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长安》八重夜

5、章之四·惊梦

　　夜半梦回。
　　梦中处处诡境，大明宫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不出十步，足下已是层层灰尘。龙座上的男子面目模糊，座下鲜血横流。已被利刃穿胸的男子仰面倒在地上，此时扯着一副笑容极力说着什么。
　　“……”
　　开口时却没有声音。
　　八重雪自此惊醒，他猛然坐起身来，随即因过于猛烈的举动头晕目眩。他将额头抵在膝上，死死地合上了眼。
　　他该是知道那人临死前的话语的。七年前的往事本应消散如同云烟，但他踏着白骨与鲜血走入汉人的朝堂，却令他永生无法忘记。
　　“他是该杀之人——这天下，是李家人的天下，是大唐的天下。若是有人想颠覆了陛下的盛世，只有死路一条。”
　　八重雪想起当时面容清秀的宦官以袖掩口这么说着，眉眼间一丝极浅的笑意使他毛骨悚然。直至多年后他方才明了，当年高力士不过强作欢颜，宠臣的身后有双眼睛盯着他，不想杀的留下，想杀的，便真真是死路一条。
　　他那时还想，能轻易将他从南疆一路带到长安的人，怎会吝啬一份微小官职。他求的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是随遇而安，企图留一条性命。
　　仰面倒在地上的男子直至死前仍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甚至最初他立在八重雪面前，立在李隆基面前时，就凝结了这抹笑。
　　“你往后走上了这条路便应知道，你我的职责是抹杀禁忌。”
　　“那么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
　　八重雪至今不知，初入长安的他如何有胆量开口说出这些水波不兴的话语，继而眼看着一条性命亡于自己手中。
　　“我只有一事相求——若是在下的胞弟能逃过这一劫，有劳了。”
　　八重雪清楚自己有理由抽手不去管这些事情，可就是对方这样的话语令他怀疑——他着实不像是勾结人马意欲闯宫的武将。当晚受封左金吾卫中郎将的八重雪同橘去了戚姓将军原本的府邸，人去楼空，百般荒凉。次日清晨，却传出了那已死之人的胞弟已被斩杀的消息。
　　这些回忆令八重雪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十分倦怠的睁开了眼，然后起身倒了一杯茶。
　　八重雪的思绪清晰了些，但如同流水的回忆却仍然没有停止。直至今日，他仍能十分清楚地记着名叫戚陵的少年死后的面容——那种恐惧一直刻在少年的脸上，看上去十分狰狞。
　　后来听说，被押走处死的人是个哑巴，仿佛在临死前仍未曾明白自己是因何而死。
　　此后八重雪与李林甫交往甚少，剪除皇甫氏的言语再未提起。若是恰巧在龙尾道上同李林甫打了个照面，只不过微俯身行一礼，恰到好处，此外一言不发。
　　他清楚自己是亲手断了一条退路，若是往后皇甫端华或是他自身不慎卷入了一场迷局，以他此时冷淡的态度，再想求得李林甫的援助可谓难于登天。但出于上将军锋芒毕露的傲气，他此时着实无心再去委曲求全。
　　他并非是不再乎皇甫端华。只是步步为营耗费心机教他力不从心。
　　直至有一日八重雪带领金吾众人照例巡街，西行至平康坊，远远便有人一路迎来，青衫打扮，见了金吾卫亦不躲闪，只是低着头不去瞧八重雪十分犀利的目光。行至近前，未待八重雪开口，已从袖中抽出一封字笺，转身便走。
　　众人因他的行径而十分愕然，八重雪一挑眉，打开字笺，却被一行十分流丽的字迹惊愕的定在了当场。
　　——身处迷局，上将军可知皇甫有难？
　　身后的橘见他哑然无声，连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何事？”
　　八重雪却已攥紧了手中的纸笺，摇了摇头。道：“你可知方才那人的出处？”
　　“指不定是谁家的下人，见了你不行礼的下人却没有几个。怎么，可是有何大事？”
　　八重雪哼了一声。他心中十分清楚此人的来历，可他信不得李林甫，本该是相安无事之时，这一行字纵然叫他心中不安，却颇为可疑。
　　“你去查清了禀告我。”
　　——身处迷局，上将军可知皇甫有难？
　　皇甫端华，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