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雪问归客》殷栩

5、第五章：恻隐

　　【第五章：恻隐】
　　平心而论，韩非倒不觉得这意外的会面如何糟糕。

　　他这次回来，虽然没有直奔旧址寻找故人，一路上却也没断过打探流沙的消息，他在山中“不知年”了一遭，外头的世界却早已天翻地覆，各地的传言参差，合在一起，有时又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自相矛盾，要是今晚重返流沙，于他倒是省去了不少心神。

　　更何况，有人还贴心地为他支开了红莲。

　　隔门缓缓拉开，室内的烛光争先恐后地倾溢出来，室内的窗扇半敞着，一阵微凉的夜风率先同他打了个照面。

　　窗边静静立了一个男人，身量很高，一头银发映着灯光，却不显暖意，反倒衬得他眉眼间的神色更冷，见他进门也不回头，只是兀自朝暮色漆漆的街道望去。

　　身后的木门悄然阖上，韩非留意到面前的案上放了一只锦盒，此外空无一物，拱手道：“在下在城中做的乃是小本生意，”他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把那句“我与阁下素昧平生”吞了回去，“不知阁下今日找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卫庄看着对面的巷角处一缕细细的青烟飘起，那是流沙内部达成任务后放出的信号，桑海内近来罗网密布，但这处酒楼暂时却是安全的，他缓缓将视线收回来，心知所有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大可不管不顾——

　　如果今夜前来的，当真是那枚玉佩的主人的话。

　　他转过身，恍惚间又有种极端的不真实感，这些年有很多这样的人，自荐又或者“偶遇”，戴着一副同故人相似的脸孔，上前倒他胃口。

　　不过也有极偶然的时候......叫他感到失望。

　　从来有希冀才会有失望，这是他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乃至在韩非赴秦前亲口说过的话，可原来，他卫庄也不过一届俗人，食五谷生百病，自然了，也会失望。

　　他当然希望韩非活着，毕竟咸阳郊外的只是座空墓，在当年他亲手动土前，他就有这种冥冥中的预感：

　　韩非怎能死？

　　这不应该。

　　究竟是怎么个不该法，卫庄能给出许许多多的答案，但这些回答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他自己，春去秋来，日子隔得越久，那点希望就显得越缥缈，到最后，他倏而回过神来，早已没有人会再同他争论这件事——

　　畏惧他，又或者可怜他。

　　可他哪个都不需要。卫庄知道，其实他追忆故人的念想变了，这些年来他做过大将，亦当过阶下囚，许多事情，便比当初刚出鬼谷时看得明白，许多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如今再看，竟如灯下观剑，清明一片。

　　只是无论他看得有多明白，想的有多透彻，却也统统无所谓了。

　　因为他想的人回不来了。

　　卫庄的目光轻轻一动，看进了来人的眼睛，他这一路来失去了很多，也不得不忘却许多，就如他拜入师门时师傅同他与盖聂讲的那样，作为一个剑客，死人的脸是你们最不需要记住的东西。

　　遗忘于他是一种习惯，亦是短暂的解脱，可反过来说，其实想要“记住”，有时并不比忘却更容易。

　　韩非并不避讳他的视线，窗外的乌云沉沉，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沉闷的雷鸣，卫庄的变化要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大，却又不像是他见红莲那般，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又或者重逢的故人的多愁善感，他总觉得此情此景，其实同他们当年的初遇有些相像。

　　卫庄端详他，不知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听闻，近来你在城中卜卦？”

　　“卜卦不敢当，”韩非笑着说，“不过相术，倒是略闻一二。”

　　卫庄：“哦？”

　　韩非其实也有些好奇，不知他特地请来自己到底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因昨日他替红莲看过手相这一桩？“自然，先生要是有意，在下也可为你看上一看。”

　　卫庄盯了他的眼睛片刻，觉得那就像面镜子，只能找出镜外人的影子，半晌，忽而向他伸出一只手来：“那便有劳了。”

　　韩非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卫庄倒是多了几分耐心，那神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刹，下一刻，他便清了清嗓子，低头去看那只递来的手：“不知先生想问些什么？”

　　卫庄：“姻缘。”

　　韩非：“……”

　　他用余光瞄了对方一眼，却见卫庄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讲的什么，鬼谷传人和姻缘，这本来是不该出现在一个句子里的两件事，否则他早在当年……

　　不过都过去了，韩非苦中作乐地想，其实这样也好——好过他这次回来，还听闻流沙新添了个女主人。

　　他干笑了一下：“什么？”

　　卫庄理所当然地说：“你不会看？”

　　韩非别无他法，这时又觉得当初摆个算命摊真是个蠢点子，早知如此，不如改行摆个题字的，专写死者碑文那种，料想生意也该好过这个。

　　他瞧着眼前满是茧子的手掌，一咬牙，还是拿他在上个城中“同行”那儿听来的说辞过来硬套，煞有其事地开口道：“这位贵人，我看你掌厚而骨硬，此乃智者相，掌中三纹绵绵不绝，按说是一世无忧的富贵相，若非出身王族，势必也是钟鸣鼎食之家——”

　　他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卫庄的反应，却见对方垂着眼帘，竟是一副侧耳细听的模样，韩非又有些发愁，他此行的目的毕竟不是招摇撞骗，何况姻缘这种东西，他现在虽自可以胡诌一番，但日后重与卫庄相认……

　　似乎也太尴尬了些。

　　卫庄看了他一眼：“所以？”

　　“先生今夜专程请我至此，在下很是感激，”韩非笑了笑，“可看相的关键，还讲究一个诚心。”

　　没有报酬可不行。

　　卫庄挑眉，不知道一个街角算命的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报酬自然不会少，”他看了眼案前的锦盒，“说起来，既然你能算命，不妨就猜猜这盒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韩非吞咽了一下，心中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若猜中了，盒里的东西就归我？”

　　卫庄一扬眉，算是肯定，韩非继续问：“若没猜中呢？”

　　“后果自负。”卫庄随口道。

　　韩非一噎，想了想又商量说：“我说，要不今晚这个相，我便给阁下破个例，”韩非赔笑道，一面又去看卫庄的那只手：“我看先生掌心纵理横生，艮位又有印纹相伴，走的那可是……”

　　他的话没说完，卫庄便将手收了回去，韩非“诶”了一声，卫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说的？”

　　韩非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去摸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怕对方察觉出端倪，又堪堪止住了。卫庄也不看他，负手背过身去：“要是没有，那便罢了，东西你带走吧。”

　　韩非了解卫庄，至少了解当年的卫庄，知道对方不悦时并不会如何大动肝火，而是连平日的挑衅与冷讽也省了，就像现在这样，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来。

　　他此番归来，本有许多的计划与打算，可今夜遇了卫庄，却总不免要忆起往日的旧事，或许还有点他从前到头来也没诉诸于口的旧情，来时的总总说辞打探，此刻居然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又或许，是他不想用，韩非想，这和当年他与卫庄的初遇到底不同了，那时候他心有目的，卫庄亦有目的，两人的见面是交锋，是权衡，为的是看看对方究竟能否助自己一臂之力。

　　可今晚呢？

　　他今晚虽然是被人“押”着前来此处，可心中并无不满，当时他遇上红莲，是百般滋味齐上心头，不过眼下见卫庄……

　　“你大费周章把我请来，没一炷香的功夫却又叫我走，”韩非说，“这就是流沙的待客之道吗？”

　　卫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注意到他话里称谓的变化，这种感觉于他无疑是奇异的，毕竟卫庄一时以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他离开鬼谷，来到韩国，继而又离开韩国，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可他心中确有标尺。

　　然而这一刻，卫庄竟也说不上来他究竟是想要对方怎么样，对眼前的访客他确实隐隐有些期待，但在会面之前，他早已经将这个念想强压了下去。

　　支开赤练，不过是公输家确实需要一个人前去支会。

　　他这么告诉自己，纵然这么做其实无异于欲盖弥彰，可对同一件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是要敖尽人的心力的。

　　他负于身后的双手放下来，在广袖的阴影下骤然收紧，又缓缓松开，侧头朝对方看去：“怎么，难道你有什么意见？”

　　“意见不敢当。”韩非迎上他的视线，倏而一笑，卫庄被这份熟悉的笑意惊动了一下，确实，时间会抹去伤痕，抹去记忆，但或许能够被抹去这件事本身只能说明它还不够刻骨铭心。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一时间却又像是无法思考，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笑，韩非的眼睛被面具修饰，早已不是真正的模样，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下弯，带起眼周的笑纹，凝成月牙般尖尖的一角，同眼底闪烁的碎光融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夺目。

　　卫庄情不自禁地屏了息，好像恨不得将他这一笑的所有点滴都在心底描摹下来，就见韩非抬手朝耳后探去，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揭开，露出了下方有些瘦削的下巴。

　　“不过，”韩非将褪下的面具收回袖里，一偏头，笑着同卫庄说，“我作为昔日的组织成员，询问一下流沙如今的新规矩，想来也不是很逾越吧？”

　　卫庄的喉结滚了滚，置若恍闻一般，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此刻真实与梦境的边界好像突然模糊了起来，任他苦思冥想，竟然都记不得今夕为何夕了。

　　好像这些年他从南到北，率兵出征又或是锒铛入狱，所遇见的人和事统统化作了一堆泡影，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山有木兮木有枝。

　　韩非没料到他般反应，疑心这是疾风骤雨的前兆，迟疑说：“更何况……”

　　卫庄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如梦初醒似的，可脸上那茫然若失的神色却在一瞬之间退去了：“何况什么？”

　　韩非眨了眨眼睛，把话说了下去：“何况要是你叫我走，我就走，岂不是很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