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4、面钱

　　林宇家房子是这两年新修建的。白墙红瓦，北面是厨房，仓库和卫生间。厚厚的墙，双层的窗，赖以抵挡冬天的风雪。温暖的南面是客厅和卧室，安装大扇的玻璃窗。白天，粉紫色珠绣落地窗帘全部拉开后，屋里非常亮堂。
　　房子前面一个诺大的院子，石头垒起一米多高的围墙，西边搭盖了几间棚屋，养着两头猪，还有一些鸡鸭鹅。东北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养猪，过年或者赶上家里办大事的时候杀来做菜。鸡鸭鹅主要是下蛋，攒起来腌制后一大锅煮熟，吃饭的时候拿过来几个滚在菜盘子的空隙间，随吃随取。
　　林父吃饭的时候喜欢小酌一杯，几口白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瓷砖底下铺了地暖，冬天的时候锅炉烧起来，屋里能有十八二十度，一点也不冷。乔莉说那挺好的。
　　那前面的山，山上的树木都是咱们家的。等木材长成，就可以砍了卖钱。乔莉说那山上的树木都是什么树呢？……
　　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林父话痨的毛病，并不回应他。只有乔莉出于礼貌，在听他说话，发问。有时候林母忍不住就打断他，或者叫乔莉别管他，专心吃饭。随手拿起一个鹅蛋，递给乔莉，这个好吃，咸的。
　　乔莉自小吃到的是咸的鸭蛋，从不知道原来腌制透彻的鹅蛋黄极香，个头大，油汪汪的，可以一层一层的剥下来。吃到嘴里甘甘的，面面的。可惜蛋白咸得发苦。乔莉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她不好意思扔下不吃，只好小口小口地就饭吃。
　　林父看在眼里，他提醒林宇，把蛋黄抠出来放到乔莉的碗里。蛋白你吃了。林宇就把蛋白都夹过来，林母又把大半的蛋白夹到自己碗中。乔莉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之后吃饭再不愿意碰鹅蛋。
　　乔莉发现家里反复蒸煮的菜吃了一顿又一顿。为什么不少做些菜，一两顿吃完了再做新的？这样更加新鲜有营养，最重要是更加健康。她偷偷问林宇。
　　林宇摇头，类似的话我妹妹每次放假回家都会说一遍，老人家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
　　饭桌上，林宇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总是轮流给乔莉的碗里夹菜，都说她吃得太少了。应该多吃点，长胖点。
　　出于礼貌，乔莉不好拒绝。只是觉得那些反复蒸煮，发黄软烂的菜实在难以入口。她默默地把菜留在碗里。林宇的父亲察觉出来，让林母每天单独炒一两个新鲜的菜。
　　奶奶说新鲜炒的好吃，城里人都吃新鲜的，哪像这些，跟猪食一样呵！乔莉不解，既然是介意的，为何不改变？
　　偶尔聊天，听林宇的母亲有意无意间说起，平时她和俩老人在家，饭菜都是极简单的，没什么讲究，经常两顿并做，晚上热热就吃了，省些功夫。
　　大概，做一桌子的菜，是怕孩子在外吃不饱，吃不好，要在短暂相聚的时间里尽力补偿。
　　这天，家里要修给鸭鹅下河的坡道。
　　林宇的爷爷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晒太阳，指挥儿子和孙子下河摸石头。
　　乔莉执意帮忙。她脱了鞋，卷起裤腿，跟在林宇的身后，一脚踏进清凉的河水里。她的内心其实挺矛盾。一方面，自己明明不喜欢摸这些淤泥中脏脏的石头。另一方面，她希望表现得勤劳淳朴大方一点，给林家留下好的印象。
　　可惜河床中石头太少，几个人捞了半天只有一小堆，最后还是付了钱给一个认识的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到沟里面拉出来一车。满满一车石头捡好了包送到家，只要一百元。乔莉想起在南方的家里，同样一手扶拖拉机的石子需要一千多元。
　　乔莉从河里上来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到晚饭时间，愈发疼了。估计是下河着了凉。她问林宇家里有没有治肚子疼的药。林宇不知道，又去问母亲。
　　林的母亲拿来鲜切的姜片和半碗高浓度白酒。姜片没进酒里，用打火机点燃白酒，烧到滚烫的时候取出姜片敷在肚脐上。她说肚子着凉了这个办法好使。果然乔莉觉得舒服多了。
　　乔莉觉得林宇的母亲是非常纯良质朴的人，对每个人都很好。林宇的二姑来做客，拉着乔莉的手，也一个劲说林宇母亲的好，说家里六个姑子，从没有红过脸。
　　二姑还告诉乔莉，林宇刚出去那几年，林母经常因为想儿子而哭。最终哭坏了身子，爱犯头晕的毛病。
　　乔莉来之前从不曾听林宇提起自己母亲身体不好，倒是来了之后，在房屋的柜子抽屉中见到很多药盒子。她觉得二姑话里有话。
　　晓龙和小蝶度假回来，上林宇家做客。小蝶向大家展示她新绣的嘴唇，她嘟起还没完全消肿的嘴，红红的嘴唇娇艳欲滴，衬得整张脸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老人家并不欣赏。林宇的爷爷说，这样多疼啊，原来不是挺好？问外孙晓龙，你怎么不拦下？
　　晓龙腆腆说，她喜欢就好。眼里充满了宠溺的神情。大概在他眼里，小蝶怎样都是好的。乔莉挺羡慕晓龙这一对。年轻，郎才女貌，俩家又离得近，这样的结合，烦恼定然少许多吧。
　　石头栈道修好了，林宇和乔莉帮忙把鸭子和鹅赶下河。又踩着河中的石头，到对岸的山上游玩了一翻。有一瞬间，乔莉觉得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也挺好。
　　五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又到了分别的日子。
　　临行前一天晚上，林宇一家人聚在爷爷奶奶的屋里说话。乔莉没有参与，独自留在西边屋看电视。她想给林宇留点单独和家人相处的时间。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说分别以来各自的见闻，哪个亲戚孩子毕业找到了好的工作，哪个亲戚家里刚生了个小子……临了，爷爷嘱咐林宇说，回去早点把婚事定了，爷爷老了，等不及了。爷爷并未被告知自己真实的病情，但面对日渐虚弱的身体，他总能猜出来几分。林宇点头说好，眼眶不由自己地湿润了。
　　说罢，爷爷挥手让他们散去。都回去睡吧。
　　爷爷躺下后，一家人又都到西边屋来。林宇的母亲塞给乔莉一个大红包。乔莉用眼神示意林宇自己不想拿。
　　这个是面钱，我们这里的风俗，拿着。林宇让乔莉把钱收下。奶奶从口袋里摸出来二百元，我也给一点。乔莉不好再推脱，都收下了。后来，她才知道，面钱是女孩子第一次到男孩子家的时候，男孩的父母给的，金额多少代表满意程度。乔莉回家后打开林母给的大红包，两千元，赶上林父半个月工资了。
　　半夜，林宇的母亲起来和面剁馅包饺子。乔莉在乒乒乓乓的声音中醒来。她犹豫自己是否应该起来去帮忙，最后还是作罢。
　　来的这些天，林宇的母亲一直没让乔莉帮忙做家务。饭后乔莉主动收拾桌子，把用过的餐具摞在一起，准备拿去洗，林母手里拿着抹布，麻利地抢过来，去去，快去玩，看看电视什么的，这里有我。
　　林宇的父亲早早跟林母打过招呼，女孩子第一次上咱们家，不能让人家做家务。林母其实没想得那么复杂，洗几个碗扫扫地什么的，又不是粗重活。这样小心翼翼地迁就着，反倒显得见外了。当然，这些话她没有对谁说起。她习惯了听丈夫的指示做事。
　　五点半，林母准时来敲门唤他们吃早饭。
　　清晨六点四十分左右，客车经过村口。父亲让林宇和乔莉先上车，他像来时一样，安置行李，付好车票钱。
　　发车后，林宇往窗外望，看见母亲站在路边偷偷抹眼泪。他心里一阵难受。乔莉注视着窗外快速后退的山，来时的风景又倒退着看一遍。两人一路无话。
　　到县城，然后倒车到省城。旅店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林宇领着乔莉去探望省城定居的姨奶，她是奶奶的亲妹妹。
　　林宇给姨奶带了澳门买的保健品，姨奶非要把钱塞他手里，俩人几乎打起来。
　　姨奶年青时候也住乡下，村子离得不远。她几乎是看着林宇长大，感情很好。后来姨奶的儿子工作调动，去了省城，她也跟着出来了。每年夏秋季节，天气暖和的时候，她都会到林宇的家里住上一段日子，姐妹俩聚聚。奶奶比姨奶长一岁，两人都年过八十，这样相聚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来之前，林宇告诉过乔莉，毕业离校后，找到工作之前，就住在姨奶家。一住就是三个月。在他心里，姨奶就是自己的亲奶奶。
　　林宇的姨奶谈吐举止大方优雅。她关切地问乔莉的父母家人身体可好，又问乔莉的工作顺不顺利，家里离工作的地方远不远，多久能回去看望父母等。乔莉都一一回答。
　　临走，姨奶特意叮嘱林宇要多抽空陪乔莉回家看望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乔莉对姨奶的印象不错。虽然老太太的眼里透着精明，但本质是明事理讲道理的人。
　　午饭后，他们逛了会商铺，买些特产手信，便赶往机场。傍晚坐上返程的航班。
　　醒醒睡睡四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乔莉熟悉的城市。走出机场大门，灯火通明，一阵热风夹杂着海水腥咸的气息迎面扑来。乔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