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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之七·兵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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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被拷在潮湿而冰凉的墙壁上,隐约间似乎有水滴坠落溅起的细微声音。在一片颓唐的凄惨景象中,他一袭黑袍仍然如同昨日,眉目间冷漠且无谓的神色如同置身事外。
脚步声渐近,然而师夜光却明显是不曾察觉的。他只是望着乌色的石面,不由想起那一日他在司天台中,耗竭心力而不能看透的种种星象,仿佛是被人设下的圈套。
他能觉出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但它们被压制在盛世平和的表象下,使他看不真切。
这些呼之即来的不安死死地压在他的心上,以至于那人走到了他面前他方才有所察觉。
“我看你就招了罢,啊?惠妃娘娘是什么人,她若是想让你死,你便活不下去。迟早都要定下来的事情,枉你还是司天监,怎么就不知变通了!”
“我说了……”师夜光眉头一蹙,口中已涌出一股血气。他将这股血气生生压了下去,复又开了口。“我什么都没做,听见没有!那些事情与其查到我身上来,倒不如好好问问你们娘娘手底下的那几条丧家之犬!”
“属下还不知大人您对惠妃有如此的成见。”
恍惚之间,衣袍摩挲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令师夜光抬起了头,他眯着眼望着绣金黑袍笑意盈盈的少年,再瞥一眼慌忙退下的狱卒,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冷笑。
“哈……哈哈!李灵素,错在我小觑了你,枉我师夜光,如今倒落入小人手中,哈哈……”
随着他这一席话,石壁上垂落下的锁链一阵繁响。
对面立着的少年仍然笑颜如花:“您是聪明人,此时认罪,李林甫大人尚还能替您求个情面……”
“你等早已设计好此般,又何必虚情假意再来问我!你……你真当当年,只是八重雪便能毁你一家,啊?”似是未完,师夜光却忽然停了话语,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灵素。
“我不知当年羽林卫大将军死时你可知道……他是比你聪明多少的人……”
他是比你聪明多少的人,末了还不是死的凄惨。
师夜光着实不知为何,然而在此面对这位昔日的属下时,他却隐隐想起了曾经第一坊中贺兰虚假而谦卑的笑容。他心知这少年不过是企图报仇,却被李林甫那老狐狸玩弄于掌心之中。
“大人,招或是不招早已不是您说了算的,何必再受这酷刑。”
“你滚回去给李林甫传个话,弄火之人终将自焚。”他一声冷笑,忍着喉间翻滚涌上的血气,早已十分狼狈。然而气度却仍然是昨日朝上万人莫及的司天监。
“不劳大人烦忧。”少年翩翩回了身面向狱卒,道:“李大人说了,司天监若是不招,便好生招呼着,怎的也不能亏待了他。”
一片暗色之中,微光四溅,血沾衣襟。
为人臣者,如覆薄冰。纵观透天下,然身在其中,惶惶欲坠,唯有只身前赴。
六月末的榴花似火,纷纷扬扬的将满是烟柳的长安城染得一片乱红。城中的孩童与学馆内归来的清秀学子多半是聚在清凉的酒肆内,议论的多半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在众人不曾注意的时候,朱雀大街上骑着马匹飞驰而过的英武青年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终有一日,怀有壮志的青年们似乎改变了话题,不甚清晰的话语间传出了并不十分确定的信息——吐蕃起兵西攻小勃律,未受诏。
这些流言逐渐在城内传播开,却不曾将这大唐江山的中心改变毫分。长安城中百万家,依旧是好不热闹。唐军从来是所向披靡的军队,又何必再去担心某个无足轻重的国家的兴亡。
然而这些在八重雪眼中却有不同的意味。皇帝要铲除皇甫氏的决心如何坚定他已深信不疑,如今这一局胜败在此一举。
“莫不是边疆出了什么变故罢?”皇甫端华蹙着眉望向官道上乘奔急行的男子发出了疑问。男子□□的白马已是气喘不止,却仍然飞奔在夯平的官道上,疾驰而过。
傍晚的余晖染上了最后一抹金光,远处的一轮红日在这漫天的光芒中愈发沉重的坠入云霞当中。
“坊间传闻是说吐蕃军队意味不轨——”八重雪顿了一顿,忽然略略侧身望着一旁的皇甫端华,问道:“若当真有兵起之日,你可愿随军出征?”
皇甫端华一时教这不明不白的话语怔在了原地,随后逐渐缓和下神色来,竟有些坦然地笑了笑:“为国从军,不枉男儿。”
这一句话令八重雪生出一种近乎于如释重负的心情。他早已清楚皇甫端华的性子,若是大唐的疆土有了丝毫动乱,他也必然在所不惜。但真正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令他心中不轻不重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他在此时仍然无法忘记朝堂上的举步维艰。
天色还不曾彻底暗下去,远处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斜阳仍染着些不甚分明的暖意。两人一路上都不再开口,沉默无言地向着金吾卫仗院所在的方向走着。重檐挑起的房屋近在眼前,宦官阴柔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
“——八重将军!”
八重雪蹙眉的片刻工夫,一袭青衫的年轻内侍已疾步走了过来,未曾行礼,面色却全然没有焦急的样子。
“陛下吩咐您立刻入宫,有要事相议。”
皇甫端华向他微微点一点头,笑着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同僚们,红色的长发被晚风吹荡在肩旁。
八重雪心中蓦然一震,回过神时身材纤细的内侍已站在他身前几步远处,不露锋芒的笑意中辨不出意味。
“李林甫李大人入宫前请咱家把这个给您。”
宦官双手递过来一封字笺,八重雪压着眼底疑惑的目光拆开来看。许是碍于难辨立场的宦官,纸上只写了一字“战”。然而八重雪却明白,他几日来频频拜见李林甫,那狐狸只道若是吐蕃兵起,便以一“战”字通报。
天色沉沦出暧昧不明的微光来,入内的青石路上难见神色清闲的官员,唯有树影迎着晚风婆娑摇散。
内侍在殿外待了片刻,拧着嗓子道:“陛下,八重将军已在殿外。”
殿内的絮絮低语蓦然止住了,略有些乏意的声音响起来:“进罢。”
“臣八重——”八重雪一句话还未说完,殿上人已打断了他的君臣之礼,示意他坐下。李林甫已在一旁待了许久,见八重雪也丝毫不露声色,抿出一丝并无真意的笑。
“免礼。朕问你,你方才在街上可曾看见有青年乘白马直奔大明宫而来?”
“回陛下,臣确曾得见。”
“你可知是因何而来?”
“臣不知。”
李隆基将手中的折子掷到桌上,内侍匆匆又将那折子送到八重雪面前。他已看出皇帝的面色有几分不善,然而此事于他,于皇甫端华,却无疑如同是救命的稻草一般,不可松懈。
“那吐蕃人狼子野心,攻打小勃律便罢,而今我大唐边疆亦是遭人虎视眈眈之中。八重将军如何以为?”
他略看过崔希逸那封报告边疆不定的折子,忙顺着李林甫引起的话说下去:“崔大人虽身居长安城中,却知晓边塞之事。臣以为应如崔大人奏中所言,筹备军粮,派兵西疆。”
“你等口中倒是轻巧。这一战必然将起,可满朝上下又有几个能率军西征的担当之人。”
“臣以为崔大人便能担此重任。崔大人曾任职于吏部等处,此人有勇有谋,定不负陛下众望。”
“朕自然会考虑此人——”
“恕臣直言,臣以为还有一人,若能随军出征,也将有所作为。”
李隆基冷冷地笑了两声,一双眼睛带着些许嘲讽的望着李林甫。“何人?”
“左金吾卫中郎将,皇甫端华。”
殿内一时无言。李隆基垂下了眼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嘴角疲乏的笑意僵了僵,目光便寒凉起来。
“你等明知朕有心剪除皇甫氏,今日为何又提及此人?”
波澜汹涌,浪起舟覆。
八重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径自跪倒在了水磨的青砖面上。苍色的石面隐隐映出了他的身形,斑驳不清。
“陛下,臣……”他垂首不去与端坐的皇帝对视,然而那两道如剑的目光仍然使他心中一阵发紧。他双手握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克制住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之感。
“臣以为皇甫将军并无过错,况且今日皇甫氏手中再无大权,臣请陛下放过皇甫端华。”
“哼,你可知秘书监给朕呈了多少皇甫镧勾结乱党的折子,有那人证物证,你多说亦无用。”
“臣不知详情,可臣心知皇甫端华一心效忠于朝廷,并无异心。况且武大人与皇甫氏结怨甚深……”
“八重将军!”
李林甫一声断喝止住了八重雪的话,方又悠悠地起了身。八重雪心中本正惶然,被李林甫哽在了当场,才惊觉自己额上已是一层薄汗。
“八重将军爱护属下,恐怕两衙之中再难得见,陛下请莫责怪将军。臣倒以为,不妨趁此机会将皇甫将军派遣于边疆,若他功成,自与那些尚未定下的罪名两两相抵,相安无事;若他功败,陛下也不必费心如何处置他了。”
八重雪暗叹一口气,李林甫步步为皇帝分明了立场,看似是好事,实则是将众人都逼入了不得已的境地。所幸此前司天少监以占星为证,证皇甫端华必然平安归来。
“你退下罢,朕会考虑此事。”
话是对李林甫说的,这位大臣轻细的脚步很快便消失不闻。八重雪仍然跪在地上,四肢百骸间涌满了幽幽袭来的寒意。他瞥见皇帝滚金边的衣袍擦着地面向他走来,仿佛低不可闻的叹息。
“起来。”
他慢慢开了口,然而却并不知该说些什么。“陛下,臣……”
皇帝也不曾打断他,只是面上的笑意愈发的嘲讽起来,终于在长久的无言之后冷笑了两声。
“怎么,朕若是不放过你那轻率的属下,八重爱卿今日便不肯起身?!”
“臣不敢!”
“这你倒是不敢了!若是秘书监的那些证据为真,朕必然要定皇甫氏大罪,你便是搭上这条性命也无可奈何。天下的人看着朕,你怎么敢求朕独独放过这一条性命!”
“陛下为何不能派遣他……”
李隆基很久未曾开口,以至于八重雪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在与当朝天子,甚至整个大唐的王权所对峙。然而此刻他已不得再多想了。李隆基的语气毫无怒意,似乎只是那么顺口的一句对问,却已然令八重雪心惊胆战了。
“你是效忠于朕,还是皇甫端华?”
“臣不敢心存他念。”
“朕还以为你一直都是苗疆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皇帝轻声的叹息如同错觉。八重雪恍惚间又记起那一场狱火,他在红莲一般浸染了血腥的焦土上看见了白马上的青年,战甲锦袍,对着四下随从吩咐“放过他”。只是那样随口的一句话便能换了他八重雪余下的光阴年华,然而北归之后的长安盛世里……
无论是什么样的盛世也罢,他只求能留下皇甫端华一条性命。
“你是朕的臣子,必然要从命于朕。你与皇甫端华有什么纠葛,朕这一回暂不深查。朕派你等及万余人马奔赴凉州,若吐蕃来犯,率兵卫国。同李林甫所言,若功成,朕不再追究。”
“臣,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