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26、过去

　　九月，合作项目的公司在省城有音乐剧活动，演出地点在西关老城区。送了门票给乔莉部门。
　　主管拿着票问谁有兴趣？
　　音乐剧名气不小，正规售卖渠道，门票要好几百一张，几个有孩子的同事开始时候都很踊跃说要，但最后还是作罢。都觉得带孩子出门不容易。
　　作为项目组成员，又还没有孩子，乔莉责无旁贷是要去的。她拿了两张票，决定和林宇一起利用周末时间来一次短途旅游。
　　乔莉印象中，似乎除了回老家，她和林宇甚少结伴出游。但回家到底和旅游不一样。回家是赶路，飞机客车一程程地走，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快点到达。旅游是享受过程，轻摇慢晃，乘车也好走路也罢，都是旅途的一部分，目的地有时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她想，也许离开熟悉的地方，换个环境，能让她和林宇之间，多一点热情。
　　刚好这个周末林宇双休，也空闲。他们在周六早上乘坐城轨出发。
　　半个小时的车程，说说话，看看风景就到了，比上班坐公交车还快。乔莉来到了阔别的省城。
　　乔莉在省城念的大学，毕业第二年离开。上一次回来是八年前，为了参加大学其中一个室友的婚宴。
　　乔莉大学入学时，遇上校舍修整，她们被安排在没有卫浴的老旧宿舍，一个屋里住七个人。
　　虽然后来搬到新的学生公寓，改为四人一间，但最初的七个人还是走得最近。
　　2003年非典后，七个人变成了六个人。
　　走的人，不是因为非典，而是因为癌症。这是乔莉能得知的同学里第二个因为癌症走的。
　　第一个是初中时候，一个转学插班的女孩，再生障碍性贫血，俗称血癌。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看起来气色很好，却突然在中秋节早晨离开了。当时年纪还太小，只是觉得伤感。还不知道悲痛。
　　得知第七个室友走的时候，乔莉她们六个女孩在宿舍里哭得稀哩哗啦。这件事很久才平复。六个人由此更加珍惜彼此的友谊。毕业的时候就说好，以后长联系，常聚会，像结婚这种人生大事自然都得参加。
　　乔莉记得婚宴选的日子不是周末，她下班后匆匆赶往客运站，坐两个小时的大客，又倒地铁，到达的时候婚宴已经开席过半。幸好有细心的同学，每上一道菜就给乔莉碗里夹几块。她到的时候，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十二月份，气温很低。菜都是凉的，但乔莉的心是热的。她匆匆吃完碗里的菜，给主人家送上贺礼，然后道别，开始往客运站赶。末班车是晚上八点五十分，她必须要赶上，才能保证在午夜之前回到珠城。乔莉没有请假，第二天照常上班。
　　那次以后，乔莉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大学室友好几年不联系了。直到父亲生病那一年，其中一位室友小月突然找到乔莉。
　　热切地聊了一会，才知道乔莉已经结婚，小月责怪乔莉怎么不通知她们。
　　是的，乔莉的婚宴没有通知大学室友。因为婚礼举行的地点在遥远的北方，她只是在婚礼举行前一天，给南方的朋友同学发了短信，简单告知一下罢了。
　　但因为山区信号不好，估计大部分的短信没有发送成功。乔莉也没有理会。她那段时间有点自暴自弃，怀疑如此郑重其事地通知人家有没有必要。反正也是无法参加。
　　然后，小月告诉乔莉，她的母亲两年前走了。
　　小月还说，另一位室友小莲的母亲几年前也走了。乔莉记得，小莲结婚的时候，有发信息通知大家，因为没有举办婚宴，所以也没有去。后来小莲生了儿子，也是收到群发的信息。
　　乔莉才知道，原来，在自己刻意躲起来的几年时间里，每个人都在经历各自的悲欢离合。没有谁比谁幸运。
　　后来，小月组建了聊天群，名曰青春不老我们不散，把六个室友拉进去。开群第一件事，就是给乔莉转账。一来无法亲自来探望乔莉生病的父亲，再者也觉得这样做是给乔莉添麻烦，不如给钱来得实在。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刻，钱确实是最好的礼物。乔莉非常感激小月，她和大学时候一样，生活的磨砺没有让她的热心肠变冷。
　　白天的上下九步行街还是和记忆中一样，熙熙攘攘，充斥着浓浓的商业气息和西关风情。乔莉带着林宇漫无目的地闲逛。林宇一次又一次说要给乔莉买衣服，都被乔莉拒绝了。她只是喜欢走走看看。近年来，所有购物的需要她几乎只通过两个渠道解决，网购或者大型超市。
　　下午时分在荔湾广场的星巴克吃了咖啡和蛋糕。里面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户外的座位坐下，虽然没有空调，但好歹能歇一下走得酸胀的双脚。
　　乔莉喜欢星巴克，完全是一种情怀。做旧的木头吧台，穿黑色制服的咖啡师，空气中流淌的咖啡香气，让乔莉有种浑然忘我的感觉。她每次来只点美式咖啡和蛋糕，完全不能接受其他品类。
　　林宇跟着她也喝美式。奶油芝士蛋糕尝了一口，说太甜了，全部留给乔莉。
　　乔莉饭量很小。但是对于好吃的蛋糕，她完全没有抗拒力。就着咖啡小口小口地把两份蛋糕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心满意足地擦一下嘴巴，示意林宇离开。
　　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乔莉带着林宇游览了沙面大街，一个她心心念的地方。
　　林宇第一次来，被租界内的西洋景色吸引，拿着手机不停拍照。又要乔莉给他拍，像个孩子一样。
　　走了一圈，乔莉发现那家常去的咖啡馆没有了，许多老房子被围蔽施工，已经不是印象中的模样。她隐隐感到失落。
　　晚上，他们住宿在如家酒店。
　　洗过热水澡，浑身舒坦。乔莉和林宇并肩靠在床头，各自刷手机。
　　林宇似乎心神不宁，不时凑过来拨弄乔莉的头发。乔莉心领神会。但是，她推开了林宇。
　　乔莉不喜欢在酒店的床上亲热，不仅是因为觉得脏，还因为她脑海里不好的回忆。
　　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然忘记，但其实，他一直都在。那个为了回避母亲，而把乔莉约到酒店的男人，他让乔莉的人生中留下了污点，当时酒店工作人员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出卖□□的人。最不幸的是，她后来还发现，他们之间根本不是爱情。
　　林宇从不勉强乔莉。他觉得无趣，放下手机，倒头睡觉。不到一分钟时间，呼噜声大作。乔莉取出早已备好的耳塞戴上，也躺下睡觉。却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又回到沙面大街。那个男人的脸模糊不清。这么多年过去，她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那张脸。但能感觉是他。
　　男人牵着乔莉的手走路，很大的一只手，把乔莉的小手完全包裹，手指不停摩挲着乔莉的皮肤，掌心传递过来的热力，是欲望的挑逗。
　　男人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不是香水，是一种类似婴儿的体香。乔莉很多年以后在自己儿子身上也闻到了这种熟悉的味道。气味瞬间穿越十数年时光，与那段尘封的往事契合，让乔莉恍然醒悟，也许，自己当初的迷恋，是源于母性。
　　他们进了酒店。酒店的房间有股木头腐朽的气息。
　　男人慢条斯理地脱下衬衣，用酒店的衣架挂好，又坐下脱西裤。乔莉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床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男人脱光身上最后的衣服。
　　事后，乔莉问男人，爱她吗？男人说不知道。又问乔莉，爱他吗？
　　乔莉也是心虚，她不确定自己能交出的爱有多少。除了陈家明，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爱上谁。
　　所以，当得知那个男人根本不爱自己的时候，她也确认，自己其实也不爱他。一切只是幻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微亮，乔莉感到头痛欲裂。她从背包里摸出备好的白色止疼药片，空腹用枕边的瓶装水送服。不一会，疼痛消退许多。乔莉起床洗漱。
　　这么多年，乔莉已经养成了随身带止疼药的习惯。如果药吃完了一时没有买到，会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很担心，怀孕的话不能吃药怎么办？
　　林宇问她怎么吃药了？
　　乔莉揉一下太阳穴说觉得脑袋疼，可能感冒了。
　　林宇自责是不是我的呼噜声让你睡不好觉？
　　乔莉笑了笑说没事了，我已经好了。她不想林宇在打呼噜这件事上过多的自责，因为无补于事。
　　音乐剧现场很热闹，几乎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因为没有小孩子同行，验票的人没有送乔莉小玩具。
　　进场后，小陈见到乔莉，热切地打招呼，又去向同事讨了玩具给乔莉。乔莉手里拿着玩具，看完了整场的演出。幼稚又童真的演出。
　　合作项目公司负责对接的女孩小陈，和乔莉年纪相仿。
　　乔莉和小陈挺聊得来。无意中得知她也还没有孩子，做过两次试管婴儿，都失败了。为此，她们颇有点惺惺相惜。有时候也在谈话中交流身体调理的药方。
　　后来有一段时间，小陈突然请了长假，工作交接给另一个女孩。
　　回来后得知，小陈的丈夫患病了。也是癌症。也是肺部。听到消息的瞬间，乔莉的心一沉。这个病，与死亡几乎划了等号。
　　小陈不算年轻，但也还没有孩子。她与公婆同住，丈夫发病时时候，起初以为是中暑，在家躺了半个月才送的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脑转移。
　　因为脑部动了大手术，肺部暂时是保守治疗。小陈的婆婆自己是中医，也尝试着给儿子调配药方。
　　无奈病程进展很快。数个月后，小陈在一次休假回来后，主动找到乔莉，说人走了。我解脱了。原来小陈丈夫生病后脾气非常火爆，不知道自己病情，也不肯配合治疗，家里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小陈已经心力交瘁。
　　乔莉又想起自己的父亲。病痛会改变人的心智，何况是绝症？病着的人不好受，身边的人也不会好过。既然事情决计不能好转，那就坏到彻底吧。她想起父亲最初生病时林宇妹妹林雪的话，等这件事过去再说吧。
　　是的，会过去的，终究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