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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之八·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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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方霁。
本便是长安城里最为多雨的时节,经这一场豪雨,道旁坊内开到惨烈的花朵便纷纷坠了落英下来,只剩下翠色的枝子沿着坊墙悄悄横生出来,挑乱了一场又一场如烟的梦境。
红发青年咬着还沾露水的草叶,俊朗的眉目间却仍然无法掩饰一抹不安。刚刚升任了河西节度使的崔希逸把这些皆看在眼里,却又想起临行前李林甫同他交代的那些话,只得压下心中的惊疑,来来回回地走金光门前。他是要等皇甫端华,等这位已经日益成熟的青年何时才能静下心来,想起已是出征在即的这码事。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崔希逸终于有些焦躁地停住了步子,猛然又转向了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红衣将军。
“八重将军,你看……“
“崔大人稍安勿躁,薛王府九世子已禀报过陛下,今日前来远送诸位将士——”
八重雪顿住了话语,转了身去看街上远远行来的马车。到了近前,一袭素白衣袍的九世子终于挑开帘子,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然而八重雪却很快便看出了不妥。李琅琊虽是衣冠整齐,丝毫不乱,以至于他脸上的焦灼都不能叫人明白地看出来。然而八重雪却的的确确发现了他脸上那丝强压的慌乱,这和他身后那笑意融融的波斯人对比起来更是令人心中生疑。
“八重将军。”双手合在了广袖之间的李琅琊看了一眼迎上来的崔希逸,笑了笑:“崔大人,方才陛下命我将几句话转述给八重将军,您看……?”
“世子您与八重将军但说无妨。”
八重雪怀中抱着那双苗刀,背靠着苍青色斑驳的城墙。此时他抬起眼望了望向他疾步而来的李琅琊,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
“将军,我方才从宫中出来——”
李琅琊胡乱地蹭去了额头上的一层薄汗,瞪着一双微红的凤眼,虽然压低了声音恐他人听见,却还是因为慌乱而拔高了语调。
“秘书少监司马大人一直被陛下软禁在宫里,我也是私下里撞见的。他同我说,司天监大人六月便被带到了大理寺受审,对外只是宣称外出修行,直到今日也不见音信……他,他还说……”
“说什么?!”
一股寒意从八重雪心底生出来,以至于这烈日炎炎之下,他却只能觉得出全身冰凉。见李琅琊咬着牙不知如何开口,他又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司马承祯究竟还和您说了什么?”
“他说端华这一去……此生,便无缘再归长安……”
八重雪愣了一愣,再抬眼时李琅琊已低下了头,哽咽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因恐身后崔希逸一干人等看出异样来,李琅琊死死地咬着下唇,睫羽上却仍然沾了一层水汽。
“世子殿下,我……”
他企图说些什么,然而却感到没有什么语言在此时是合适的。一股悲凉与无奈夹杂的情绪从他心底翻涌而出,噎在他的喉间,令他言语不得。
浩风四荡。
八重雪深深地叹一口气,唇边挤出一抹生冷的笑意。他想起自己曾经压着心中的不屑去参拜李林甫,为今日的出征耗费过多少心力,到头来却是将自己与皇甫端华绊进了理不清逃不开的迷局之中。
“殿下,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实是我一时……一时疏忽了小人心计。”
“您不必如此,我心中也清楚您是为了端华……”
八重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您听我说,既然如此,我八重雪便是拼了一条性命——哪怕是今日在此的五万条性命也罢,只要还苟活于世,定当全力保下端华。”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苗刀,瞧见李琅琊仍然积郁在面孔上的悲凉神色,心中忽然明白过来。这一番话不是说给李琅琊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抱存着一丝奢念立在这片土地上。
“八重将军,兴许端华不过是漂泊在外,难回长安,终能留得一条性命……我代他拜谢将军。”李琅琊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水迹,还未褪下眉目间的悲伤之情,便已抿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将军,我是奉了旨前来为诸位送行的,不便多说。”李琅琊瞥了一眼正同皇甫端华道别的异国人,指尖轻轻压在眉心:“我有一言奉劝将军,只是多有冒犯,望将军谅解。您为端华付出这许多,为何不当面与他说清?”
“纵然我和他说的分明,又能如何?”
“您何苦蹉跎了年华,倒头来却什么也不曾为自己留下——”
“在下多谢殿□□谅,您不必再说了。”八重雪凝视着李琅琊半响,阖上了眸子。“您又是为了什么,今日与我说这一席话。”
“您看不出来,可我同他青梅竹马多年,他对您是什么心思我怎么能不知道……”
李琅琊终是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目光转了一转,却还是止住了话语,匆匆敛去了脸上不合时宜的凄苦,大步走向已有些焦急的崔希逸。
八重雪亦不跟过去凑那热闹,仍然立在原地,唇边却渐渐显出一丝苦笑。他何尝不想同端华理清了这欲说还休的心意,然而他心中却有太多顾虑:毫无定数的占卜也罢,即将踏上的陌路也好,他与皇甫端华之间的关系便有了些不合时宜的尴尬,更令他无从开口。
他略一抬头,不远处九世子温和的声音正响起来:“诸位将士护我大唐疆土,佑我国昌,若是胜利归来,陛下必然盛宴酬劳诸位……”
马蹄西去,尘烟四起。
朝阳初升时,凉州城内还不曾有白日里的层层暑气,漫开的凉意掩盖了商队走过时腾起的烟尘。聚集了南来北往旅人的城池,陷在一片寂静之中。
八重雪坐在桌前匆匆写着寄往长安的书信,停了半响,他的目光移到了仍还燃着的灯上,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抬起那张墨迹未干而尚未书成的信笺送到了微微摇曳的火光上,待它化成了灰烬,方才带着一脸疲色熄灭了那一簇火苗。
已是天明,灯盏从三更便被点上,在桌上亮了通宵。
八重雪顺手将笔搁在了砚台边,不紧不慢地又展开了一张纸,然而还未待提笔再写,他便又原封不动地将纸笺放回了原处,压低了声音,又是一口气叹了出来。昨夜初至凉州不久,他本睡的不安稳,心中又恐临行前九世子的那一番话成了谶语,三更时索性起了身。然而真正提起笔来,他却又不清楚自己应在信中写些什么。无论写什么,此时也无济于事了。
他起身准备将桌上的凌乱整理清楚,恰逢此时,门外一阵急过一阵的叩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还有青年冰冷的声音。
“八重将军,崔大人请您过去。”
八重雪听出这是崔希逸副将孙诲的声音,心中一震,连忙扫开面前的诸多杂乱,走过去开了门。
“孙将军?”
叫做孙诲的青年生得俊朗非常,原是北衙禁军中的中郎将,性情也耿直豪爽,同军中的诸位将士都处的极好。然而八重雪看见他的第一眼,他便呈现出了相当不屑的态度。若非要事,恐怕绝对不会亲自过来寻八重雪。
此时青年虽是仍然僵着一张面孔,然而神色里已带上了几分焦急。
“崔大人前几日派去吐蕃的信使被处死了!”
只这一句话便使八重雪愣在了当场,回过神来孙诲正皱着眉,一脸不耐的等着他有所行动。八重雪收去了脸上的震惊,波澜不惊地带着一对苗刀走在了孙诲身前。
崔希逸正在屋内等的焦虑不安,然而八重雪见他时,他仍然保持着身居高位者的临危不变。而皇甫端华却已按捺不住性子,将愤慨与焦灼统统写在了脸上,见到八重雪走进来,目光亮了一亮,紧接着却又垂下眼睛,皱着眉望向了桌上的木匣。
八重雪走到近前,见匣子边角隐隐约约透了血迹出来,心中已猜到两三分。再伸手去翻开了匣子,果然一股腥气便迎面击来。八重雪本是见过了厮杀场面的人,加之另外三人早有准备,一时间没有人惊呼,却是静的什么声音也不闻了。
那是前些日子崔希逸派到吐蕃的信使的头颅,被血浸了一路的发丝污浊不堪。压在匣底的是一封书信,隐约可见孙诲流丽端正的字迹。希望和平相处的信笺与大唐臣民的头颅,被一同退了回来。
赤金一般灿烂的日光从窗外洒进来,暖意斑驳。然而室内的气息仍然好似凝住了一般,使人窒息的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块磐石压在心上,任谁用多大气力也搬不走,八重雪只觉得自己开口时的声音从不曾如此的低沉。
“崔大人,您看什么时候开战。”
这句话出口,八重雪便用余光撇着另外三人的动静。崔希逸还不曾显出什么来,皇甫端华身子一震,却也迟疑着没有出语反驳他。
“八重将军,你,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猛地站起身来的人正是孙诲,他的面孔上都透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异与愤怒。崔希逸一手压着他的肩企图使他坐下,然而孙诲却有些恼怒地甩开了崔希逸。
“八重将军,恐怕还不曾到了非要动兵不可的局面罢?”
八重雪什么也不曾回答,眉间却略略透露出一股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他就这么打量了孙诲一阵子,直到那青年静了下来。
“孙将军,你清楚陛下此次派遣五万人镇守凉州的意味么。寻常地方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兵卒,就是往常年里,凉州城内也没有过一次驻扎五万人的局面。吐蕃占了小勃律是什么意图你怎么能不清楚,而今退让,何曾是什么不愿伤民的借口,根本就是坐以待毙!”
八重雪几乎是一口气说了这些,口齿伶俐的叫孙诲愣了片刻。即便青年已渐渐平息了怒气,然而此时还是拔高了调子。
“你说是不能坐以待毙,可你想过大唐边境的百姓,想过吐蕃那些异族的百姓么?!”
孙诲话还未说完,八重雪的脸色已然沉了下去。孙诲自小在家中文武兼修,出征身为武将,气性刚烈,却偏偏生得了过于细腻的心思。沙场上少不了谋略,然而孙诲却有些瞻前顾后,难断大事。
他是看在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有意偏袒孙诲的份上,方才忍让再三。否则单凭这少年再三挑衅,也足以令八重雪拔刀相对。
面容冷傲的金吾卫上将军在此刻挑起了眉,声音中带着不曾掩饰的嘲笑。
“任凭异族的铁骑踏上大唐的疆土,便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想过百姓’了?!”
一声脆响。一直未曾开口的皇甫端华已搁下了手中的佩剑,挡在了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
“我知道你们各持己见,今日未必能争辩出结果来——”
“可——”
再度被挑起了怒火的孙诲已是面红耳赤,皱着眉还欲说下去,争辩的话语却被皇甫端华过于镇静的神色阻在了喉间。
“我一直把你当做兄弟对待。”
商谈战术却扯上了私人交情,连八重雪亦不由一怔,不明所以。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了,皇甫端华言下之意无非是要孙诲看在兄弟的情谊上,暂且放下这早已结下的梁子与仇怨。
这猛然间的明了给八重雪一种极为不安与莫名的错觉。即便他早应知道历经过丧父之痛,家中又隐隐透出一股败落之象的皇甫端华不再是长安城中的那个少年,不再只为了风月场上的一时欢纵而一掷千金。然而此时的皇甫端华于他而言,竟是有些陌生的意味。
崔希逸一直没有说话,故而此时的局面便有了明显的倾向。有些窝火的青年抬眼看了皇甫端华一眼,终于再次开了口,却是对着那位沉默寡言的河西节度使的。
“我今日同八重将军也是多说无益,崔大人,您自己心里好好思量。”说完了这句话,孙诲狠狠地瞪了皇甫端华一眼,也不顾得对方露出了多么难堪的苦笑,转过身子便推门离去了。
孙诲的脚步声还未完全消失,崔希逸已揉着额头长长地探出一口气来。这位尚不至三十的男子已为官几年,心智不知要比孙诲成熟多少,却也奈何不了他的性子。
“孙将军他就是这个性子,说的好听还算是刚烈……官宦世家,顺着来的话太多了。两位先回罢,此事今晚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