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故国晚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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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念念不忘
夜色深沉，张大飞悄然独步出宿舍，登上天台，任那秋夜的寒风肆意拂过面庞。他凭栏远眺，眼见苍黑色的天边在日光的缓缓映照下渐渐泛起微光。泪水潸然而下，他却浑然未觉。
这些年来，他常觉自己所思所感与旁人迥异，心中似有一抹难以名状的牵挂萦绕不去。每每午夜梦回，他脑中总有一些残破的片段闪过：有时他驾驶着飞机翱翔于蓝天，有时他在喧嚣的外国酒馆提笔小心翼翼地书写家信，有时是硝烟弥漫的战场……那究竟是哪一方土地、哪一群人令他如此挂念，他不得而知。只记得他还曾经日日期盼着那些满载熟悉、亲切与温暖的家信。
昨日，他于图书馆的一隅终得解惑。一本《巨流河》偶然入目，其蓝色封面与泛黄书页间，满是竖版繁体文字。看似平凡无奇，他却仿若受命运牵引，伸手拿起并翻开了它。起初他还觉得疑惑，不知此书所言何物——【抗日战争初起，二十九军浴血守华北，牺牲之壮烈；南京大屠杀，国都化为鬼蜮的悲痛；保卫大武汉时，民心觉醒，誓做决不投降的中国人之慷慨激昂；夺回台儿庄的激励；万众一心，一步步攀登跋涉湘桂路、川黔路奔往重庆，绝处求生的盼望；漫长岁月中，天上地下，在四川、滇缅路上誓死守土的英勇战士的容颜，坚毅如在眼前；那一张张呼喊同胞、凝聚人心的战报、文告、号外，在我心中依然墨迹淋漓未干。那是一个我引以为荣，真正存在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
他看到了旧中国的烽火岁月、那位生命漫长走过了一整个世纪的女学者，以及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张大飞。他豁然明晰，为何自己独钟情于《圣经》，为何沉醉于同龄人鲜少问津的诗词歌赋（他在书信间与齐邦媛同修完孟老师的诗词选），为何总是发自内心地抗拒看到熊熊大火燃烧的样子（他父亲被烧死），为何至今未曾有过少年般的悸动与狂躁。原是他过于短促的前世的执念牢牢嵌入了灵魂深处。赴死之际的天旋地转与剧痛，至今仍让今生的他身躯微微发颤。
齐邦媛，那个生于辽宁铁岭的女孩，在重庆求学的青年，将一生奉献给事业、家庭与社会的女学者……她竟仍对他念念不忘。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宛如一朵昙花，于最黑暗的夜里绚烂绽放，又迅速闭合凋零。那般灿烂、洁净，那般难以言喻的高贵。”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再想此句，他心中五味杂陈，过往的一切似在眼前重新演绎。他们早已各自成家立业，早该释怀以往。但永恒的记忆还是跨过光阴仅仅缠住他。
02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张大飞驻足在学生剧场门口，定定地望着舞台。新生才艺展，竟有人唱出如此曲目。那音符恰似天赐的钥匙，开启岁月深处那扇尘封已久、满是硝烟味儿的门扉。往昔如潮水般汹涌奔来。场内，聚光等下，一女子身姿高挑，似白杨傲立。短发，米色风衣裹身，更添几分洒脱不羁。她双目轻阖，歌声自唇间倾泻。声声泣血，字字锥心。
“会是她么？”念头乍起，又瞬间被理智摁灭。“这早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我怎敢妄想重逢呢？”
张大飞静立台下，垂眸。灵魂却似飘回往昔。她的身影与旧人重叠又错开。待一曲终了，他如梦初醒，缓缓转身，抬脚迈步。那步伐，带着迟疑，每一步都似在黏腻泥沼中挣脱，可落脚又透着决然——她不是她。
03聆听
阴天傍晚，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着校园。诗词社的水榭隐在朦胧暮色里，飞檐黯淡，湖面无光，像蒙着一层旧纱。“寻寻觅觅冷冷凄凄凄凄惨惨戚戚……”张大飞又一次听见那姑娘的歌声。其声起初轻且悠远。女孩今日的嗓音透着砂纸打磨般的粗粝质感，钝钝地摩挲着张大飞的心弦。他仿佛身处在古战场拾遗，在残垣中彷徨。忽地，歌声陡然一沉，恰似巨石滚入枯井。这《声声慢》绝不是江南雨巷的绵软凄切，却是寒原之上，离人望断归路的嘶吼。音符交错间，沉郁顿挫。张大飞隐在暗处，攥紧衣角。
0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我叫齐邦媛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但求学生涯中时常是两点一线——家与学校间来回奔走。所以对家乡的认知，大多是从试卷考题里得来的。平时读的书，讲的也多是外省事儿，真正有闲心、有念头好好逛逛这座养我的城，还是上了大学之后。
江南贡院，说是古时南方才子太多，全国统一命题就没有什么北方人能做官了，方才设立的分考点。行走间，我听到一个志愿者正朗声解说，便上前听去。从科举制度的起源到科举时单间的布置与巧思等细节都被他讲得极为生动。
讲解结束后，我上前问他姓名。他看到我时一愣，问我的学校。寒暄间我方觉他竟是大二的张大飞，也同为诗词社的成员。
社团雅集，众人登紫金山，游明孝陵。我和张大飞又一次相见。
到达紫金山顶后，俯瞰着脚下壮丽的景色，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张大飞站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远方，沉默。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学长何故不发一言？”我打趣道。
“你看，风舞落叶。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学长，这是圣经《以赛亚书》的句子吧。”
我看到张大飞突然攥紧了拳，喃喃道：“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邦媛，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儿时我们时常书信往来，只是如今断了联系……我一直在想她，哪怕我已经忘记她是谁了……”
我听张大飞将他奇怪的朦胧的旧事，陷入沉思。
05如愿
“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
一日，他约我去南京长江大桥看日落。“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我给他唱我新编的曲子，他静静地听。
倏地，天地间秋风大作。黑云从另半边天空翻来，骤雨落下。张大飞一边翻包一边拉着我向桥头堡奔去。
“太远了，到地方人都湿透了……”几息间，他有些狼狈地掏出简陋的塑料雨衣拢在我们两人身上。我靠着他，听他沉稳有力地心跳声，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又好像有些不同……
听雨水打在一次性雨衣上，我抬头撞上了他的目光——
我都想起来了。
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他搀住我，问：“邦媛？齐世英的女儿，我的挚友，是你吗？”
06盛世
既已是他，今又非乱世，这雨避不避又何妨呢？我掀了雨衣在雨里向桥头堡跑：“张大飞，前世你为我撑起蓝天。今朝，这盛世的雨咱们一起淋过！”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故国晚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