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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之一·遇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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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四年的春天来的分外早些,仿佛是那一年寒冬之后的劫后重生。三月,芙蓉园碧水台竣工。四月上旬,上携武惠妃、太子瑛、朝内官员,及金吾卫出游碧水台。
八重雪生性本为清净之人,不曾预备一道前往。只是因为因为担上了“左金吾卫上将军”的名头,又是皇族外出游玩,即使有夹墙越过那诸多不便折向曲江池,仍需有金吾卫出行。纵使万分不愿,但忠君护主之念存在心里,仍然是干净利落地召了诸人,陪同圣上前往。
出行那一日简直是闷热,只等着的一场细雨迟迟未见落下,八重雪一遍一遍拭净了鲜红的枫桥夜泊,心底的烦躁挥之不散。原本些微湿热的气候并不能有些什么,只是人不遂己缘,多少有些不耐。不巧当真有人不识相,暗处里指着金吾卫一行人窃窃私语:“金吾之人,说的其实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圣上此次出行若真是有了差错,如此人等又如何能护主!”虽是压低了声音,意味却只是不令李隆基听见而已,八重雪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霎时便有怒气冲心。指尖收了又收,方才不曾把枫桥夜泊直劈过去。
“李大人,您此言诧异了。如若是本将军的手下皆是些庸人,但至少还胜得过朝野之上那口蜜腹剑的小人罢!”
李林甫断是不曾料到八重雪在皇上的眼底下就露出了心中的不满,又被一番利语戳着了痛处,狠狠地咬了咬牙,终是气结起来。“八重将军此话是何意,本官不明所以。”
八重雪还不曾答话,一旁已有人懒散地插了进来。“上将军所指之人为谁,各人自然清楚,恐怕无需指名道姓了。”说罢,毫不在意地挑起一抹笑,眼底之下尽是讽刺。李林甫瞥了来人一言,心里立即反应过来——皇甫将军家的小儿子。正欲反驳过去,忽觉不妥。九世子清冷却摆明了意味的目光射过来,引得他心里直惊。思索几番,终是觉得不可得罪了皇帝宠爱的九世子,忍着这口对金吾卫的恶气退了下去。
原先与李林甫站在一处的青衣之人顿时没了主意,只怕是得罪了两头却不讨好,此时越发显得不如李林甫世故。极为慌乱的张了张口:“下官,下官并无蔑视金吾卫之意,望殿下……”
“够了,你先下去罢,免得李大人为难。”李琅琊挑了挑眼角,驱散蚊蝇一般扬了扬衣袖,转了目光不再看他。
八重雪冷眼看着,亦不上来答谢,立在原地对着李琅琊施了一礼,低声道:“金吾卫上将军见过九世子,下官不便打扰殿下,先行告退。”说罢,转身而去。
直到八重雪的影子离了好远,皇甫端华才半真半假地叹口气,竟有几分失望之情。“是那家伙先字字句句侮辱金吾卫的,怨不得我,我出语反驳是理应之事。况且——”皇甫端华蹙了蹙眉,苦笑一声:“况且原以为出面,八重雪便是欠我一个人情,真想看看他如何偿还,岂料这家伙倒是先走一步了。”
李琅琊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大度地拍拍同伴的肩膀,本欲出语打趣,却看见高力士从皇帝那一方向快步走过来,见了李琅琊行了一礼,方才急急地开了口:“世子殿下可曾见着八重将军了?”
李琅琊琢磨不出他寻八重雪是为何,便一颔首,询问道:“高总管为何这般匆忙?”高力士的样子并不像是愿意吐露的,扭捏了半天见李琅琊依旧盯着他,才开了口。“今日圣上的贴身侍卫原本应是八重将军,此时圣上要寻将军,才知护卫的工作早已交了副将。咱家这才来找。”
皇甫端华闻言一愣,末了却嘻嘻一笑,道:“这家伙亦有这么一天啊。”
八重雪立在殿中,心底些微的不满并不能看的出来。却是李林甫冰凉的目光长久地望着他,令人心生寒意。
沉默了许久,八重雪稳住了声音,道:“不知今日陛下宣臣至此,所为何事?”
殿上的李隆基没有出声,反倒愈发地令八重雪心生不妥。良久,方闻一句听上去极为随意的话语。 “今晨秘书监武信上书,说是皇甫氏族权力渐盛,恐有谋反之意。朕思索觉其言颇为有理,今日召两位爱卿前来,便是商谈此事。”
八重雪闻言愣了一愣,不自觉看向李林甫,见他眼中幸灾乐祸,有落井下石之意,心中不由一紧。偏偏李隆基停顿半响,道出的话语令八重雪刹那只觉天昏地暗。
“雪爱卿属下的皇甫郎将,便是这皇甫一族的人罢。”
八重雪咬紧了牙,心中告诫自己万不可逾越,但一旁李林甫却似乎记牢了皇甫端华出言辩驳他一事,早已蠢蠢欲动。心中一急,仗护中郎将之语便冲口而出:“皇甫一族尚不为皇亲国戚,纵使有人身居朝野,亦难颠覆大局。剪除皇甫氏一事,圣上应多加思索!”
李林甫待他说完,匆匆接了上去。“虽不为外戚,但皇甫氏多为朝臣命官。旧有官员颠覆朝野,今日圣上不应再迟疑,还是早些决断罢!”
李隆基似笑非笑,抿了一口茶水,“雪爱卿还有何要说?朕看此事照李爱卿之意亦是甚好了。”
八重雪明白皇帝这是决定了要剪除皇甫氏。他心里忽然想起多年前皇帝灭除韦后时,全府上下百余人便命丧寒刃之下,不觉打了个寒颤,冰凉的汗水沿着皮肤划入黑发之中。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苦苦为皇甫氏辩护,并非仅仅因为皇甫端华是自己的属下——他是时无法分辨的强烈感情,令他置“忠君”而不顾。
“臣以为皇甫氏多年为朝廷效力,尚无逾越之举,若圣上轻易决断,恐怕引人非议。还是……”
李林甫冷笑一声,打断了八重雪的话。“上将军莫不是护短罢?还是说——上将军与皇甫氏有关联?!”生生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八重雪的心沉了下去,开口时音色晦涩。“臣身为武将,朝野之纷争不为臣所能决。只是望圣上——细细思索!”
李隆基不耐地点了点头,心里自然明白这是臣子的退让。李林甫便在心里嘲笑这上将军虽为圣上宠信,但朝野之事终究只有自己才能左右。
“两位爱卿先退下罢,待回宫之后,朕会另作决议。”话虽如此,但两人皆知,随行朝臣不止他两人,皇上仅凭二人之意敷衍了事,心里恐怕早有决定。
八重雪草草地施了礼,心中自知,李林甫权倾朝野上下,他若是想要除掉皇甫氏,那绝大部分的大臣便会与他一势赞同,到时自己无法力挽狂澜,只能看着当年的惨剧再次发生。
如此一想,步子不由顿住。李林甫快步追上来,冷哼一声,“上将军何必再做无用之举,秘书监是谁人,将军并非不知。若他的奏折不为圣上所重视,那惠妃自然会在圣上面前议论,又岂是你我所能掌握。”
八重雪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林甫,那种目光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的看透,是李林甫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后来他对于八重雪的短暂记忆,都是那种如利剑的目光,让人心惊,却不知如何去躲避。
“上将军,本官劝您……”
他的话被一闪而过的黑影所打断,一声惊呼掩盖了不曾说完的话语。黑色的身影之间,夹杂了刀剑的寒光,晃得李林甫看不分明。
“护驾!”
八重雪只觉一闪而过的影子已蹿入碧水台,心中一惊,速速跟了上去。金吾卫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韦七国平,你们去保护圣上!”不知是谁的声音下了命令,剩下的人等一时间已和出现的刺客厮打成一片。
“头目!头目!”端华听见国平声嘶力竭的喊声,手中的刀松了一下,不由被对面的刺客钻了空子,脸颊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早已顾不得许多,慌乱之中直拼向碧水台。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现过许多可能,甚至是八重雪勾结刺客刺杀皇帝;但他独独忽略了身为臣子的头目最可能做出的一件。皇甫端华踏入阁内的一刹那,只看见刀光向李隆基那一方向逼过去。出于武将的本能做出攻击,面前是刺客倒下的身影。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然而一切就晚在这一瞬间,如果他不去顾及这危及天子性命的刺客,而选择对八重雪出手,那么一切都会向另一个发展方向。在他从飞溅的血花之中分辨出自己的头目做了什么之后,忽然之间便有不言而喻的情感从心底溢出。
八重雪拼死挡在皇帝面前,刀刃一寸寸刺入左肩。红色的苗刀被鲜血浸染的绝美凄厉。即使明知不可能,却依然有着皮肉被割开、刀刃被温热的肌肉所包裹的钝响在皇甫端华耳边炸响。
皇甫端华咬紧了牙,飞奔过去揽住八重雪向后倒下的身子。手掌覆住了伤口,却掩不住喷涌的鲜血。
“八重雪!”
已渐趋昏迷的上将军费力地抬了抬眼,笑的凄然。“端……端华……”那一瞬间是想告诉他什么罢。还是说,若是这一次再也撑不过去,仅仅想要在最后的时候呼唤着他的名字呢……
“头儿!八重!!”
皇甫端华第一次感受到了刻骨的慌乱,过去的风流少年无论如何亦无法了解的。若是说换了他的一切救八重雪一命,那么他定当是万分愿意的。只是世事不遂人愿,他眼睁睁地看着八重雪气若游丝,却毫无解决的办法。
开元二十四年四月,上于芙蓉园碧水台遇刺。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拼死相救,身负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