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恨》旧时书

22、第二十一章

　　记得那天晚上，是我唯一一次在哲王面前如此失态。
　　我一手打落面前的碗，那只瓷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我怒不可遏，起身又摔碎了身后的琉璃瓶。尽管里面插着我最爱的桂花，我仍是没有迟疑。

　　当看着满屋狼藉一片的时候，我的理智才回来。我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犹如一个怨妇一样。

　　哲王仍坐在桌前，他手里捏着筷子，一切的动作还凝固在我发火之前。他显然也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他唤了夏儿进来收拾满地的凌乱。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真是对不住你。”
　　他皱着眉，满眼都是愧疚。

　　我无力的摇了摇头，希望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该谢谢你啊，我的殿下。只是为什么会是你来告诉我这些……”

　　这一切都是源于我手，是我贪恋温情。若我一开始就只求报仇，能将一切都置至于外的话，我又怎么会喜欢上哲王，湄儿又怎么能骗的了我……

　　从那天起，我在他脸上就很少再见笑意，他说我的眼睛里是一片寒潭，是他的错。
　　他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将他拉入深沟，看我在这泥潭中挣扎，而产生无可奈何的愧疚。

　　这年的立冬，哥哥在洛陵与淑华公主成亲。陛下龙颜大悦，大赦天下。还在洛陵为他们夫妻二人修建了一座珑府。

　　哥哥终于在洛陵站稳脚跟，洛陵的甜糕铺重新开了张，也装潢了一番。
　　那里的掌柜依旧是秦叔，他见到我时很是担心我，他问我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好了，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毁了跟秦怀若的婚约，还能得他这样的待遇。可真是难得……

　　临走的时候，秦叔高兴的跟我说复国有望。但我已无暇顾及这些了，朝代的更迭在冥冥之中已有定局。

　　我来洛陵势必要去看一眼顾老头儿，想必他已经知道我和哥哥骗了他。

　　那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我去时顾老头儿正在躺椅上阖眼晒太阳。

　　“你如今算是出师了啊，你和那商无为一唱一和将我这老头子耍的团团转……”

　　我低眉顺眼道：“白芍知错。”

　　“你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我顾清源见过那么多妖魔鬼怪，却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骗我。”
　　他的声音缓缓的，就如同他放弃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一样，半分情绪都没有掺杂。

　　“你走吧，从今以后…… 你不再是我顾清源的弟子。你与哲王两人，就好自为之吧。”

　　他此生最厌恶欺骗，而我却明知故犯。时局所迫，我只好对他隐瞒。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虽然知道结局，可仍是伤心。

　　我没再说一句话，没有解释，没有挽回。直到走的那一刻，顾老头儿都没再看我一眼，他恨我。

　　恨便恨吧。从我八岁时被他所救，到如今已经是快十年的光景了。我随他学医，多次忤逆他的意愿，走到现今这个地步，他该有多么心寒。

　　回去的时候，我便又病了。夏儿说肯定是在山上的时候吹着了风，才病的。

　　我说不是，她就泪眼丝丝的看着我，弱弱的说了一句本来就是嘛。
　　夏儿是个聪慧活泼的姑娘，却也经不得说，脸皮极薄。

　　哲王这些天因旨在外，前些日子来信说要到下元节才能回来。

　　某天夜里，我因心悸突然惊醒。
　　醒来时发现哲王俯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睡着了。
　　我强撑着坐起来，将床上的小被披在他身上。
　　夜好安静啊，月光盈于他的眼睫之间。那般温柔，一如一年前在虞城时他立在我的窗下，叫我等他回来。

　　我此时再也睡不着了，我曾失约于他，他却次次救我出水火。在我的狠心之下却是他的恳恳真情。

　　我伸出手指，去描触他的眉眼。窗外有树影风动，传来沙沙声。

　　我说，若他日我得以手刃仇人，我想与你归隐山林。
　　我还说，我爱你。

　　他仍旧静静的睡着，没给我半分回应。

　　没有一点关系，归隐山林也好，我爱你也好。都没有一点关系，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期盼。
　　我所有不明的情绪都在这一夜化解，没有缘由。就像他今夜早归一样，没有预兆，而今天也并非下元节。

　　第二天清晨，哲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怎么不叫醒我？”

　　我浅笑着对他说：“知道你是赶着回来的，所以才没忍心叫醒你。”

　　他直了直身子，“哎呦…… ”

　　“怎么了？”

　　“可能落枕了……”

　　他侧着脖子，很是难受的样子。我让他坐在床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又吩咐夏儿去准备热水来给他热敷。
　　他就这样靠在我的肩上，呼吸声就在耳边。我轻轻给他按着风池、风府两穴，好疏通经络。

　　他忽然说：“好久都没见你笑了。”

　　“你眼睛里的星星又回来了，你的病也快些好吧。”
　　他一手揽过我，完完全全的靠在我身上。
　　我苦笑不得，原来这落枕是装的。

　　这时有人叩门，是佟修。
　　他说延云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清荷要见我。

　　清荷进来时满脸带笑，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
　　只见她朝我们福了福身，道：“今晨我家王妃被大夫诊出喜脉，就让我代替王妃来谢过顾姬。”
　　“一应的谢礼还请您收下呢。”

　　“好。如此喜事，我便收下了。”
　　待清荷退下，哲王道：“顾大夫医术这么好，嫁于我做娘子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原来殿下才知道啊。”

　　这坊间的风向掉转的极快。从延云王妃有孕起，也没几天的时间柳州城中的百姓已将我的医术传的亦鬼亦神。

　　与前段时间的风评大相径亭，其中多半是延云王妃的功劳吧。

　　可能是因为我的原因，殿下与延云王走的也近了一些。如今延北王病重，军中之事上便暂时移交到谢准手中。

　　而谢家见势也有些蠢蠢欲动，在柳州大肆购买军需佣马，颇为猖狂。

　　延云王得到消息之后，便立马来了。

　　“如今这个局面，殿下觉得要不要到陛下那儿去参他一本？”

　　哲王气定神闲道：“王爷想参谁呢，谢准吗？他可并没有参与这件事。”

　　延云王听罢，皱起了眉。
　　“确实，但如今陛下及其看重谢准。他可是怀王那边的人……”
　　“王爷真是糊涂了，陛下是看重谢准不假，但却不一定就是看重怀王…… 不然哪里还会有这两派之争呢？”
　　哲王悠然自得的捧起面前的茶，缓缓而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谈论政事。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除了沉静，还多了些鬼谲。这无疑给他的话增添了神秘的可信度。

　　延云王在这儿宽了心，就回家去了。

　　哲王似是松下一口气，两指捻着眉心。转头对我说：“看着吧，现在陛下是不会重用谢准了。圣宠只是一时的……”

　　他又看着延云王远去的背影，直摇头。

　　“我们这位王爷心计谋算可是远远比不上延北王啊。倘若老王爷在世，延朝也不会叫延北王一人独大了。” 他的语气颇为感伤。

　　接着他又饮下一口茶，与我说着当年之事。

　　“二十年前，延北黎景和延云洛齐被称为联珠之谊。黎景精通兵法布阵，柳齐拥有无双计谋。二人联手北挟那图，南镇制西渝。这才能让延朝站稳脚跟。”
　　说到此处，他的眸子里闪着光。他似乎也是那么期待。
　　时隔多年，我也终于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爹不再是谋逆的一些事情。莫名的感动让我几近落泪。

　　“正所谓，慧极必伤。柳齐因病早逝，三年后，黎景因谋逆之罪获死。这世再无人称赞联珠之谊，这二人皆成禁语。”

　　哲王不住的咂舌，极度的惋惜。

　　最后幽幽的道出疑问：“何时能再见一见清明世道？”
　　我有感附上一句：“是啊，我也想见一见这清明世道呢。”
　　我们面面相觑，都笑了。

　　“要不然，这次我就当回真？去争一争。到时候让你瞧瞧我亲手描绘的清明盛世，好不好？”

　　我清楚的感觉到，在那一刻我的笑容凝住了。

　　哲王问：“怎么了，你不愿意我参与进去吗？”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秦叔笑着跟我说复国有望的情形，他若真的卷进去，到时哥哥会放过他吗？我不知道。

　　“殿下，你本就身在局中。一只脚已经陷入泥泽，还有抽身的可能吗？”
　　然而这样的情况才是最可怕的，压根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听完我的话，他道：“白芍才是看的最明白的人，更是十分聪慧。比延云王妃可是要强多了……”

　　实在不敢相信，我面前这个人竟然是一年前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缘地位的人。可他确实是那个人，那么当初他为何要故意使我误解他？

　　我望着面前这个眉眼熟悉的人，第一次感觉到了陌生感。我有些不认识了，我早该意识到的，他胸中理应藏有抱负的。

　　可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他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如此。最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