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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流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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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流沙】
荆天明刚结束了小圣贤庄内今日的早课,从训练场里匆匆赶往膳厅的时候,有人出声拦住了他。
荆天明才要说点什么,却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巴,他自来庄内后虽名为弟子,出入却没少受“师兄”们的刁难,眉梢一竖,张口就朝那人的手掌咬去。
“你小子!”项少羽吃痛地咧了咧嘴,瞪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指,“大哥今天带你出去遛遛。”
荆天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同于他功课时的笨拙,无论是孔孟还是骑射,项少羽对这些庄内子弟的功课总显得游刃有余,走到哪儿都自有跟班吹捧,叫他颇不服气,啧,不就是武功比我高了那么点,又比我多识了那么几个大字,荆天明愤愤地想着,有什么了不起的?
桑海结束了连绵多日的霏霏雨雪,迎来了入春来头一个晴天,张良跟着庄内一名新来的弟子穿过曲折的回廊,澄澈的水面上倒影出了天空中流动的云彩,他的目光轻轻一动,看见西边两个人影自水榭一闪,从西北角的柴门出去了。
“难得掌门这么急切,”张良收回了视线,“究竟是什么事?”
弟子不日前才拜入小圣贤庄门下,先前还未曾见过这位才回庄内的三当家,慌忙应道:“这……掌门师尊好像有些动怒,”他顿了一下,自知失言,也不敢去看张良的面色,连珠带炮似的脱口道,“总之今日一早颜路二师公也被传入了正厅。”
张良的目光一动,再朝后方的水榭望去,那里头早已空无一人,清风掠过水面,掀起一阵细细的涟漪,新弟子侧身掀开了门帘,低低地唤了一声:“三师公?”
“我们走罢,”张良说,“别让掌门久等了。”
进入正厅,掌门伏念正背对着大门负手立于台上,张良一眼看见了跪于阶前的颜路,两人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你看掌门还哄得好吗”。
颜路摇头,张良想起来时水榭边的那两个少年人,心头突突,伏念忽而转过身来,张良俯身行了跪礼:“掌门。”
伏念完全略过他,朝一边的颜路看去:“就因为你贸然的决定,枉顾整个小圣贤庄的安危,将儒家与江湖上这些帝国叛贼混为一谈,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颜路低眉:“颜路甘受家法处置。”
“置先贤遗训而不顾,”伏念呵道,“你且说说,按儒家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颜路一拱手,“颜路甘愿受罚。”
“不可!”张良的眼皮一跳,抢白道,“私藏帝国叛逆,此事皆因我而起,还请掌门明鉴。”
街坊内,荆天明啃了一大口项少羽出钱买的肉包,喷香的肉馅在嘴里溢开,滋味好像甜进了心里,来时那股没去成膳厅的愤意顷刻消下去大半,看身边的项少羽都觉得顺眼了几分,拍了拍友人的肩头道:“唔,这还差不多,有什么事你说吧,哥罩着你。”
项少羽不着痕迹地朝边上一躲,没让荆天明把他那油腻腻的爪子搭在自己崭新的弟子服上,嫌弃地说:“就你?我还不如……”
他的话才到了一半就突然没了下文,荆天明嘴里塞满了包子,还没想好怎么反驳这货,就被人往边上的墙根一带,他眨了眨浑圆的眼睛,以示不满,项少羽正色下来:“是帝国军。”
荆天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长街的另一头浩浩荡荡地行过了一整队的铁骑军,两人屏息直至军队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耳畔还似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回响。
项少羽松了钳制他的那只手,甩甩手腕,漫不经心似的说:“听说蒙恬将军的率领的黄金火骑兵不日前随丞相李斯一并到了桑海。”
“我不明白,”荆天明吞下了最后一口肉包,“为什么所有人都往桑海挤,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项少羽对他简直无语,若不是一路来的交情,谁想带他一道?理了理手腕上绑带,一眼海边停靠的巨大船只:“你没看见那艘船吗?”
“哦,我听小师公说那玩意叫蜃楼,”荆天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好像是秦王用来出海求仙山的,你说海上真的有仙山吗?”
项少羽的额角绷了绷,还没开口嘲讽,就听耳畔“嗖”一声风起,他的瞳仁一缩,单手将荆天明朝街那头一推,接着朝身边的立柱上一踏,整个人凌空跃起,腰肌发力,于半空一个下弯腰,躲过了这迎头的一只暗箭。
不好,他皱了下眉头,今日出来得匆忙,他甚至没顾得上稍带一把趁手的兵器,大意了。
柿子挑软的捏,对方大约看出项少羽的功夫不俗,没有丝毫犹豫,下一拨暗箭当即朝另一头的荆天明射去,项少羽大喊:“当心!”
荆天明一个腾身跃了起来,小圣贤庄的弟子训练时不得用真剑,不过他被项少羽中途截胡,腰上还佩着集训用的木剑,此刻应声抽出,木剑在半空划开一道长弧,剑身与流矢相撞,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项少羽同荆天明没少交手,却多是赤手相搏,他知道这小子虽资质不错,可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用法,眼下还是头一遭见荆天明出剑。
密集的暗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荆天明一招亮完,反手挑了个剑花,项少羽纵身跃上了一面的飞檐,余光扫过荆天明未收的长剑,没想到他的剑招居然耍的有模有样,又想起这小子一路跟着盖聂,搞不好得了堂堂剑圣的真传,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平日里百般维护着他简直就是瞎了眼。
可他想归想,动作却是一丝也不停,顺手取了片脚下的黛瓦,朝着对街二层那个隐约的黑影飞掷出去,只听“啪”一声,荆天明吹了声口哨,笑道:“怕了吧!”
“呆子!”项少羽纵身下来,拎起项少羽的后领就跑。
荆天明被人扯着领子,好不难受,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干嘛!”
“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项少羽带着他娴熟地拐进了一个暗巷,“你急着同他们硬碰做什么?”
荆天明朝他做了个鬼脸,视线收回的瞬间,脚下的步子倏而一顿。
项少羽好不心急,连忙又去扯他,却听荆天明喃喃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项少羽没好气道,“等着被他们追上来吗?”
荆天明摇头,他吞咽了一下,重新跟上了项少羽的步子:“刚才那座酒楼的二层……好像有个银头发的人。”
“老头?”项少羽挑眉。
“唔……”荆天明努力回想,记忆中的景象却好像模糊成了一片,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项少羽拿他没法,连带着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两人抄近道绕过几条暗巷,眼看就要重回小圣贤庄的地界,他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朝荆天明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剑法不错啊!”
荆天明愣了愣,若是半个月前,他准会顺势得意一番,可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眼下不知怎么的,却又忽而没了心情,闷闷道:“大叔当初教了我一整套的入门剑法,可我只记得今天使的那一招了。”
项少羽:“……”那可是盖聂的亲传!道上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这小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也是服了。
荆天明蹙着眉头:“对了,所以你今天究竟为什么把我叫出来?”
“你没看见吗,三师公今天被掌门叫去问话,”项少羽白了他一眼,他顿了顿,看见山腰处小圣贤庄的一角,竟有些失神似的驻了足,“或许……我们不该回来了。”
酒楼二层的雅间内,韩非掀开杯盖,一阵馥郁的茶香霎时倾溢出来,他托起茶盏低头去闻,视线却朝一侧临窗而立的卫庄看去:“你在看什么?”
卫庄转过身来:“两只聒噪的老鼠。”
韩非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来:“老鼠有什么好看的?”
卫庄眉梢一动,走到他身侧坐下:“这茶不好吗?”
韩非的眼角一弯:“卫庄兄选的,自是好茶。”
卫庄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再过一阵,今年的新茶就上了,到时候会有品相更好的。”
韩非若有所思道:“可比起茶,我倒更想喝酒。”
他一抬眼,目光朝卫庄追去:“我们阔别多时,难道不该共饮一场?”
卫庄为自己倒了一壶,他平日里没有品茶的兴致,眼下难得讲究,只放到嘴边抿了一口:“昨晚不是喝了吗?”
韩非偏过头,似真似假地抱怨道:“面对多年前的老朋友,你就这么拿掺了水的清酒糊弄我?”
忍心吗?
卫庄面不改色:“我听闻,但凡身中……你这样的,一大忌就是饮酒,烈酒尤甚,最易激发经脉中的异毒。”
韩非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不知道不能饮酒和卫庄居然深谙六魂恐咒的特性究竟哪个给他的打击更大,愁眉道:“莫非是我颜老色衰了,叫你对我上心还不如街边两只老鼠?”
卫庄:“……”他的眼皮重重一跳,这都什么跟什么。
韩非打量着卫庄的脸色,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阵七上八下,这件事不能细想,因为一想就不得了,六魂恐咒号称阴阳家一大禁术,天下中咒者寥寥,而阴阳家各类毒咒五花八门,其中一个共性就是有毒却无解,卫庄能够了解到这个份上,除了说明他这些年来左右搜罗关于此咒的情况外似乎并没有别的解释。
可是他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韩非暗叹了口气,为了一个十多年前故去的死人?
他要有多寂寞?
卫庄突然觉得烦躁地很,抱起臂又放下,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韩非,韩非被他盯得心虚,他们分别了太久,此刻居然有些拿捏不准两人间从前玩笑的界限,想到这里,韩非又略微恍惚了一下,是了,他们之间,曾有一条分明的界线,这是当年的他亲自划的——为了反复提醒他自己不要越线。
当年他一个将死之人,本就不该去招惹卫庄。
因为左右也没有结果,何必叫对方徒增负担?
可如今再看,一切却不如他昔日所愿。其实也不奇怪,韩非自嘲一笑,毕竟苍天总是与他玩笑,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措手不及。
这时,卫庄突然一下站了起来,韩非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卫庄瞥了他一眼:“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叫我在意。”
韩非定了定神:“怎么说?”
“当年秦将攻燕,太子燕丹奋力一搏,派出了一名刺客佯装请和行刺,”卫庄说,“此人正是墨家的荆轲。”
“看起来,”韩非的眉梢动了一下,“这个计划失败了。”
“自然,”卫庄眺目朝窗外看去,城内的积雪已经悉数消融了,日光将瓦上的融水照得粼粼一片,他想了想,最后平平无奇地把话讲了出来,“毕竟那时候待在嬴政身边的,是我的师哥。”
韩非看着他站在窗边的身影,微风拂起了卫庄鬓边的长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色泽,韩非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所以刚才的少年究竟是?”
“其时荆轲身死,他的妻儿却没有,再后来盖聂离开咸阳,身边还带了个小孩,”卫庄说,“刚才他亮剑的那一式,叫我觉得有些眼熟。”
韩非在他身后不足半步处停了下来,从这个位置看去,能见到桑海城内的千家万户,远处波澜起伏的无垠海面,以及,晨光中卫庄眼睫下一小块扇状的阴影。
风景恰好,时机也恰好,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假如水到渠成,或许两人间合该有个拥抱。
韩非的手指缓缓收紧,这一刻脑海中罕见竟是空的,虽然卫庄说的简略,但要猜出这背后的意味并不难,忽然间,韩非又想起了当年他给自己划的那条线。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一切都显得那样鲜明昭著,他是韩国的九公子,韩国是他的国,也是他的家,他在那里有亲人朋友,学成归来就显得理所当然;而同样叫他不假思索的便是日后赶赴秦国,奔赴他乡做质子,是他作为一个公子为故国尽的一份绵薄之力。
这两件事虽牵扯了许多人,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觉得后悔。
因为一切理应如此,也因为,其实有时作为公子韩非的他其实没有选择。
莫约从懂事起,韩非就知道自己今后究竟要做些什么,从路径到目的,多年来他苦心积虑,着手下一盘棋,而棋局的终点就是他的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点,可现在,当年他所在意的一切在突然间统统变成了泡影。
韩非的手指蜷了蜷,大约是开着窗,室内暖炉的效力就显得不尽人意了,否则他怎会感到冷?
或许他们确实需要一个拥抱,可以无关爱情,权当慰藉。
天地之间,若连一点慰藉也没有,岂不是太遗憾了?
卫庄见他沉默,转头去看韩非,却忽而被人从身后拥住,他的呼吸一滞,韩非把头抵在他的肩窝上,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好像失控似的,将他的神魂都剥离出去,卫庄不知道此刻究竟该作何反应,一如他不知道这是他自昨夜来第几次觉得自己身处梦中。
韩非靠在他肩头的眼睫颤了颤,意识到原来他想错了,他本以为一个拥抱就能当作慰藉,可原来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好的事,这个局促的拥抱其实无异于饮鸩止渴,有了其一,就得有其二,其三,否则还叫他如何忍受这种独处山巅般的寂寞?
卫庄感受到搂住自己的那双手缓缓收紧,下一刻,却又倏而松开了,韩非头还抵在他的左肩上,声音有些闷闷的:“这么说,你知道刚才追捕那两个少年的黑衣人是哪边的人吗?”
卫庄看着韩非垂落下去的那双手,喉结滚动,最后说:“是流沙的人。”
行动永远胜过言语,这是卫庄多年来所坚信的,可他此刻却忽觉怅然若失,不知道这句话出口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倘若韩非知道流沙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会怎么想呢,他们两人间还能再有一次刚才那样的拥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