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3、小蝶

　　二姑家不远，往沟里走几百米就到了。
　　林宇告诉过乔莉，自己祖籍山东一带，清末民初时，高祖父为躲避战乱举家迁居这里。既然是乱世，自然是越偏僻隐秘的地方越好。
　　林宇的大姑，二姑嫁的都是沟里异姓男子，其他几个姑姑嫁的也不远。白天在县城客运站遇到的是大姑家的孩子芸哥，比林宇年长两岁，也还没有成家。芸哥是独子，为了父母留在家乡务农。大姑这些年没少给他张罗亲事，但都没有成的。大姑父跟着其他亲戚外出打工，赚钱为儿子盖新的房子，好娶妻生子。
　　拐过一处弯道，远远望去，漆黑天地间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歌舞声音，正是二姑家。林宇的母亲说是请了乐队。当地人办喜事喜欢请乐队助兴。又说回头等你们结婚，咱们也请乐队。
　　林宇的父亲忙凑过来，催促林母快些走，故意与林宇和乔莉拉开一段距离。他低声与林母嘀咕了几句。乔莉只隐约听见林母说，怎么就说不得？不是都领回家了吗？林父啧啧几声，你懂什么，便不再说话。
　　进门先遇到二姑家的长女晓月，晓月给乔莉自我介绍说是林宇的妹妹。见乔莉愕然，又补充说，就是你们说的表妹。
　　原来当地孩子不计论父族母族，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不像乔莉的家乡，母族的孩子一律称表，姨表姑表舅表……表为外，亲密程度自然比不上父族的堂兄弟姐妹。但乔莉没有关系亲密的堂兄弟姐妹。乔莉的父亲是独子。
　　晓月和丈夫同在省城的大医院当医生，收入不错，已经在城里置了房子。只是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不肯要还是要不上。
　　二姑家的儿子，名唤晓龙，今年二十五岁，准新娘子小蝶与之年纪相仿，家在附近，俩人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
　　小伙子长得俊，嘴巴甜，见了乔莉嫂子前嫂子后地叫。乔莉笑了笑，不置可否。听说晓龙也是玩心大的孩子，谈过的恋爱不少，但都不长久，直到遇到小蝶，才被收服了。
　　小蝶画精致的妆容，与在场其他女孩比较谈吐举止都更为大方得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结婚以前在南方的一线城市工作，任五星级酒店的部门经理，经常接待外宾，英语日语都会一些，还能说乔的家乡话，粤语。
　　乔莉问她婚后还打算回去上班吗？小蝶说工作回来之前就辞掉了，他们都说离家太远了。话里行间似有不舍。
　　林宇的二姑父是厂长，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打了本钱让儿媳妇在镇上开服装店。小蝶说店面已经弄好，等蜜月旅行回来就会正式营业。到时候嫂子有空来坐坐，我挑几件衣服送你！
　　乔莉说好。她其实并不知道，下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当天晚上，林宇的父母让出西屋给他们休息，俩人搬到客厅里搭盖的小房间睡。乔莉觉得这样不好，哪有长辈给小辈腾地方的？但是她瞥见所谓的小房间不过是磨砂玻璃屏风围起来的客厅一角，床一般大，墙壁上挂满了衣服毛巾等私人用品，也觉得无法接受。
　　乔莉躺在从没睡过的土炕上，困倦不已，却辗转反侧。她想和林宇说说话，但林宇因为旅途疲惫，躺下不久就响起了鼾声。
　　白天做饭的时候炕被烧得火热，这会余热未消。虽然铺了厚厚的几层褥子，乔莉还是愈发觉得燥热难受，索性抱起枕头被子，下了炕，睡在了炕边新买的沙发床上。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
　　凌晨四点多，天色渐亮。乔莉睡眠浅，一点动静就醒了。她听见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受热散发出来的香气，是林宇的母亲起来做饭。乔莉睡意朦胧地起来把被子枕头抱回炕上，换好衣服，开始整理被褥。
　　不急，再睡会。林宇的手臂从身后摸过来，搂住乔莉，懒懒地说，眼睛也没有睁开。别闹，乔莉推开他，自顾整理起来。她不希望给林宇父母留下邋遢随便的印象，虽然她不一定会成为他们的儿媳妇。
　　五点半，当林宇的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乔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困倦至极，不顾空腹喝了杯特浓的咖啡，才勉强打起精神。阿姨好，见到林宇的母亲，她礼貌地站起来打招呼。林母笑一下说吃饭，然后走到炕边。
　　大宝吃饭。林宇的母亲一直唤他的小名。林宇叫了声妈，懒懒地从被窝爬起来。他穿上衣服后就径自去院子的茅坑方便，林母麻利地收拾儿子的被褥。
　　出到客厅，爷爷奶奶林父都已经上桌。见到乔莉热情招呼她吃饭。乔莉说好，拿着毛巾牙刷等进了卫生间。拴上卫生间门的一刻，她紧绷的神经才暂时放松下来。
　　乔莉来之前并没有概念，不知道东北平房的结构，以为也像自己家乡那样，父母孩子会有各自的房间。房间是比较私密的空间，可以自在独处，旁人没事不会进来，一般客人更不会进入。所有的起居饮食接待宴客都是在客厅或者饭厅进行。
　　但在这里，他们的客厅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厅，更像是过道，客人来了直接领到屋里。电视机沙发也都安放在屋里，东屋西屋都有。俨然是独立的单元。
　　乔莉明白，这是当地气候条件使然。尤其是从前旧式房子没有地暖，冬天的时候，只有土炕是热的，一家人的起居饮食都在炕上进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居住习惯。但她还是觉得不适应。尤其是昨天晚上，林宇母亲试穿儿子新买的衣服，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刷刷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虽然里面还穿着衬衣衬裤，可到底觉得不妥。
　　在这所房子里，唯一能给乔莉安全感的就是卫生间了。关上门，水龙头开启，哗啦啦的水声，乔莉慢悠悠地洗脸刷牙，梳理头发，就像在自己的家中。她发现自己有点想家了。
　　早饭刚吃完，晓月开车到院门前来接姥姥姥爷。说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晓龙已经接上新娘子。因为两家房子挨得近，花车接到新娘后，象征性地到镇上绕一圈才回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爷爷脸上的病容一扫而空，脸色似乎也比昨日里见的红润。奶奶乐呵呵地登上轿车后座，完全忘记了晕车这回事。当然几百米路程，也就一脚油的功夫，还没来得及晕就到了。
　　下了车，看见宴席的桌子沿着房前的土路一直摆到村道边，来得早的村民三五结伴分散坐下，吃糖果嗑瓜子，把小葱掐下来整段整段往嘴里送。乔莉看得稀奇。在她的家乡，也有生葱熟蒜的讲究，但只是切碎了洒在菜的上面，作为点缀。因吃起来到底还是感觉辛辣。后来，她留意到林宇家生吃的青菜上面，也会有洗干净的葱段。看来这个是当地普遍的饮食习惯。
　　妇女老人的手里多拿着折叠好的塑料方便袋。乔莉留意到，林宇的母亲出门前也拿了。原来当地吃的是流水席，一桌的人吃罢，剩菜全都打包带走，主人家把桌子收拾好，重新上菜。后面来的人接着吃。
　　进到二姑家，乔莉发现东边屋昨晩还铺着被褥的土炕，上面的铺盖已经全部卷起，放着大盆大盆炒好的菜。焖肘子，红烧鱼，炸丸子，煎豆腐，酸菜炖肉，凉拌西兰花……一位中年妇女蹲坐在上面，用大勺一勺一勺地把菜盛装到椭圆形的不锈钢盘子里，整齐地码起来。
　　林宇被叫去帮忙绑门前的彩旗气球，留乔莉一个人在西边屋。里面还有几个婚礼暖场表演的人在等候。她待着无聊，便四处走走看看。
　　刚出大门，二姑叫住她，从墙边的泡沫箱子抓起一把淡黄色的贝壳肉要给她，看样子应该是水煮脱壳后冰鲜的贝壳肉，与林宇在县城车站饭店吃的凉拌菜相像。乔莉连忙摆手谢绝。二姑说这个蚬肉好吃，细甜。乔莉只好谎称自己不吃海鲜。海边长大的人，怎有不吃海鲜的？实在是觉得这样吃法不卫生罢了。
　　远处鞭炮声响起，是花车回来了。人群开始骚动，都翘首注视着路口的方向。大人把孩子抱起来，看新娘子咯！
　　行礼的时候，小蝶如盛装的仙子，神态自若。作为新郎官的晓龙手里偷偷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微微颤抖。看得出来，晓龙非常在乎小蝶。这许诺一生一世的时刻，他因为紧张，猛抽了几口香烟才结结巴巴地把新郎致词说完。台下宾客掌声雷动。
　　热闹的人群中，乔莉留意到一个人。男性，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也帮忙着招待宾客，姿态却不是很自在的样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林二姑的大伯子。小时候生病落下后遗症，脑子不太灵光，没有成家，一直由弟弟一家照应。兄弟俩顶头上还有个老父亲，九十岁了，身体倒很硬朗。
　　新婆婆二姑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过了今天，她也算是完成一件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