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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之五·对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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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皇甫端华之父、左监门卫副率皇甫休遭罢职。
皇甫氏原本在朝中是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开元二十三年十月,皇甫德仪因病而死,故而皇帝对皇甫一氏的人留了些情面。然这一回,却是着实以“玩忽职守,监守自盗”的罪名撤了职。
朝中人士不免议论纷纷,原本同皇甫休交好的,此时也不敢出面求情。这些议论传入八重雪耳中,便叫他更加不安。
“您说说那皇甫副率,也是一把年纪,此时若不是有这么一出事……就他那性子,怎么着也不是这般不堪的人罢?!可这……唉!”
八重雪并不知李林甫先前所暗示的究竟是指何人。他此时心里片刻不得安宁,他心知皇甫休恐怕是毫无过错的,可只怕皇甫端华便成了下一个凄苦之人。这些如同空穴来风的担忧使他寝食难安,以至仗院中日日见了皇甫端华,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
“——上将军,中书省李大人遣人来命奴婢传话,说……”
八重雪坐于屋内,他方才便听有女子一路碎步前来,步子沿着回廊曲曲折折。至了近前,已闻女子隔门说话的声音。
“你进来!”八重雪这么喊了一声,紧接着门外的女子便动作轻巧的推开了门,垂着头先是行了一礼。又打算开口,八重雪已打断了她。
“哪个李大人?”
“李林甫大人。”女子答应的十分利落,停顿片刻见八重雪不再有动静,方又开了口。
“说是皇甫氏的人出了大事,右威卫上将军皇甫镧也被罢了官,皇甫副率……前几日被撤了职,此时又急火攻心……”
八重雪面上未曾透露出什么,心中却是一紧。
“请来的大夫没能留得住那位大人的性命,就这么去了……”
“来人……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您的属下皇甫端华,怕是也要受到牵连。”
八重雪一蹙眉,起了身便要往外走,迈出了两步却又若有所思的停下来。一旁的女子连忙问道:“将军,备马么?”
八重雪摇了摇头,又往前走。此时他的面孔上已看不出半点焦虑或是忧愁的神色,而是毫无表情、十分严肃的。
“将军,您这么去,怕是不妥。”
燕云低低垂着头,目光却朝着他的一袭红衣望过来。八重雪立时清楚了她话语中所指的含义:府上正忙于丧事,自己这一身红衣,未免太过于不合了。
可他八重雪于长安多年,何时会为了什么便改变装束。
从来是一袭红衣,未曾收敛。
“您……您换件衣服罢,就这么去怕是要落人口实。”
“你先退下罢。”八重雪却叹了一口气,挥手命燕云退下。同在金吾卫,纵然今日不得见,可明朝总是要相见罢。况且自己此时到府上,只怕反倒令人难办。
燕云迟疑了片刻,蹙着眉掩门离开了,她能看出来上将军正愁肠百转,可因那傲骨,她却清楚自己此时多说无用。
暮色深沉,诺大的长安城此刻已被覆盖于层层暮色之下,远处最后的一抹暗红正逐渐消散在一片深蓝之中。
燕云手执一盏灯火,站定在八重雪房前几步之遥的地方,最终走上前去叩了叩门。
“将军……”
房内却动静全无。燕云心底正忐忑不安,身后恰行过府上一青年。那青年“咦”了一声,在她身后问道:“你是找上将军?天色方暗下来的时候将军便一人出去了。怎么?”
“出去了?”
青年点了点头,未看见燕云十分苦涩难堪的一抹笑,接着说道:“也未备马,看不出是什么事来。”
女子手中的一点火光摇曳一瞬,将将军府的回廊映照的斑驳迷离,光影模糊成一片。
八重雪已独自一人徘徊了极久,面前便是皇甫家的宅子。此时那里头寂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哪怕是哭泣的声音也消隐了,这使得一切仿佛处于一片死寂之中。
“您……您是?”
八重雪被这一声疑问惊地回过身去,开口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身子遮在门后。看清八重雪玄色的装束后叹了一口气,走出来问道:“您是哪位?府上有些事情,改日再来罢。”
“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今日……”
话还未说完,女子已掩口惊呼了一声:“八重将军?您是端华公子的上司罢?”说罢已行一步,回身推开门,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公子说若是金吾卫的人,都要以礼相待……可将军您怕是也知道,府上此时顾不得什么礼数,还请您多担待些。”
女子手持灯盏,色如天青的釉在火光下慢慢地泛着一层薄光。八重雪沿着这点四散的光亮打量了所处之地一眼,随即转回了目光。
“呀……我还得侍候夫人,这,这……”女子猛然顿住了脚步,抬手指了指路,转身离去了。
房内只有皇甫端华一人。八重雪推门而入时,他正已一种略微僵硬的姿势面向灵位跪着。房内过多的物品已撤了去,往日奢丽的府邸此时好似泛着一股森森的死气。
皇甫端华仍披着金吾卫的那身豺字装。八重雪进来时他便该觉出来,可过了片刻之后他才身形不动地开了口。
“头目。”
那声音是沙哑的。皇甫端华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扭过头望着八重雪,直至望见一袭深色的衣角,才若有所思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同家父又没有什么交集,何必……”皇甫端华踌躇着说了一句,许是觉出了话语中过于生分的意味,十分尴尬的停住了话头。
“葬了?”
“他总是说担心有一日油尽灯枯,东西都备在了家中。今日倒也……唉!”
皇甫端华又极为凄凉地叹了一口气,这听的八重雪心中一阵抽痛。他走过去,就这么立在皇甫端华身后,看着青年瘦削的身影。
“无人了,你起罢。”
皇甫端华却苦笑了一声,开口时的语气有些难以自制的不自然。
“他……他是我爹!他在的时候,只因我非正房所出,家中受尽了刁难,同他亦是情意淡薄。可……我未曾尽过孝道啊!”
八重雪一时无言以对。他想起几年前皇甫端华因未尽职责而被罚跪在宫中听从教诲,那一次他命橘去将他接回仗院,自己却未曾出面,此后却再三动了私心。
“你没那铁打的身子,受不住。起罢。”
“头目,我……”
上将军冷冷一笑,绕到皇甫端华身前,伸了手将他拉起。
“我只当你是借酒消愁的人。也罢,算是我看错了你。”
“不,你想多了。”皇甫端华抬手佩上了原本置于一旁的妲己。“我请,您还当我是那纨绔子弟,陪我喝几杯罢。”
他眼中难掩悲切,沉静至沉寂的面色不同往日的声色犬马。八重雪一怔,皇甫端华已随手束了红发往外走去,一如昨日桀骜不驯,却有无边的悲凉笼罩。
行至西市,夜风中已夹杂了零星而飘忽的香气。玉京春的胡姬凭靠长安城中流走的消息早已心中分明,端酒而上再无他言。
“能喝多少酒?若是不成,让人给你换茶罢。”
八重雪却未回话,仰头已饮下了一盅清酒。随即眯着眼看向皇甫端华,青年愣了一愣,渐渐显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这酒后劲大,你犯不着勉强。”
八重雪拧过目光不再去看皇甫端华,却听着他自小时起一句一句的说。他本就并非正室所出,府中传言生母因身份卑微而不愿同他相见。纵然家世显赫,父子之间却向来冷淡。
七年前的往事今已如烟。八重雪不得已回想起苗寨那一场烈焰,火光四溅,如坠血池。红莲妖光,纠结不清。赤炎梵空,如遭业火。他十五年的光阴,毁于一炬。
从此他身畔唯有枫桥夜泊,鲜红似火。
手执酒盅,清酒渐如火灼喉。倘若如此便能忘却了往事,大醉一场又何妨。
模糊间红发青年隔着衣将手抵在他的心口,笑的温柔而悲凉:“八重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开口言语却不能,青年温柔的神色与话语如同隔着水面,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恍如无法触碰的琼花,伸出手时便化为破碎的幻境。
纵然真心,又能如何?
天明,长安喧然。
早朝过后天色已是大亮。皇甫端华告假在身未曾上朝,八重雪却是听闻了宫中官员的议论。
皇甫家掌家的那位正室夫人,在丈夫死去的次日凌晨便将出于侧室的皇甫端华赶出了常乐坊的宅子,全然不顾他今日已是金吾卫将军的职分。而那青年的反应却更是骇人,丝毫没有激烈的言语,就那么淡然的走了出去。
“父亲才辞世便买醉酒楼,您说皇甫端华他像什么话?若是不孝便也罢了,可他身为金吾卫将军,竟违反了宵禁。李大人,这一本下官是一定要参,该重罚,重罚啊!”
立在一旁听他说话的李林甫却圆滑地一笑:“您言重了,皇甫家的私事我们可管不着,单是犯了宵禁又能是多大的罪名,赵大人?”
“可……可这……”
“您放心。”李林甫露出几分息事宁人的笑意,“自然有人请您同他联名上书。”
次日秘书监武信、中书省赵晖及杨洄等人联名上书,痛斥皇甫端华。
八重雪只觉恼火。本是里坊之间,黎民百姓议论的风言风语,竟也能一本正经的摆上朝堂,凭着多事之人一字一句的重复,一字一句的指责。
而皇甫端华仍旧告假。八重雪并不清楚他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可大抵只有如此才能不去理会流言。
橘蹙着眉不去听龙尾道上的那些议论,苦笑着问道:“小雪,你说这事情若是真闹大了……?”话语中的疑问却不容置疑地令人担忧。虽身为武将,可未必便生性鲁莽。皇甫家两位掌权者接连被罢职,虽不能猜出矛头所指,可仍能觉出不妥。
“事到如今……”橘看着向来利落狠辣的八重雪忽然噤了声,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大明宫高入云端的飞檐。“走一步看一步。”
那一日夜里终是宿醉,他是被皇甫端华送回府上的。今日却极意外的不曾牵连到他毫分,无论是坊间指点的目光与流言,还是朝中大臣早已拟好了的折子。
八重雪心中极不分明。皇帝怕是早已没有了昔日于他的信任,本应有皇帝的心腹借此机会将他除掉。然而今日他却是被开脱的一清二白,同皇甫端华毫无干系。
不远处是橘的故友,银发少将匆匆加紧了步子赶上前去。八重雪耳边正响起一句话:
“八重将军,这一步棋可是耗了本官不少心机啊。”李林甫在前方放慢了步子,压着声音低低一笑,目光并不瞧八重雪。
“你是何意?!”
“你以为,陛下的心腹们不知你和皇甫端华关系如何亲密?”老狐狸嘿嘿一笑,听得八重雪一阵心寒。 “本官当真想帮你一把,才将你同皇甫端华撇开了干系。若不然你用什么去将他从危亡中救出来?”
然既已有流言传出……八重雪侧了目瞟着老狐狸,后者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笑容,道:“本官已将获悉此事的舞姬诸人处理妥当。”
杀人灭口。
“本官知道将军不曾去见司天少监。可此时——多清楚些内情能帮的上你啊。”
“大人为何要助下官?”
“——你以为,陛下铲除皇甫氏的决心就如此坚定?本官想为大唐留得忠臣啊!”
果真是老狐狸。
秘书监武信上书谈论此事时,八重雪只是咬紧了牙,生生装出面色如常的模样,心底却是万般担忧。他能觉出龙椅上帝王的目光是如何玩味探究,只待他出语,两人便毁在一旦。
武信一语毕,朝上无声。八重雪心中正惊惶,踌躇于是否出面为皇甫端华辩白,殿上已有人从容地开了口。
“八重爱卿,朕看你原本甚是赏识皇甫将军,你倒如何看此事?”
“臣……臣管教属下不善,愿受责罚。”
八重雪并不能瞧见武信的神色,那种嘲讽而满不在乎的神色。八重雪在武信进言是便想过,他是武惠妃的胞弟;而自己——甚至整个金吾卫,因太子瑛已同武惠妃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爱卿不必自责。那皇甫端华的罪名不过是违反宵禁令,不必重罚。——八重爱卿,你以为如何?”
“臣代皇甫端华叩谢陛下隆恩!”
“可皇甫端华身为金吾卫将军,不司其职而而违反宵禁,陛下应深思啊!”八重雪话音方落,秘书监已朗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