不沾地给拖走了。
      他们经过山腹时,有一段,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叮叮当当”,类似打铁,这也是制扇工坊发出的声音吗?是哪道工序呢?青羽想不出来。
      才转过半盘山路,小罗刹忽然把他们一按:“趴下。”趴在草丛里,恨恨咬牙:“冤家!龙哥哥怎么又跑来了。”
      秦歌与青羽全未看到人。秦歌吓得是五体投地趴到地上,青羽还傻傻要探出去看,被小罗刹狠狠将头按下去。秦歌在旁边看得心疼,只没敢吱声。小罗刹悄道:“危险了——哎,我们到那边避避。”指着十丈外一个屋子,“那儿是正花厅,龙哥哥八百年不会用它一次。”
      这里地势已经低了,蝉鸣声声、松涛阵阵,还夹杂着叮咚流水声。水声来自一弯窄不过二掌、深不过脚背的山溪,清倒是极清。那花厅就建在山溪边儿上,是一明两暗的三合小院儿,青瓦、白泥墙,前头院中点缀着竹石花草,极清爽。三人从后门进去,静悄悄一个房间,有茶具、点心、并一个小灶,是给前头准备茶花点用的。一些家伙零星放着,灶头还余温。小罗刹剔起眉毛,“咦”了一声。有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近:“奇怪,又不叫我们去换热茶……”是在这儿侍候的仆人。
      小罗刹知道此时出门,必定给他们撞见,支吾不得,一咬牙,抓着秦歌青羽往后头转,转过一道小回廊,进入旁厅。再隔一面板壁就是正厅,她耳尖,听到里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不会武功,另一个却是高手,正不是是何人。她向秦歌他们比个“噤声”的手势,暂时躲在这儿,心知危险得很,但又没其他办法,只能暗自发急。
      衣袂飘风声,龙婴进了正厅,且行且扬声道:“劳两位久待。”声音里可是一点没抱歉的意思。青羽想起刚才参商给人送拜贴来,大约就是这两个客人了?只不知龙婴早已离开,为何现在才到。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轻轻笑了声,是女人的声音,只那么轻轻儿的一声,竟然就又脆、又媚、又柔和、又风流,叫人恨不能出去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再听听她想说什么话。青羽觉得胸口被谁重击一拳:坊主?
      坊主怎么……难道是,也为她而来?!
      另一人开口道:“好说。劳逆天王大驾接见了。”声音底子是温和的,但动了真火,话很冷。这再没别的,是谢扶苏!
      青羽鼻子发酸。坊主、谢先生,都为她而来?她怎么受得起!
      那边厢,龙婴鼻子里冷哼一声:“两位怎么不用茶?”
      小罗刹知道,客人的茶一定已经摆凉。龙婴晾了他们这么久,还说这话,摆明是找碴,很快就可以打起来吧?打起来时,他们不知是不是能趁乱逃走。
      谁知,这次谢扶苏没有回答,坊主说话了。还是那么轻轻儿笑一声,笃定、微微儿带一点刺、却叫人怎么也恼不起来的开口:“茶凉了呀。凉了的茶好像灰了心的女人,但凡有点儿意趣的人,在还能选择的时候,总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喝它,是不是?”
      龙婴眉毛一剔:“这位姑娘是?”
      坊主盈盈拜下去:“不敢。贱妾年纪老大,龙英雄欢喜了称呼一声‘大娘’,不欢喜称呼一声‘婆子’,都合适得很,竟不用客气。贱妾也无有姓,单名一个嘉字,山下做扇子谋生,些微一个门面,人称‘引秋坊’的便是。”
      龙婴耸然动容:“嘉老板?”语调客气很多,“嘉老板的素扇,制得真好。”
      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在面前,语气都难免客气点的。嘉很知道这个,也很习惯利用,眼角微微一眯、唇角微微一扬,笑容如酒:“岂敢岂敢。龙英雄的好客,才是天下一绝。小女在贵府叨唠许久,妾身很不好意思,不知能否见她一面?”
      她的厉害之处,在于不问“能否带回”,只问“能否见一面”,男人但凡有点心肝的,简直开不了这个口拒绝她。
      龙婴的声音有点狼狈:“青羽?她是嘉老板的女儿?”另一边,青羽、秦歌他们也在心里问同样的问题。
      “她还在襁褓中时,我把她领回来,亲手抚养、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就是我的女儿。”嘉答道,语调平静,正是这种平静中才显出力量。青羽鼻子发酸。坏了,她想抽泣了!实在忍不住要发出抽泣声了——
      “咣!”风雷之声。谁?那么大气势的冲过来,前面要是挡着树枝、他就把树枝撞断;前面要是挡着柱子,他也能把柱子撞断!
      小罗刹第一时间想把脑袋往墙上磕。因为她太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冲进厅中,直奔龙婴,嘴里吼着:“我女儿呢?你叫我自己在山里找。我找个毛?我——”
      龙婴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好,我们这次一并解决!”“卟!”举手成爪,击向旁边板壁。原来他早听出小罗刹等几个藏在那儿。小罗刹识时务,在他击实之前已经叫起来:“我们自己出来!不用抓了!”
      谢扶苏也早听到旁边房间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只以为是龙婴的婢仆,故未多加注意。如今龙婴这么说话、又摆出一付抓人的架势,他警觉:莫非青羽就在那儿?龙婴伸手时,他也伸手。龙婴的指尖离墙壁五寸时,他的指尖离龙婴的手腕也只剩五寸。小罗刹喊声一出,龙婴即刻收手,谢扶苏也随之收手,但全身戒备的守在那里。
      龙婴冷哂。新来的那人却注意的看着谢扶苏,亮开雷公般的嗓门道:“伸手不难缩手难,你这后生有这一手,端的是高手。哪条道上?哪个门下?什么名号?”
      谢扶苏应付道:“小姓谢,草字扶苏,远处来的,并无什么名号,也不熟江湖掌故,不知前辈是?”
      那人哈哈大笑:“我?我女儿叫小罗刹,则我自然叫老罗刹!”
      说话间,小罗刹已经领着青羽他们出来,三人眼圈都是红的,目光所向却各异。青羽自然是望着坊主与谢扶苏,秦歌是望望青羽、望望在场各人、又望望青羽,而小罗刹嘟着嘴,冲老罗刹一跺脚:“你来干什么!”
      老罗刹须发戟张:“嘿你这丫头片子!爹来找你,来干什么?跟我家去!”小罗刹一躲:“我偏不!”身形如飘风,老罗刹一追,其快如电,父女俩须臾绕着房间追几个来回。
      他们耍宝,谢扶苏护着嘉,已经走到青羽身边。嘉手在青羽肩上按了一下:“没事?”青羽摇摇头:“青羽没用,又让坊主担心。”嘉叹气:“你这个……”并不说完,余韵袅袅,比说完了的意味还深。
      龙婴哼哼冷笑,指着谢扶苏:“当时你要护一个女孩子,都护不住。如今两个全无武艺的女子在这里,你还想囫囵着出门?”
      谢扶苏冷着脸,青羽从没见过他这么冷的,怕得往坊主怀里躲,听他一字一字道:“那时我不想杀你,受你牵制。如今你若还要出手,我势必破誓杀人!”
      龙婴仰天大笑,狂态毕露:“你有本事杀我?”
      谢扶苏沉声:“大丈夫在世,既破誓,无面目偷生,必以一命换你一命。”
      龙婴脸色一变。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细算下来,谢扶苏的轻功原是胜他一筹,那日长途急奔之后,内力有些继不上,他招式诡辣,又时时用青羽的身子挡在面前,谢扶苏缚手缚脚,故敌他不过,让他挟人离去。今日谢扶苏若要拼命,确实很棘手。
      但他生性狂傲,明知危险,也绝不肯退缩,瞳孔一眯,扬声道:“好,我们就来斗上一斗!”
      这话一出,两个女孩子叫出声来。青羽叫的是:“不要!”小罗刹叫的是:“龙哥哥,我来帮你!”
      青羽在谢扶苏说什么破誓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担心的想去拉他的袖子,嘉硬拽住了。小罗刹却是干脆利落往屋中心一落,就要替龙婴打先锋。她这一落,龙婴固然是眉毛一皱,老罗刹更是暴跳,指着道:“好,好!人家抢大姑娘,你去帮人家卖命打架!你别再叫我爹。我这个闺女是白养了!”
      满场混乱,龙婴深吸一口气,扬手,指向门外:“我们出去打。”
      这句话是对谢扶苏说的。
      谢扶苏颔首:“好极好极。外面清净。”
      两个人对视,在这个求清净的问题上,达到了惺惺相惜的共识。而后,也不打招呼,“飕飕”两声,化作两缕清风就不见了。青羽急叫道:“先生!”嘉坊主拦住她:“男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小罗刹在那边也大叫:“龙哥哥!”老罗刹狠狠揪住她:“我啥时候给你生过这么能耐的哥哥!”小罗刹眸中泪光闪闪,随时都要哭出来:“爹,你别生龙哥哥气。我问过了,他只是遵守以前的诺言,才把这姐姐请上来。如今这姐姐不要他守诺言了,我都放心,你还气什么?再说,我既然喜欢了龙哥哥,还有吃醋的份么?三宫六院还不是随他。我是趁现在使使小性子撒撒娇,您老怎么跟我一般见识?”
      所有人云里雾里,算听出她痴情来了,小罗刹也不管别人,急拉他爹道:“且去劝龙哥哥停手。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龙叔叔英灵又怎么交代?”老罗刹黑着一张脸想想,勉强点头:“也是。”小罗刹就去挟青羽。她虽讨厌青羽,但想想,有青羽在,或者比较容易劝架也未可知。老罗刹看看嘉、看看秦歌,心想:“这小子不管他。女娃的家长总要带过去在场的。”便要挟嘉。
      嘉后退一步,笑道:“不劳老英雄。妾身便在这儿等罢。”
      她不会武功,老罗刹若是存心不让她躲,她后退一步也躲不过。但她是女子、老罗刹是个大老爷们,自然不能勉强去抓她的臂膀,于是道一声:“如此,你在这儿坐坐。”便摇摇摆摆自己出去了。
      出得门来,举目看看,没有谢扶苏和龙婴的影儿呀。小罗刹眼尖,往天边指:“爹你看,是不是他们?往不平峰上跑呢!”
      这一带山,算是高的,尤其有一片山峰尤其险绝,号叫“不平峰“,其实足有十几根险峰如尖锥子般高高低低往天空插去。旁人别说上去了,连看都要看得心跳气喘的。正所谓:猿猱欲度愁攀援,以手抚膺长太息。而此刻,正有两个黑点并肩往上头掠,除了谢扶苏和龙婴,更有谁来?
      罗刹父女眼见他们选了这样的场地,互望一眼,齐声叫:“不好,难道这次真是不死不休?”小罗刹把青羽往爹怀里一丢,道:“爹你带她。”一边已全力追去。老罗刹哼了一声:“疯丫头。”也不肯带青羽,自己要赶去看热闹。青羽被小罗刹丢到他身边,脑袋还在发晕,手却早死死抓住他衣裳:“大叔!他们……真要不死不休?”
      老罗刹低头,看见张清水花瓣般的脸,额前细碎的茸毛,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一双眼睛,水里养的黑珠子也似,那样对着他望,双颊急得是粉粉红的。他心底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道:“还吃不准他们。”手臂一挟,便将她带上了。
      且说谢扶苏轻功原是胜龙婴一筹,掠向山峰时,却不欲压过他,只是与他差不离儿的掠去,气定神闲。龙婴见了,暗暗敬佩:“看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内力却稳固过我许多。”又想: “若连他都比不过,我这些年白活了。”由这敬佩中便生出杀意,足尖刚落定峰顶,手中剑芒吐露,便向谢扶苏刺去,寒光如匹练,剑式端的不同凡响。谢扶苏身如青烟、连闪几闪,以指风封弹剑式。龙婴骤然收剑,喝道:“亮兵刃!”谢扶苏摇首道:“就这么打吧。在下多年不用兵刃了。”龙婴见他这般托大,气得一哼,随手将剑又收回,冷道:“本少爷占你这个便宜么?”也用肉掌、斗他肉掌。龙婴招式固然奇诡狠辣,谢扶苏身手行云流水,两人堪堪是敌手,须臾斗了不知几十招,小罗刹先赶到,忙伸手去格。老罗刹带着青羽,行动稍慢,落在后头,见到女儿如此莽撞,急得大呼:“不可!”——他知道这种场面,插手的人都容易受伤。幸而龙婴跟谢扶苏都知道好歹,不理会小罗刹,一齐飞身掠起,足尖轻点处,换过一个峰头。小罗刹给他们激起的劲风一扫,已经立足不稳,落下去喘了口气,再抬起眼睛时,吓了一跳。
      这两人各自手中蓄着杀招,面对面僵持着,纹丝不动,场面比刚才更加凶险!纯因他们此刻的落足点,是在一个鹰嘴岩石上,这击若击出,落败方立脚不稳,定要跌落深谷,真真成了不死不解之局!老罗刹刚刚带着青羽来到“鹰脖”部位的平岩,看到这个景象,傻了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激发他们的杀招。小罗刹也知道厉害,呆在另一边就别提了,只是想哭,却苦不敢哭出来。
      青羽的脸色变得无比宁静,轻轻向老罗刹道:“我去。”老罗刹照脾气是绝不能答应她的,但听这女孩子说话,不知怎么有特别温柔安定的力量,他心头一迷糊,就让她去了。
      青羽上不了鹰嘴岩,只是走前两步,仰面望他们,声音还是很轻的,道:“你们看,真美。”
      谢、龙二人,耳力超群,自是早听到青羽的话了,若是其中一人因而分心,另外一人就可趁势直击。谁知谢扶苏固是分心,龙婴也杀气锐减。两人觉察到这点,都是心意一震。
      龙婴并没想到,谢扶苏明明深切关心着青羽,却能控制住自己的身法,这份修养,还远在武功之上。谢扶苏也没想到,龙婴并没有立刻出手,却深深为青羽消减杀气,顿知龙婴对青羽的情意,竟不是一时见色心喜可以概言。
      这两人心意汹涌,青羽只是全无所觉的柔声道:“你们看,真美,这里的月亮。”他们就不觉都顺着她的话语望去。
      已经是晚上,月亮出来了。脚下厚厚一层云海,天上又有一层云,荡开一点,月光从那儿撒下来,天穹正不知有多高多远,而身边的月光、岩影、云海,却如此柔和优美。青羽面容似月光下的花朵,伸出两只手向他们:“下来吧。”谢扶苏刹那间心境澄明,连龙婴也再没有打的念头,两人便并肩下来。青羽一手拉他们一个,道:“这么美,有什么好打的呢?” 那么轻柔的抱怨。
      谢扶苏含笑看一眼龙婴。龙婴摊摊手:“本来是知道为什么的,现在我也糊涂啦。”一时间,觉得一生的争强斗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执念,说不出口的。看一眼她,心中半是温馨、半是苦涩。
      温馨处,在于他一直不明白青羽心中在想什么,此刻终于能理解了一些,备觉温馨;苦涩处,却在于见到青羽与谢扶苏并肩而立,不知怎么缘故,就觉得这两人才是一对,他们就像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那么合衬,他简直是挤不进去的,怎不苦涩。
      要硬拆硬挤吗?龙婴手指抬起来一点,放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想选择放手。因为他知道,他道路上有鲜血与烈火,那是躲不过去的。就在最近,便有一道鬼门关。
      他如果不能放弃他的路、也不想让她血染黄沙,那末,就只有暂时放手。
      而谢扶苏忙着端详青羽:她还好好的,真幸运,没有受一点伤……忽然间要泪盈于睫,忙掩饰着背转身。青羽奇着扯了他一下:“先生怎么了?”谢扶苏好容易开口,鼻音有点重:“山里雾大,有点受寒了。”
      龙婴斜了谢扶苏一眼,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谢扶苏怪不好意思的咳一声。青羽紧拉着他:“那回去我给你炖冰糖雪梨——这个对症吗,先生?要不你开草药,我来熬。好不好?”又转向龙婴,微笑着,“我跟先生这就回去罢。你这里的地方真好,人也好有意思,以后只要你答应,我们常常见面来往好了,这样可不可以?”
      谢扶苏牵着青羽,叫一声:“傻瓜。”眼圈依然有一点点红,面向龙婴,“龙英雄现在也不想再打了吧?”
      是,龙婴身上已无杀意。他掸一掸衣襟:“若非身有他务,真想与谢先生继续一决高下。”深深遗憾,一语双关。
      老小罗刹都已经过来。小罗刹看他们不打,捂着胸口只管念佛。老罗刹看女儿一眼,暗叹一声:“傻丫头。”拉着她要走。小罗刹看到青羽跟谢扶苏手牵着手儿,很是奇怪,想:这女孩子,怎么跟秦歌不是一对的么?但只要不跟龙婴牵手,她也就无所谓了,再听青羽说不要打,她更是同意,连连拍手附和,赶忙要亲自送他们两人下山。龙婴一甩袖子,道:“你先回去吧。”看一眼老罗刹,道,“先父之事,我还是要跟伯父商议。”
      老罗刹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听到这一句,两脚直跳起来:“我答应了那个死鬼,难道赖过你不成?你有什么好牵我头皮的?”
      龙婴以袖掩口,轻咳一声,脸上难得闪过一丝顽皮:“请勿再叫先父为‘死鬼’,这两字听起来,像出自先母之口。”
      老罗刹愣一愣,满脸溅朱。小罗刹已经“咭”一声笑起来。老罗刹满肚子火没处发,上去扭着她耳朵:“我答应那家伙去卖命,没答应他卖女儿!你跟我回去!”
      小罗刹到底是女儿家,听到这么重的话,又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哪能受得了?立刻尖声回嘴:“爹你胡说什么!”老罗刹也不理,扭着她耳朵不放。父女俩一路对骂着走了。龙婴叹口气,回头对青羽道:“请在这里住一宿,让龙某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再下山吧。在这之前,我想先请你跟嘉老板,去个地方,看些东西。”说话时完全没理会谢扶苏,当他空气。
      青羽仰头看谢扶苏:“先生不去?”她觉得不安。
      谢扶苏沉吟一下:“让你坊主决定吧。”他虽与嘉有宿怨,对她知人之明,还是信得过的。
      嘉面对龙婴的邀请时,瞳孔确实缩了缩,像一只猫不动声色观察对手,而后就笑了,盈盈福下去:“如此,有劳龙英雄。”
      青羽心中稍微存留的一点点惶恐,随着嘉的这句话,便烟消云散。
      真的,坊主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呢?像草芽爱着阳光一样,她真心爱着嘉、也爱着谢扶苏。阳光里也许会有影子,她知道,但影子也经常是美的。她就是这样相信着,甚至不太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只是纯粹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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