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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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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故人】
次日午间,西郊的崖畔上零星余了些残雪,在阳光下闪烁如点点碎金。
卫庄伫立在高处的观海亭上,层层的海潮翻涌,海风鼓起他宽阔的袖袍,突然间,他的目光轻轻一动,察觉到风中还夹带着一丝隐约的剑气。
“哗”一声,他身后的大氅被风掀起,发出一阵重响。
随声而至的,是一抹逼人的剑光。
卫庄的身形未动,只单手提剑朝声源处一挡,便一举架住了这迎头的一剑,来人的长剑抵在鲨齿的鞘上,雪亮的剑锋倒映出了两人的面容,卫庄的眉梢一挑,侧身回踏了半步,剑鞘擦着剑身而过,于半空留下了一道了飘逸的弧线。
居然就这么撤力抽了剑。
张良略微愣了一下,剑身上传来的劲力倏而消失,他预计的剑招瞬间没了用武之地,一个旋身点地,收剑在卫庄的身侧站定了下来。
“自从长公子扶苏抵达此处,罗网在桑海的渗透一日胜过一日,”卫庄眺望着水光粼粼的海面,“今日什么风把子房吹来了?”
张良看了一眼卫庄腰侧那把未曾出鞘的鲨齿:“与朋友见面,原来还需要理由?”
卫庄侧头朝他看去,就听张良继续说:“我听闻昨夜相国府上进了贼人,赵高亲自率罗王的人马前去搜捕。”
卫庄冷哼了一声:“那他们搜到了吗?”
“这便不是身在小圣贤庄的我能得知的了,”张良收了视线,望向前方无垠的海面,“不过我倒是听闻了另一件事。”
“什么?”
张良:“听说李大人和流沙之间,不久前还达成了一项协议。”
当时李斯来新郑找到他时,随行了数量相当的侍卫,又并未刻意隐匿行踪,张良有所耳闻,卫庄对此不算意外,便平平无奇道:“那又如何?”
张良目光一转:“成为嬴政的兵器,这似乎并非流沙创立的原意吧?”
卫庄将他的话缓缓重复了一遍,他讲得很慢,好像将这短短一句含在嘴里,要品出其中三味来一般:“流沙创立的原意?”
张良见他那出神的模样,心中苦笑,一回眸,瞥见了不知何时从后方的阴影中走出的红衣女人,就听卫庄缓缓地说:“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不错,”张良无声地与赤练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正是流沙创立之初所设想的,所谓天地之法,执行不怠,指的便是即便未来没有国家的依存,世间却自有法度长鸣。”
卫庄静静地看着碎光熠熠的海面,忽而说:“所以子房今日前来,真的只是为了看望老朋友吗?”
没等张良回答,他便又兀自把话说了下去:“当年流沙成立之初,我们做过的那些约定,我自然没有忘,那时候他言称‘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到头来却还是同我们一道创立了流沙。”
张良沉默了片刻,才要说点什么,卫庄却缓缓地说:“便如你刚才说的,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他的眸子略微闪动,映出海上点点水色,“这些年里我始终在想,这究竟是天地间的‘法’,还是他的法?”
张良的喉结滚动,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卫庄缓缓地念出了这一句,他的眼帘轻垂着,脸上的神色与其说在念一句誓言,倒不如说在怀恋哪位故人,“其实你我都清楚,‘法’是他的法,‘术’也是他的术,关键不在于法度本身如何,而在于他究竟想要如何,子房,你看我说的对吗?”
张良张了张嘴:“这话听上去可不像是你会讲的。”
卫庄看了他一眼,或许他并不需要听众,只是告诉自己:“流沙的目的是以刑止刑,我从前不清楚,现在却明白了,如果没有了正确的‘术’,我所做的一切,原来都不过南辕北辙。”
张良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叹出一口气来:“可这些年来,你却还是这么做了。”
“我这么做,”卫庄说,“是为了一个交代。”
张良忽而说:“即便没有人等着这个交代?”
“我给他交代,”卫庄出神地说,“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想起了昨夜他挑灯整理门中的卷宗,西北角的窗扇发出轻响,他余光扫去,看见的却是一位意外之人。
杀手赤练,又或者,昔日韩王宫里的红莲公主。
烛光照亮了女人半边的侧脸,她一袭血色的长裙于夜色中竟分毫不减艳色,张良将手中的竹简放回架上,垂目朝她一礼:“殿下。”
赤练皱了一下眉头,侧身没受他的礼:“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张良直起身来,笑了笑说:“这些年故国在良的心里始终如一,眼下既无旁人,遵循旧制,还望见谅。”
赤练看着他眉目间的那点笑意,不知怎么的,竟叫她看出一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来,她心中倏而一阵不是滋味,张良察言观色,将身畔的提灯放到了案上:“夜已深,不知......姑娘找到小圣贤庄是有何贵干?”
“我与小圣贤庄不熟,”赤练挑眉,“只来找子房你。”
张良这些年与她的交集不多,只在极偶尔与卫庄会面的时候同赤练见过几面,交谈更是限于只言片语,如今听她这么带嗔的一句,恍惚间竟生出种时光回溯的错觉来,顿了顿说:“这么说,反叫我糊涂了。”
“客套虚话在我这儿便免了,长话短说,”赤练说,“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在桑海的城门那儿见到了一个人。”
张良:“什么样的人?”
赤练:“是个古怪的男人,着了一身灰布衫,蓬头垢面,我竟一眼瞧不出他的年纪。”
张良迟疑了一下:“这样的流民在桑海可算不上少见。”
“自然,否则我也不会专程来找到你,”赤练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说来也怪,那时他上前与我搭话,我见他副落魄模样,本不会去搭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顿了顿,忽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那一刻,或许是我迷了心窍,竟觉得他无端叫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回过神来,已勒马同他说了几句。”
张良:“都说了些什么?”
赤练的眼眸一转:“子房就不问问究竟是哪位故人?”
张良好脾气地赔笑道:“那到底是什么人,值得殿下久久惦念?”
赤练看他一眼,没指责他这一句“殿下”,自言自语般叹道:“或许是清明快到了,”她看着案上幽幽的烛光,“往年这个时候,我会去皇陵陪陪哥哥。”
当年韩九公子魂断异乡,他们明里暗里多次搜寻,却只找到了咸阳郊外的一处空坟,也为此,多年来卫庄始终在调查此事,对此近乎有了种病态的执着。
赤练对此不置一词,但日后在韩国的王陵中给兄长立了一处衣冠冢,时时探望,如此,心中仿佛也有了些许的牵挂——
逝者已逝,可生者,却是需要寄托的。
张良心中一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最后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比起我,或许有更合适的听众。”
“人死不能复生,没人会比干我们这一行的更清楚,”赤练看着他的眼睛,“但这件事,在一探究竟前,我不觉得应该让他知道。”
张良心知这个他指的是谁,就这点,他确实也同意赤练说的,卫庄这些年对于韩非之死,执着太过,一丝半点的线索都会叫他不管不顾,何况是这样一件事。
他思量了片刻,赤练既然专程找到他,想来不可能会是气质相似这么简单,而她与韩非又是血脉相连,就算有些特殊的感应也不算稀奇,张良从前也听闻过一些事,比如这些年里,不断有人怀揣各异的心思,朝流沙里送去一些......相貌酷似昔日韩九公子的人。
至于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又为什么觉得能凭借这点得到想要的,张良没有对此追问的打算,可即便是他,有时也止不住觉得奇异,那时候几人在紫兰轩的日子,原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端倪,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
目光一转:“你今夜专程来这里,可是想要良做些什么?”
“我派了点蛇缀着他,以防万一,没有派出流沙的人马,”赤练抬眼看向他,“但那人既然在桑海,卫庄迟早会关注到。”
张良点头:“不错。”
“我会找时间再与他一会,”赤练说,“但那之前,我想劳烦子房探探大人的口风。”
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张良还是应了,他尚记得从前的红莲殿下从不称谁人为“大人”,无论是权倾朝野的姬无夜,还是他侍奉故国数十年如一日的祖父张开地,于公主的口中,不过都是一个“那个谁”。
时过境迁了。他心想,赤练变了,他也变了。没有人能在时代的洪流中伫于原地。
便是故人归来,大约也身是客了。
卫庄回到昨夜那条街道,长街上的积雪已经消了,有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淌落下来,滴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轻响。
他的脚步倏而一顿,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停了脚步。
天色渐暗下来,团团浓云压在天际,像是要落雨了。
两边的铺子纷纷收了,他看着摊前那副不伦不类的旗子,上面被人以肆意的笔墨书了“神算老九”,最末的“九”字好像是写到最后没了墨水,一勾没提起来,只剩了浅到几乎看不见的一点,主人却也没有补救的打算,就这么将它支在了小摊的一头。
卫庄看着那面旗子,突然想起了怀中的玉佩,那玉佩大不足手掌,分量有限,可此刻,他却好像怀揣磐石,累累竟压得他迈不开步子。
那摊主见他驻足多时,歪斜着坐姿开了口:“我说这位兄台,你要是不算命,劳烦别挡道。”
卫庄的眼眸微微一动,记忆中的声音早已随着岁月风化,变成了模糊一片,他想,这些年里要是没有那些心怀鬼胎的货色,或许他今日也要记不起故人的相貌究竟几何了。
十二年,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