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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之二·入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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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四年四月,皇甫端华晋左金吾卫将军。
八重雪重伤未愈,正于榻间静养,却听闻如此消息,刹那心生疑惑。碧水台一事,陛下分明欲置皇甫氏为死地,又如何有晋封一说。不由心中一紧,声色严厉地转向报信的侍女——“你说,何人来府上通报此事?!”
“是门下省的……李,李大人……”
垂手而立的侍女未能看清自家将军刹那苍白的脸色,可八重雪开口时带着颤抖的音色却是教她听了出来。她慌张抬头望着八重雪,却只能看见他一脸的寒色。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这……”女子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是有一句……来的那人说是李大人命他转告,似乎是‘在其位,谋其政’这句罢。”
“在其位,谋其政……?!”八重雪重复一遍,随即露出一个苍白的令人惊骇的笑容,面孔隐入阴影之中模糊不清。
李林甫已是暗示的再清楚不过——今日有这晋升,不过是往后更为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身为金吾卫将军的皇甫端华,只要朝中有人参上一本无所作为,声色犬马等等,便从此是荒废官职,皇甫氏最终只有被贬官流放之路可走。
而八重雪无论如何,却也无法用武官的身份介入朝堂。
天色初明时分,八重雪行于龙尾道上,目光流转时却蓦然刹住脚步,略微侧转身子。
“李大人,望您明示——”短促开口的话语点到为止地收住,淡定的连半点戾气也没有,一双眸子却寒冷的如同子时的冬夜。
——若是解释不明,手中无刀的上将军或许会徒手染血。李林甫望着八重雪,生出如此的念头。
“还能有什么解释,上将军。陛下之意,你我如何扭转?”
李林甫是如何世故之人,纵然身为武官,八重雪亦并非不明。既然他刻意命人传信,必然有他自己的缘由。即便八重雪仍然无法看清他对于皇甫端华的情意,然拼尽全力,为救他一条性命,却是真切而明朗的。
“既然如此,您命人报信至在下府上——又是何意?”
如果从另一侧望过去,两人的表情水波不兴的如同正议论着“长安是个好天气”如此,实则都是绷紧了心弦,带着戒备进行这一场对话。
李林甫望着八重雪暧昧不明的笑了笑,初起的朝霞映在他眼中斑驳而诡异,刹那浮起的冷漠语气足以令八重雪怀疑这究竟是否是一场梦境。
“陛下他只是怀疑皇甫氏罢了,若是往后他信任皇甫端华,那么这一官半职便是他应得的。若是皇甫氏又有了什么举动,那么——你我自知。”
老狐狸留有余地的话语如同寒夜里不绝的漏声,持续而玩味的折磨着四肢百骸,寒冷的深入骨髓。
从来没有谁敢开口说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话语。但他们的君王,却的确是有能人。即便疑心重重,也从不忘记冠冕堂皇的令人胆颤的借口,与后路。
如果……?
八重雪站定在曲折蜿蜒的龙尾道上崩开一抹冷笑,望向李林甫时,那双傲气的眸子空洞的足以将这盛世一一看透。
如果那一年入冬,红发少年没有问他“你可曾习惯长安城的寒冬?”。如果那日没有一念之差,濒临消亡时呼唤的不是他的名字。
然到最后,或许还是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念之所及,风华绝代的红衣之人收敛了一切,俯身行礼。
“李大人,但请您抬手相救。”
谁的记忆中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上将军,短暂的如同是耽搁在龙尾道上的一段梦寐。为了一心不曾开口的执念,屈辱至此。
谁先开口无妨,本可置身于事外的李林甫命人通信已是最大的暗示。
“您说,您是何必呢。”
细长而干枯的手指合拢于袖中,李林甫笑意渐浓地行着,末了终于顿住脚步开了口:“行了,将军您的心意本官明了了——不管您是为了什么,本官必然会助您一臂之力。”
长安城里的人,大明宫里的人,朝堂上的人,都是为了自己活着。因而李林甫虽不懂八重雪的心思甚至是因此嘲讽,然能与上将军同盟,虽未必有近利于眼前,却终归是以防后患的一条后路。
步步为局,纵然同龙座上意气飞扬俯视天下的君王相抗,也唯有依靠着执念走下去。
八重雪神色僵硬地端坐着,方才呈上的茶水散着微热,水汽迷蒙的中和着色如天青的冰冷瓷器。八重雪咬着牙错开狐狸一般狡黠的目光,心底正思量该如何开口。
“皇甫将军怎就值得您如此呢!”李林甫半真半假地叹一口气,那抹水波不动的笑意便一直浮在脸上。
“您又为何要帮在下?”冰冷的语气略过了对方戏弄的话语。
“将军如此盛气凌人,可与朝前有异啊——”停顿了片刻,李林甫未待他接话,拧了圆滑的笑意望过去,又道:“官高身险,能与将军结盟,亦算是幸事。”
那片刻的窒息间八重雪微挑眉头,最终却收敛了不满的神色,恶狠狠地在心里对着这般口蜜腹剑的小人咒骂。如此之人最是招惹不得,若不是为了皇甫端华,怎会与他“结盟”。只是唯有可只手遮天之人,才能有最大的奢望能够救回皇甫端华的性命,即便是这厮一般精明的人物。
可李林甫是陛下手中的棋子,足以为了一己的存亡毁了全局。无论如何世故老练,也不过是为了攀附君王。
八重雪唯独忽略了这一点。
“将军恐怕仍是信不过本官。不过本官为您指一条路子——陛下未必是下定了心思要除了那皇甫氏的。”
……
“陛下不过是有了疑心而已,若皇甫氏无有实权亦不至如此。可此时若是做出什么引起风声的举动,恐怕是令陛下生疑了。”
八重雪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绪。李林甫收住了话语,端着荷瓣青瓷茶盏啜了茶汤,方才又开了口。
“将军府上的门人已经传了话,本官能和您说的亦只有这六个字了。”
在其位,谋其政。
“这,算不得上策。”
八重雪知道陛下杀不得功臣,大唐盛世,君主有了任何不妥的举动皆会被直言的臣子指出。可若除了空有职名的金吾卫将军却简单的多。
他们从来不是在战场上逆着斜阳染血厮杀的人物。所做的唯有在长安城中日日巡回——而盛世的长安,无有了他们的存在,又能如何。
那刹那的绝望波涛汹涌,八重雪极力克制着如同悲哀的笑容。他宁肯从不知皇甫端华在只言片语间被凝结的命运,然对于青年强烈的感情却又使他不得不卷入这场暗流之中。
“何来功名……”
言语低沉的恍若叹息。
李林甫掩口干咳了两声,明明白白地提醒八重雪过于明显的失态。八重雪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是深沉而冰冷的失意。
“李大人,您请直言。”
“若是将军有闲,本官劝您去司天台见一回司天少监。是叫做李灵素的术士,近来风头不亚司天监,也必然能帮的上将军。”
八重雪皱着眉,如同如鲠在喉,怎的也开不了口。李林甫分明是要他去询问星象的变更,这无疑是莫大的讽刺。而那李姓的术士,只怕是同李林甫有些关系的皇族远戚。走到如今这一步,必然是李林甫早先便一手策划好了一切,可他却不能表露半点怒意,只能步步维艰地布下迷局。
“多谢大人指点。”
起身行礼的时间里八重雪忽然绝望地生出了一种念头,如若到头来不过是他庸人自扰,他可谓是输的血本无归。
八重雪知道宫里向来传言,李林甫善于收买人心,不得他意的多半是销声匿迹下去,可为此平步青云的却也未见几人。只是不知他为何要担着触怒了武惠妃的种种可能,而收买并无大权的金吾上将军。八重雪也唯有李瑛是所谓的“靠山”,而李林甫一心想要扶起的李瑁,却是同太子处处相对的存在。
彻底走入纠缠不清的局,从此无力回转。
北曲的莺歌燕舞多少有些喧闹,站在坊门内侧的时候,八重雪忽然低低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空中有乌色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来,恐怕他仍会陷在无端的惆怅之中。飞鸟的阴影投落在地上,乍一看真真如同鬼魅。
嘴边逸出一声冷哼,最终却仍然是伸手解开了鸟腿上的信笺。青年的字迹十分挺秀,细看之下却有些缭乱地收笔,甚至叠好的纸笺一侧深浅不一的溅落了几滴浅紫的痕迹。
大概是波斯来的葡萄紫酒——可眼下分明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纸上只是道明了“第一坊。皇甫端华。”的字样,再无一字声称他此时的焦急境地,可几年时日一同度过之后,八重雪却极为分明,若不是出了什么唯有他出面才可摆平的事情,以皇甫端华那般的少年自负,是不至于传信的。
思绪至此,八重雪心里一紧,万念如同流水喧腾而过。左肩初愈的伤口竟又是一阵一阵地疼痛。
第一坊的人不可招惹,金吾卫几年前便一清二楚。若说李林甫那厮尚且是口蜜腹剑,而天下第一坊中以司马承祯为首的一伙人,却是连一番客气些的言语也吝啬的。那一年羽林卫将军与司天监师夜光拔刀相向,最终死在绣宫之中,到头来却只换的回司马承祯的草草下葬。
他从不曾想过,终有一日,又将同第一坊干戈以对。
八重雪立在坊门侧,望着内街神色各异的行人,不由出了神。司马承祯如何,他不必去知道,然如此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秘书少监,却是满朝文武无有胆量招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