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俟竹

19、Chapter19

　　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杨如坚持没有收奶奶的钱，这一次，她在奶奶的床头留下了一千元的现金。

　　到家之后，杨如捏着手机，来去坐立不安，最后走到客厅，看到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快步走上前去，靠在她身边，低声喃喃：“妈妈，你在看什么啊？”
　　“纪录片，随便翻到的。”
　　“妈妈，”杨如说完这句话便没有了下文，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是带上了哭腔，“妈妈，奶奶……我就是觉得奶奶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们，我们以后多跟着爸爸回去看她吧。”

　　妈妈顿了一下，把电视摁下暂停键，转头看着啜泣的杨如，把她拥入怀中：“好，奶奶没白疼我们如如。”
　　“嗯。”

　　十五天假期如流水呐，杨如即刻返校，碰到了好久没见的段雨、张景安和江衍良。
　　果然是新年新气象！

　　“如如，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是吗？不敢再长了吧。”
　　杨如打量了一下自己一米六六的个子，挺理想的身高，以后工作了穿高跟鞋也不显得庞大，唯一的缺点吧，就是江衍良一米八五的个子太高了，跟他站一块总显得自己像个冬瓜。
　　她立刻不爽，歪头看了一眼江衍良，还是那副样子，不好好坐板凳，脚搭在桌子下面的栏杆上，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也不扣好，跟个地痞流氓一样。
　　要不是冲着他那张脸，杨如早一巴掌拍飞他。

　　察觉到某人的目光，他慢慢转头，冲着杨如轻轻一笑，像是可以听见她的心声一样：“还好吧，如如不矮，多可爱啊是不是？”
　　杨如撅嘴，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早读课刚下，杨如准备出去接水，碰到了急匆匆来教室的刘辉，她礼貌的问候了一句“老师好”，谁知道刘辉看到她就刹住了脚步，拽住她的校服袖子，语气火急火燎：“杨如啊，去叫一下江衍良，你俩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如心下一惊，以为他俩赶高考前早恋这事儿被人说出去了，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句“哦”，就转身进去喊人了。

　　和江衍良去办公室的路上还窃窃私语：“阿良，咱们一会就老实交代吧……”
　　江衍良嗤笑一声：“没事，有事儿的话你把我卖了就行，到了，进去吧。”

　　江衍良率先一步进了办公室，杨如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直冒冷汗。

　　两人一前一后到刘辉身边站着，杨如微微低着头，不敢吱声，身边江衍良看刘辉一直低头拨弄着手机，轻轻咳嗽了一声：“老师，您找我们吗？”
　　刘辉这才转过头，眉头紧蹙，刻意压低声音开口：“杨如，你认识李京宁对吧？”

　　突然被点名的杨如条件反射性的“啊”了一句，然后点点头，“我认识啊。”

　　“那太好了，”刘辉松了一口气，看着杨如认真地说，“李京宁他妈妈今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孩子昨晚还在家，结果她今天早上六点半左右喊李京宁吃饭的时候，就没有人应答，跑到他房间一看，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但是人没在，问我是不是来上学了，我早读课那会来教室转了一圈，没在教室……”

　　闻言，江衍良几乎不可见地快速蹙了一下眉毛。

　　接着刘辉继续说：“我就想着，他刚转来我们学校，杨如，你看你能不能想到他会去哪？”

　　杨如为难地抿起嘴巴，脑细胞都要烧完了，想不出来李京宁会去哪，再说了，他俩认识归认识，也就是见过面，知道名字的那种认识，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这太为难她了……

　　谁知道身边的江衍良突然开口：“老师，也许我知道，但是，需要时间……”
　　刘辉迅速点点头，寄希望于江衍良，他立刻打开手机：“我给李主任说一声，你们去找，千万注意安全，江衍良你照顾好杨如。还有……先不要给其他同学说，以免引起慌乱，一会出了办公室就从侧门下楼，然后我会给班上同学解释。”

　　刚子哥的消息一发过来，刘辉就立刻让他们出校门了。

　　江衍良领着杨如走到公交车站，看了看车牌，找到了一辆去体育馆的车。
　　杨如脑子还停留在刚刚江衍良的那句“我知道他在哪”。

　　“你怎么知道李京宁在哪？”
　　“嗯？这个啊，猜的。”
　　“这怎么猜？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人啊，一般都喜欢逃避自己的错误，但是又会因为埋藏在心里的某种愧疚情绪，而去到另外一个相似的场景，从而克服自己的情绪。”
　　“所以，他会去……篮球场？”

　　江衍良揉了一把杨如的头发，笑道：“很聪明，猜对了。”
　　“车来了，快走。”

　　他们两人很快到了体育馆，跑到一楼的室内球场，杨如跑的有点岔气，手捂着腰站在门口休息，江衍良张望了一圈，在左侧观众席的最上面看到了背对着他们而坐的一个背影，他叹了一口气：“我猜对了。”
　　随后轻轻拉起杨如的手：“要跟上吗？”
　　“嗯。”

　　江衍良心里咒骂一声：傻逼李京宁，好的不学学会离家出走了，把哥们儿女朋友跑成什么样子了。
　　但还是牵着杨如，从侧面的台阶上去了。

　　快到跟前的时候，杨如实在走不动了，喊了一句：“李，李京宁！”
　　刚喝了一口水的李京宁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两人，起初是有些诧异的，又看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后槽牙不禁咬紧了一瞬间。

　　杨如和江衍良走到他身边，江衍良什么都没说，另一只手插着兜，没好气地说：“找你找到这了，还不走？”
　　李京宁转头，没理他，想到“学校”这两个字，五指握成拳，脸色阴沉沉的。

　　江衍良不爽，带了点脾气：“我说话你不能回答一句，会不会尊重别人？”
　　杨如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让他闭嘴。
　　自己轻轻咳嗽了一下，小步走到李京宁身边：“李京宁，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怪你，赶紧回去上课吧，行吗？”

　　最后两个字带着乞求的语气，这让李京宁的脾气瞬间降低一半，他拿起一边的矿泉水瓶子，低低地开口：“我很讨厌上学，很讨厌很讨厌……”
　　“为什么呢？”
　　杨如小声的询问着。

　　“语言辱骂，算校园霸凌吗？”李京宁突然朝杨如问了这么一句题外话，还一脸恳求的看着她，仿佛只要眼前这个人说“算”，那么一切都会结束。
　　杨如顺着他的意思，肯定的点了点头。
　　李京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就好。”

　　“我吧，我其实挺惨的，怎么说呢……”李京宁很自卑，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语气都沾染上自嘲的意味，“单亲家庭跑去附中上学，学费一年就能收一万，我们班的那些关系户，富家子弟本来就看不惯我。”
　　“最令他们感到愤怒的是，偏偏就是我，我这么个乡巴佬，学习成绩还不错。”
　　李京宁愤怒地一直用食指颤抖地指着自己，仿佛他又看到了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学生嘛，就凭成绩好这一点，足以藐视所有人。所以，一下就把那几个傻逼点着了，见到我就骂一句穷小子。”
　　“有的时候，只要我一考好，他们就有意无意的把水泼在我的试卷上，还顺手拿走我的教材，然后撕烂它，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听得多了，杨如，你懂吗，听得多了，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后来，就这些天，我转学来一中，我本以为在这里，没有人会了解我的过去，谁知道那几个傻逼阴魂不散！那天放学还来一中门口堵我，他们把我的书包抢走，跑到一个小院子里，把我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我的笔记本，我的纠错本，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撕成碎片。”

　　“那一刻，我真的想杀了他们，你懂吗，真的快要逼死我了！”李京宁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拳头越攥越紧，声音一点点拔高而不受控制，杨如叹息，人性本恶，她一直相信这句话。

　　“最可恨的是！他们翻到我的英语书，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北辰大学医学院的照片，很可笑对吧，一个文科生，却向往着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学校，他们也是这么说的。骂我脑子缺水，笑了我好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学医，从小就想，但我达不到，我真的达不到……”

　　杨如和江衍良沉默地站在原地，李京宁看着远处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渴望，像一只跃到岸边即将要濒死的鱼，毫无生气。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洒落进来，星星点点落在杨如的头发上、肩膀上、眼睛里，她蹲下身子，仰起头看着李京宁，带着微笑，放缓声音说：“你知道吗，当我们更多的去关注自己的情绪时，我们就会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的，原来世界在我眼中是这样的。”

　　“很多出自别人嘴里的评价，都是过于简单和潦草的，为什么我今天开心，为什么我今天满足，为什么我今天失落，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才是你。你对于今天天气好坏，食堂的饭好吃与否，知识的难易程度都有自己的想法，它们仅仅只是感觉，没有谁对谁错，更没有谁好谁坏。”

　　“梦想也一样，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好坏之分，在别人眼里，再微不足道的梦想，在你眼里，就是全世界。”
　　“是的，没错，哪怕你现在学文，那你也要尽全力做到最好，用它来弥补心中的遗憾，不是吗？”

　　李京宁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杨如，内心五味杂陈，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那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它包含着李京宁过去的种种愤怒和遗憾，在这一刻，都会消散的。

　　他点头，从座位上一下子就跳起来，顺手把杨如扶起来，呼出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转头朝杨如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做自我介绍那天的阳光灿烂。

　　看着江衍良很好脾气地一下一下给杨如按摩着蹲麻的腿脚时，他瞬间释然了。
　　他总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的，只不过不是现在，或许她已经在未来等待了，在几年后李京宁更加美好的未来等待。

　　杨如真的很好，是他遇见的女孩子里面最好最善良的那个，所以她身边站着的，也应该是比自己这样要更好的人。

　　李京宁把瓶子里剩下水喝完，走到两人面前，抱歉地笑了一下：“江衍良，……那天，对不起，是我自尊心作祟，勾你一脚，医药费我回去就转给你。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哦，还有，刚刚对你态度不好，也对不起。”

　　江衍良哼哼唧唧一声：“嗯，医药费你不用给了，就当我提前祝贺你考上大学。”

　　李京宁挠挠头发，憨憨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们回去吧。”
　　“走吧。”杨如笑着去看江衍良，他们两个率先走了。

　　李京宁跟在后面走出体育馆，早上十点多，太阳正好，他迎着朝阳笑了。

　　我不是最好的，但我一直在更好的路上。

　　别怕，转身，迎着阳光去。
　　春天就要来了，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季节，希望我们每天都能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