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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暗涌 ...

  •   【第七章:暗涌】
      韩非哑然片刻,最后突然说:“也好。”

      卫庄绷起的长眉松动了一下,他本做好了与对方干耗下去的准备,猝不及防听到这句“也好”,第一反应就是疑心有诈。

      韩非不知他如何想的,或者知道了也无所谓,随手解开了脑后的发带,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垂落在他的肩上。

      房里虽还有别人,他却好似自在得很,将来时沾了些雨丝的外袍脱下来,搭在一侧的衣架上,卫庄看着他这若无旁人的动作,一侧的眼皮直跳,心说其实也正常,像韩非这样的王族公子,就寝时自然少不了佣人宽衣解带……

      他尚没有意识到这自我宽慰般想法的不妥之处,韩非就若有所觉地看向他,盈盈一笑道:“还请你稍候了。”

      他身上只剩一件雪白的里衣,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清瘦,修长的手指解开腰间的系带,如果说韩非散下长发的时候卫庄还只是讶异,此刻看见对方身上那件半透不透的内衫,脸色“腾”一下绷了起来,一时间简直坐如毛毡。

      他轻咳了一声:“今晚早些休息。”说着绕过屏风,就要朝门外走去。

      韩非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大反应,心里乐得不行,隔着屏风叫住了他:“我说卫庄兄——”

      卫庄的目光一转,绢丝的屏风透着光,在灯下映出一片模糊的影子,韩非的声音从屏风的那一头传来:“你刚才不是说要看咒痕吗,现在莫不是反悔了?”

      卫庄:“……”

      他自觉早已过了能被激将的年纪,可不知怎么,听韩非这么一句,却又觉得心如蚁咬似的,愣是停住了脚步。

      这些年里除了韩非,六国的王族中亦有其他人死于六魂恐咒,虽然看起来此咒的咒痕分布并无规律可寻,可根据当时密探得来的消息,早在入狱之前,韩九公子的手臂上就已经隐约出现了疑似六魂恐咒的血线。

      他一番天人交战,认为韩非说的确实没错,这时候离开实在不像样子,于是板着一张脸默默折了回来,韩非腰间的系带已经解开,轻薄的内衫虚搭在身上,卫庄非礼勿视地垂着眼,一瞥却扫见了韩非长裤上方一截紧致的腰线。

      他心头猛地一跳,终于承认这大概是他今晚做的第二件蠢事,第一件是叫久别的朋友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

      韩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觉得,”他不紧不慢地将右手从袖中伸出来,“今晚你有点奇怪?”

      卫庄抬起眼来,见韩非半天过去才脱了一半,好不磨蹭,他搭在小臂上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手心里已然是一层薄汗,又莫名有些希望韩非能一直这么磨蹭下去,天荒地老才好。

      当年两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回想起来却也是甜的,更遑论现在。

      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

      这时韩非身上的内衫终于脱了下来,他抬手将衣物摆在了一边的架上,卫庄的瞳仁微微一缩,看见他左臂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韩非从前没练过武,这些年又不知究竟怎么过的,整个人愈发瘦了几分,丝丝缕缕的血线自他的小臂一路攀升,直至一边的肩头,眼看就要朝胸口的扩散开去——

      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

      韩非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无奈地一耸肩:“现在你看到了,有什么想说的?”

      卫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非手臂上乌青似的咒痕,垂在一边的手指骤然收紧了,又迫使自己缓缓松开:“那时候究竟是谁给你下的六魂恐咒?”

      榻旁的暖炉燃得正旺,炉内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韩非吞咽了一下,迟疑道:“我想……那大约是在我入狱之前……”

      卫庄看着他,好一会却不见对方下文,意识到韩非大约需要一点时间,无声地移开了视线:“我再叫人去烧一次水,”他一眼边上的衣架,“你先把衣服套上。”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他早知道卫庄心细,但从前的日子里眼前的男人同体贴二字却是不怎么沾边的,一偏头,笑眼弯弯道:“这么关心我?”

      卫庄:“.…..”

      他很想轻描淡写说一句爱穿不穿,可转念想起韩非衣衫下苍白的肤色,还有手上密密麻麻的血线,还是止住了,决定不同此人一般计较:“你来时淋了雨,”卫庄皱了一下眉头,这时又有些懊悔从酒楼出来时没有带把伞,“明天要是染了风寒可别抱怨。”

      韩非眼底笑意更浓:“就几步路的功夫,何况一点小雨能有什么?”

      卫庄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索性不去管他。

      韩非逗完了人,识趣地套上了衣服:“那时候我去往秦国,也不知怎么的,几个月下来依旧总是水土不服,”他垂眼系上腰绳,一边说,“再后来进了地牢,牢里的伙食嘛——”

      卫庄不知道他怎么总能将这种事讲成事不关己似的玩笑,皱眉道:“你知道当时外面是怎么传的吗,韩非?”

      韩非系带的手一顿,疑心他在赌气,可卫庄居然也会在意坊间流言?

      故作糊涂道:“我在牢里,怎么会知道?”

      卫庄剐了他一眼,韩非耷拉下眉眼,一摊手,表示在下洗耳恭听,卫庄对此人无可奈何,顿了顿说:“据说公子韩非入狱后秦王多有悔意,下令每日饮食皆以大夫规制相待。”

      韩非愣了一下,不料竟是这种传闻,心说这不是扯淡吗,有这种好事他怎么不知道?才想说点什么,余光却瞥见了卫庄正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心想,这种漫无边际的传闻一听就是假的,就算是咸阳宫里又有几人能知道给囚犯的伙食,哪怕真的知道了,谁有这个胆子四下传播?

      嫌命太长吗?

      那整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韩非无声地收回了视线,纵然这解释来的叫他猝不及防,可……他们之间,又或是卫庄待他,似乎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他咳嗽了一声:“牢房就是牢房,要是他真没有那份心,叫我闭门思过不就行了?真说起来,牢里的草席又湿又冷,一天只有半个发馊的馒头,咬进去像是啃石头……”

      卫庄的眉心还蹙着,眼看他越说越远,出声止道:“韩非。”

      “刚才是你叫我说的,现在反倒又不想听了,”韩非眨巴了两下眼睛,无辜道,“你这样叫我很难办的,卫庄兄。”

      其实卫庄很早前就意识到韩非每每唤这个称呼,不是在调侃就是在求饶,总之没什么好事,可偏偏他一直来还十分受用,想来也是要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韩非见他蹙起的眉心,便又不笑了,心中打鼓,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总之那阵子,我睡的不好,精神自然也差,疲乏得很。”韩非顿了一下,“不过有一天在我半梦半醒之际,好像看到牢里进来了一个人。”

      卫庄的目光一动:“谁?”

      “太暗了,没看清,”韩非摇头,“不过真说起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是一个梦,或许只因为它和真实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叫我误以为它是真的。”

      卫庄看着韩非的眼睛,他直觉对方没有说真话,但眼前的这双眼睛澄明一片,好像昔日冷宫中落雪后的湖面,纤尘不染,叫人觉察不出半分端倪来。

      但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迟早会知道真相。

      卫庄点了个头,转身朝门外走去,韩非“哎”了一声,就听他头也不回地说:“水要凉了。”

      韩非沐完浴时夜已经深了,这间厢室内的布置简单,除了一边的矮榻,室内的陈设简直就像是书房,他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看见西边的梨木书架上放了不少竹简,按卫庄的意思,流沙的本部仍在新郑,这院落只是一处临时的暗桩。

      他的目光掠过这些排列整齐的简书,觉得虽然是临时的落脚点,这院子却也打理的有模有样,所以这些竹简会是房内的布置之一,还是屋主人的东西?

      这书架大约是定制,恰一人高,伸手取卷倒是十分方便,韩非好奇心起,伸手抽了最上面的一卷,又留意了一眼竹简上层,只见那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积灰。

      他的眉梢动了动,看起来这些书倒是有人时常翻阅,随手翻开了手中的那卷简书,打头一句便是“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他的眼皮一跳,意识到这竟是他当年书就的一卷《五蠹》。

      韩非定了定神,再去看后头的内容,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好像模糊成了一片,化作了一堆奇异的符纹,任他如何集中精神,都读不进这之后的内容。

      那竹简在他的手里,好像一只滚烫的手炉,只不过灼伤的并非皮肉,而是他的心房,他将书卷暂搁到了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又侧头去看架上剩下的竹简,这其中的简书并非卷卷都有篇题,他挑了几卷逐一翻开,发现大多为残卷,比如他赴秦后写的《说难》一文,在这书架上竟有好几卷,但每卷的内容与用句又各不相同,似乎是外界流传的不同版本。

      也是,日后他在秦宫内所写的著作,不见得就能原样流传出去,要想知道文中确切的内容,就不得不比对各家的抄本。

      这些书卷里除了抄本,还有零星几卷他早年初拟的草稿,韩非自己都没想到这些初稿居然还能保留下来,不知道卫庄什么本事,竟将它们搜罗到了这里。

      他忽而想起了他初见卫庄时,带去的见面礼就是一卷《五蠹》,如今想来,也是有够厚颜的。

      韩非盯着那些展开的简书不知多久,最终叹出一口气来,将这些散乱的竹简逐一合上理好,重新放回了原处。

      往事已矣,他心想。

      那来者呢?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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