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6、远嫁

　　林宇住的是单位宿舍，两居室，有卫生间和厨房，其中一个房间还带了小阳台。
　　他自己住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都是单位提供。卫生间洗手台上，放着口杯和牙膏牙刷。此外，客厅厨房阳台都荒凉得像沙漠，墙上连个挂东西的钉子也没有。
　　领证之后，乔莉退掉原先租住的房子，搬到林宇的住处。她开始添置一些家具电器：桌子，椅子，冰箱，炉具，锅碗瓢盆……把林宇住着的房间里的单人床和衣柜搬到另一个房间，摆上新购的一米八的婚床。又在小阳台上种了微月和薄荷，这个家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她跟林宇说，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
　　她在房间的角落摆上画架，把在父母家闲置了几年的烤箱也搬来，周末没事的时候，画个画，烤烤蛋糕饼干。每天下班后到农贸市场买新鲜的瓜果蔬菜，坚持做饭煲汤。在乔莉看来，厨房里的烟火气息便是最好的生活气息。
　　珠城房价太高，乔莉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在此之前，她希望尽力把生活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称呼这间房子为家，而不是林宇之前一直说的宿舍。受她影响，慢慢地，林宇也承认这里也是家。他的情感，找到归宿，开始从父母那里剥离。
　　不知不觉，婚期将至，林宇提前订好了回家乡的机票。这一次，同行的还有乔莉的父母。
　　出发前一天晚上，为了赶第二天去往机场的早班车，弟弟开车把父母送到乔莉的住处。他们住的地方离城轨站非常近。
　　乔莉把父母安顿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房间布置得像旅馆的双人标间：两个单人床，中间隔着床头柜。父亲母亲各睡一个床。因为担心即将到来的旅途疲惫，他们早早关灯睡下了。
　　乔莉的姐姐孩子还小，弟弟因为工作原因，都不能参加她的婚礼。其他的亲戚因为路程遥远，自然也是不便前往。最好的朋友康妮本是要去的，她的婆婆不小心摔伤了腿，实在抽不开身，只好作罢。她趁着去香港出差的时候，选好了给乔莉的结婚礼物，一只名贵的首饰手表。真皮表带，18k玫瑰金表壳，表面周围镶满了一圈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光线下非常的闪耀，用来配乔莉的婚纱刚刚好。
　　乔莉的婚纱也是康妮帮忙选的。上身为光洁柔滑的绸缎面料，一字肩，胸前重工刺绣，镶嵌水晶。腰身以下，不同纹理质感的纱缦像层峦叠嶂，组成蛋糕一样蓬起的大裙摆。裙摆前面短，走路时隐约露出正红色漆皮婚鞋的尖。后面长，一米八的扇形大拖尾上，缀满了珍珠和亮片。虽然珍珠是假的，但做工精良，以假乱真。
　　会不会太夸张了？乔莉衣着一直简单，棉麻为主，没有什么装饰元素。后来，乔莉发现，康妮的决定是对的。豪华洁白的婚纱与乡下灰头土脸的环境格格不入，裙摆在沥青路和水泥地上拖行，不一会就沾满了尘土与草屑，但正是这种格格不入，撑起了乔家人的脸面，让这场远嫁少一些清冷。
　　乔莉的父母第一次坐飞机，他们既紧张又兴奋。不时望向窗外，看万米高空上这辈子不曾见过的风景。父亲年轻时走过许多地方，后来为了养育三个孩子，忙于劳作，这次之前，再没出过远门。乔莉想，以后每年都要带父母到一个新的地方旅行。
　　飞机即将降落时，父亲说耳朵里胀得难受。乔莉把事先准备好的薄荷软糖给他，告诉他咀嚼吞咽的动作可以缓解耳压不平的难受感。父亲点头，乖乖地嚼着糖。乔莉突然感觉自己和父母互换了身份。
　　由于飞机经停，到达时候已经是傍晚。出了机场，打车到旅馆。才安顿下来，林宇接了通电话，要带乔莉去见大学住一个宿舍的哥们。他们知道林宇的婚讯，特意在这里设宴道贺。
　　乔莉急忙从餐厅打包回来饭菜和瓶装水，让父母留在房间里吃。出门前再三叮嘱他们不要离开旅馆的房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乔莉实在不放心让父母单独出门，哪怕是到旅馆附近的大超市逛逛。宁可他们看枯燥乏味的电视剧。
　　林宇同一个宿舍的几个哥们中，有一个叫阿蒙的，乔莉见过，他和林宇关系最好，走得最近，也在珠城工作，曾约出来玩过几次。
　　阿蒙后来辞职回来。他的母亲得了急病，幸好手术后脱离了危险，现在家里将养着。他每日侍奉床前。新工作暂时没有下文。
　　饭局上推杯换盏的，两个多小时过去，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乔莉有些急了。她暗示林宇该回去了。她的父母还被扔在旅馆。林宇才依依不舍地结束聚会。
　　回去的路上，林宇告诉乔莉，自己在珠城这些年，其实没什么朋友，唯有这大学的哥们阿蒙算得上至交。所以当阿蒙告诉他辞职离开的时候，林宇也想走。
　　就是给阿蒙饯行的饭局上，林宇喝得酩酊大醉。他想走，才发现自己心里舍不得乔莉。于是拨通乔莉的电话，借着酒劲喊出心中埋藏已久的话。
　　他们打车回到旅馆，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乔莉的父母困倦不堪，却还等着。乔莉的心里一阵愧疚。
　　第二天清早，他们坐上客车，开启在重山之间的旅程。汽车颠簸，车上空气又浑浊，比第一天飞机上的旅程累多了。后半段，乔莉的母亲开始晕车，恶心，吃不下东西，软塌塌地依在乔莉父亲的身上。乔莉蹲在过道上，给母亲太阳穴上涂抹风油精，按压虎口。只想母亲能觉得好受些。
　　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停车十分钟给需要买东西的人。乔莉的父母走下车，呼吸到大山里的新鲜空气，想着剩余五六公里的路程，乔莉母亲的状态渐渐好起来。他们到处走走看看，看到卖蚕蛹的摊档，觉得新奇，围上前观看，待看清那大堆黑褐色蚕蛹其实在蠕动的时候，乔莉和母亲又连忙躲开。
　　林宇说这个过油后极香，跟烤板栗似的。乔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无法接受吃虫子。虽然在她的家乡，人们也吃虫子，尤其是一种生长在水稻田的，唤作禾虫的东西，价格非常昂贵。和鸡蛋爆炒，禾虫的浆液与鸡蛋液交融凝固，分不清彼此。乔莉有一次在亲戚家吃饭，以为是一盘炒蛋，吃了几口，觉得甘香异常，及至看清筷中之物有一排小脚，当下就想吐出来，碍于礼貌，只好不动声色吞咽下去，一整天都觉得喉咙处仿佛有虫子在蠕动。
　　上一次来的时候，在林宇家饭桌上，也出现过一盘虫子。林母说那是大蚕虫。青绿色的身体，小手指般大小，虽然捏扁了混合青菜炒熟，但还是明明白白地看得见虫的形态。这道菜林宇的爷爷很喜欢吃，连林母都不敢弄，每次都是奶奶亲自制作。她与爷爷结婚六十多年，丈夫喜欢的她再害怕也会努力去克服，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虽然她自己从来也不吃。
　　逛了一圈，乔莉父母在一处水果摊前停下，买了大串深紫色晶亮的葡萄和大西瓜。乔莉父亲说，第一次上门，不能两手空空。
　　客车再一次停在林家村口的桥头。和上回一样，林宇的父母都已经等在路边。
　　乔莉领着父母下车，林宇去行李仓拿行李。
　　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相向而立，客套地寒暄。乔莉看见自己的父母比人家矮了大半个头，又是远道而来，风尘扑扑，当下心里一阵酸楚。
　　走在村道上，乔莉的父亲仔细端详路边的每一间房子，揣测着女儿会在哪一间房子前面叫停他们。在他看来，这里的每一间房子都差不多，左右不过是院落大些小些，屋顶的瓦片新些旧些罢了。
　　到了，就是这里！乔莉父亲见眼前的房子簇新敞亮，院落井然，心中略感宽慰。他知道女儿婚后必然努力留在珠城生活，但毕竟他们在珠城没有房子，住的又是单位宿舍，指不定哪天工作丢了或者单位黄了，为生活所迫的时候，回来不是全无可能。就算年轻时候在外打拼，租房甚至买房，以后老了，终归是要叶落归根。他对自己说，这里就是我的小女儿的归宿了。这样的山长水远，自己已经年过六旬，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来。
　　进到屋里，同样是放下行李后，先上东屋问候爷爷奶奶。
　　乔莉的父亲亲切地握住林宇爷爷的手，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都是当了一辈子小干部，待人接物，谈吐举止都带着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乔莉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父亲与林爷爷，这本来差了辈的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话十分投机。
　　乔莉的父亲确实比她的母亲年长十岁。母亲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嫁给三十出头的父亲，生下他们姐弟仨。风风雨雨，磕磕碰碰几十年，如今又结伴把小女儿送到遥远的他乡出嫁。想到这里，乔莉心头的酸楚又添几分。
　　而在男女情爱这件事上，乔莉最开始的时候，觉得年龄差距无所谓的。她大学时代的第一个男朋友，比她年长十三岁。当年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当你二十岁时谈的是恋爱，三十岁时谈的却是□□。乔莉的第一段关系深刻印证了这句话。二十岁出头的乔莉，无法理解三十多岁的男朋友对她身体的欲望。她想要花前月下的浪漫，他只想要床前被下的激情。她想要朝夕相对的陪伴，他只想要一期一会的需要。他们最终不欢而散。
　　后来，三十岁的乔莉遇见三十岁的林宇，却并没有如那句话说的，干柴烈火。他们确认关系最初的几个月，像小学生谈恋爱，只是拉手，连亲吻都很节制。乔莉这才恍然，遂把第一段关系归结为遇人不淑。
　　她觉得，自己与林宇同龄，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