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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之六·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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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的男人有严肃而俊朗的容颜。八重雪仿佛听见他不动声色地一声轻笑,将一切都把握在手中的、胸有成竹而漫不经心的笑。
“那依卿之见,该如何?”
“回陛下,依《宫卫令》,但凡‘犯夜’者,笞打二十下。而皇甫端华更应重罚……”
早朝过后,八重雪急行至安仁坊——皇甫端华被逐出常乐坊老宅后暂居于此。虽早知皇甫端华并无大恙,可他过于闲散的神色却仍然叫八重雪不由吃惊。
“头儿,他们打算将我如何?”
“端华,我……我实在对不住你……”八重雪一手握紧了枫桥夜泊,他此刻不知如何开口。“笞打四十,剥去三月俸禄。”
“你未牵扯进来倒正遂了我意,”停顿了片刻,皇甫端华低声笑了笑,“有你一句‘对不庄,倒也值得了。”
走出安仁坊,八重雪恍然觉出一丝不妥。方才在朝上便有些异样,若是往日不是该有个人在一旁冷嘲热讽装腔作势,末了却代他开口的人么?
停了步子,八重雪眉头一紧,转身便往司天台走。按师夜光的性子,如何狂妄也不至于不上朝的地步。
何况自己于那司天少监亦是有事相求,不妨就此走一回。
立在门前的人并不是宫内的禁军,而是司天台自己选出的术士。故而多半是早已有人交代过,见了八重雪亦不阻拦,两道墨色身影只是行过一礼便向两边躲闪开去。
“等等!司天监师夜光可在?”行了半步,八重雪又顿足回身,如此问道。
“师大人外出修行,不在长安城中。”
八重雪本欲询问师夜光究竟去了何处,可如此追问并不妥当,索性不再言语。
司天台内奇境万千,暗香浮动,心神不定间或迷失路径。八重雪此前并不曾入过司天台,此刻他不由生出了几分踌躇。恰逢此时有人迎面走来,他便站在原地静了心等待。
“您可是金吾卫八重将军?”
人影走到了近前,已施施然开了口。不等八重雪答话,抿唇笑了笑,又道:“在下前来为将军引路,司天少监已在前静候将军多时了。”
一路上术士总是在他身前几步之远的地方走着,偶尔会开口用并不期待回答的口气说一两句话。
“司天台本就是常集鬼魅之气的地方,去年七月十五,北衙有个男子误入司天台,不料迷了路。那一日阴气重的厉害,何况司天台的人暗中早不知招惹了多少冤魂厉鬼,师大人留下的符也未能完全制得住……”说到一半,前方的术士忽然转过身来静静地笑了笑,连眉眼中都有种嘲讽的笑意,然后继续走着。
八重雪沉默了半响,前方的术士也未再度开口说下去。他觉得出这个故事是刻意讲给他听的,然而原因他却并不清楚。
“那男人最终如何了?”
“末了是司天少监把他从恶鬼中救了出来。可他着实被吓得不轻,莫说夜里,就是白日里也觉得身旁有百鬼怒目而向,最终身患重疾病死了。”
“若不是亲耳所闻,世人皆以为普天下最不惧百鬼的地方就是司天台了。”
“话是这么说,可实则不然啊。平日里还有年轻术士在此接受教习,若是有什么术法出了差错误伤了普通人也有过。”
术士停住了话语,面孔间流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不耐。他指了指门内的方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推开门的刹那,八重雪微微地蹙起了眉。异香迎面,烟雾缭绕,恍如幻境。但他很快便收起了不满的神色,却在看清司天少监面容的瞬间错愕不已。
少年有夜色的长发与眼睛,黑色长袍上蔓转了金色的花纹。
犹如金吾卫的豺字装一般的色彩。
而那少年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容。
“将军,您信不信星象?”
八重雪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司天台的术士仿佛从来有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傲气,哪怕是在达官显贵前亦不会收敛丝毫。
“司天少监为何这样问?”
黑发少年却并不答话,似乎此刻才想起那被他忘却的礼节。
“您坐,在下为您点茶可否?”得到八重雪的肯定后少年笑了笑,一手摇着碾子磨着茶,用近乎于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皇甫氏有难,起先也能从星象中看出个隐隐约约的端倪。至于皇甫端华……”
少年勾着唇角向八重雪笑,分明是温柔的笑意,目光中却生冷的如同坚冰。
曾经也有人这样温柔的对着八重雪笑,但眸子中却抱着必死的肯定悲哀着。
“您信不信星象?”少年刻薄地望着他。“加盐么?”
“随意。”八重雪有些头痛地望着名叫李灵素的少年,慢慢地问道:“皇甫端华,如何?”
“大劫难避。”
“……我不是不信,李大人。可连皇甫氏有难亦能从星象中看出来,未免太过详细了罢。”
“谁说是这么回事了。”李灵素一手翻开银制盐盒,极为不屑地瞥了八重雪一眼。“星象上有变动,李林甫大人又说陛下打算剪除姓皇甫的那一家子。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从星象上看个清清楚楚?”
八重雪皱了皱眉,面色已有几分冰冷。“这一劫皇甫端华能否避的过?”
“能啊。”李灵素端着青瓷茶盏放到他面前,语气随意:“在下保证就这几个月,那些少数民族要起兵,只要他立了功,陛下又能将功臣如何。”
八重雪并不出语反驳,可心中却是一紧。李灵素说的随意,可若不是军中人,又怎会清楚立功并非易事。战场上横刀立马,披甲斩敌,可若是一个不经意,怕就要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
“法子在下只有一个。命数本就不应窥视,八重将军何必自寻烦恼呢。”
“起兵之事,司天少监可曾禀告陛下?”
“师大人临走之前未将此事吩咐给在下,在下不敢越权。”
八重雪不再言语,起身离开。身后的术士望着那扇花纹诡异的木门被喝上,忽然冷笑了两声。
“——八重将军,您贵人多忘事啊。”
回廊一折,梁间散着的一股清香被风撩拨的淡了许多,但隐隐约约中,仍然有一缕香气从九世子所居的屋内缓飘出来。
李琅琊手中执着墨色的棋子未落,手却僵在了空中。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却又明显不是在看那些圆润的棋子,而是陷入了什么令他纷扰的沉思当中去了。
“世子殿下——”翠眸的波斯人轻轻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便又停住了话语,只是微蹙着眉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拨乱了一盘棋子。
“碧城,我……”端坐着的李琅琊立刻便转了心思,带着十分歉意的目光望着安碧城,末了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将手中那枚冰凉的棋子放回去,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递给端正了面色的波斯人。
“罢了罢了,您的这些心思何时瞒得……金吾卫八重将军?那不是端华大人的那位上司么?”
扫了一眼信末处的落款,安碧城未说完的话语已被一声不解的惊呼打断。见李琅琊无意开口,他便拿着那页纸细细地看起来。可越是读下去,那张艳丽的面孔便越是凝重了。
“可都是真的?端华大人他如今竟陷在这般的境地里!”
“事已至此,八重将军既已有书信在此,怕是不假。”
八重雪在信中写的极为详细,四月碧水台里皇帝所提及的,或是李林甫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陛下杀不得功臣,而皇甫端华此时只是皇甫氏势力的一个细枝末节罢了。”除却八重雪暗暗压下了刺客的来历,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写在了信中。李琅琊本就是心思极为玲珑之人,纵然不曾被卷入朝堂之争,可此刻却也明了了个中阴暗。甚至连八重雪对于皇甫端华那份模糊不清的感情也猜了个七八分。起先府上下人将书信送到他手中,他随时信八重雪,可却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要除掉一个手中并无实权的金吾卫将军。就在方才他出身的须臾之间,他忽地明白过来,有难的不仅仅是端华,而是整个皇甫氏。
李琅琊心知八重雪是着实迫不得已,彼此同是为了一人,故而李琅琊是清楚那种即使安排周密却仍无法安下心的惶恐心情。虽说那星象可证端华平安归来后再无大碍,可又有几人能安心去信那些动乱不定的星象?
安碧城又将那封信看了一遍,道:“若真是如此,你我皆不能安而不动,八重将军的意思是请您有朝一日能护端华大人一回。可汉人朝堂上处处是居心叵测小人之辈,您……”
“我知道,这些我倒是清楚得很,可……”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廊外斑驳细碎的日光,面孔显得不甚清晰起来。“按八重将军的说法,不久吐蕃人的军队就会有碍于大唐。可这些兵家纷争,从来都是出其不意……”
李琅琊坐在席上,蓦然间生出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复杂心情。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八重雪的时候,那位红衣将军骄傲的神态,可如今他却能体会出几年来八重雪的变化。
八重雪是在与大唐的君王作对。
意识到这一点令他暗中不由一惊。随即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安碧城,波斯人只是很快便镇定了下来,道:“我虽不知沙场如何艰苦,可当时一路奔波至长安却也身心交瘁。殿下若是愿意出面,应该能免了许多辛劳罢?”
只这一句话,安碧城如清风一般的语气便令李琅琊心中安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