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24、良心

　　节后上班没几天，就是林宇爷爷的忌辰。
　　今年春节，林宇因为没有回家过年，不曾到坟前烧纸磕头。他特意请了假，买了香烛纸钱，到普陀寺旁边的空地祭拜。
　　这一次，乔莉没有同来。
　　乔莉的工作是教育相关，开学季总是最忙的时候。为了保证线上课件内容的更新，还有新增加的教材改版工作，她所在部门每天加班到晚上七八点钟。
　　那一段时间，她连晚饭都是在单位食堂解决。林宇一个人在家，有时候做一锅杂粮粥，就着咸菜吃老面馒头，或者煮两袋方便面，忙的时候干脆不吃。
　　乔莉也像所有的妻子那样嘱咐他好好吃饭。林宇嘴上答应着，但是并不真正打算这样做。对待吃饭这件事，他向来是觉得能填饱肚子就行，偶尔饿个一两顿谈不上什么，权当减肥。
　　乔莉是宁愿吃得少而精的。最重要的是还不能挨饿。有时候约好了下班后到外面下馆子，如果林宇错过约定时间半小时以上，饥饿的乔莉脾气会很暴躁，对林宇嘀嘀咕咕一顿发火。
　　这种时候，林宇保持一贯的静默。他知道等乔莉填饱肚子后，气就消了。
　　林宇对乔莉几乎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除了隔一段时间示意她给他的母亲打个电话，聊聊天。
　　但偏偏这一点，乔莉也完成得艰难。她只有在林宇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硬着头皮打过一次电话。
　　当时林宇母亲接听电话的语气是愕然的，她应该从没有预想过会接到乔莉的电话。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两个人都觉得尴尬。之后乔莉再没有打过电话。
　　对于林宇的父母，乔莉其实心怀愧疚。林宇与她生活在离他们几千公里外的地方，一年里就春节假期能在家住上几天。不说日常起居照顾不到，连身体有个不适也难侍奉床前。
　　所以乔莉总觉得，给林宇母亲打电话，因为心里的愧疚，自然要许下一些承诺，自己又难办到，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擅长也不喜欢说好听但是虚无的话。说出来的话就是要做到的，不然心里面就像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结婚第一年，乔莉对林宇说，她每个月会从自己的工资里给父母拿一千元生活费，同样的，他也可以给自己父母拿生活费。林宇父亲还在上班，家里有收入。如果平时不拿，就过年回去的时候一次性拿一万元，一碗水端平。乔莉公司有年终奖，如果林宇负责机票路费，她愿意拿这笔钱。
　　结果第一年回去过年，林宇母亲按俗例给她拿了两千元压腰钱。他们因为手头拮据，只给家里拿回去五千元。
　　乔莉暗暗发誓，第二年一定要补回来。第二年，父亲生病了。钱自然也没有存下来。
　　为此，乔莉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为人儿媳的本分。土属星座的她，始终觉得，说什么都比不上给物质来得实在。当然，有物质基础后再有情感关怀，那便是锦上添花。
　　因为债务，经济一直拮据，乔莉对林宇父母的愧疚也一直存在。至于因为父亲的病而对林家心生的芥蒂，那是另一回事。两种情感夹杂着，乔莉没有让二者互相抵消。她对林宇的态度也由此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林宇大多时候像个闷葫芦，家中诸事但凭乔莉自己的良心。
　　清明节。带可可去扫墓。年幼的可可不懂生死，还说很想念公公（土话：外公），他已经很久没有陪她玩了。乔莉听了眼眶热热的，强忍的泪水在打转。
　　乔家一行人提着祭品，心情沉重地走在歪歪扭扭的田间土路上，只有可可以为马上要见到外公了而心情雀跃，脚步轻快。
　　及至来到坟前，可可一脸茫然，她不曾知道，心心念的外公和眼前的一堆土有什么关系。
　　原来，坟墓里外，才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可可没有询问大人，公公去哪了？而是转身去往别处。乔莉跟过去，看见可可在采花。一边自顾自说，要把花送给公公。
　　最后，可可在外婆的引导下将一把五颜六色的鲜花轻轻地放在新培好土的坟包边上。然后由母亲乔薇领着站在坟前鞠躬，上香，敬酒。
　　第二年，当可可再次把同样一把鲜花放在外公坟前的时候，她突然问了乔莉一句话，姨姨，公公是不是死了？
　　那一刻，乔莉突然意识到，可可长大了。距离父亲去世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可可已经懂得了死亡。
　　乔莉学过幼儿教育心理学，知道人在大概六岁左右的时候已经能知道死亡的含义。却要用数十年的时间来接受死亡这件事。甚至有的人穷其一生无法接受，像多少古代帝王大肆修建陵寝，以为百年之后仍能享受生前的一切。
　　乔莉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相信人和世间万物一样，只是原子分子的有序组合。死亡之后，肉身被消化分解，尘归尘土归土。
　　祭奠，不过是活着的人给自己的情感寄托。
　　扫墓当天，林宇因为单位有事，没有来。乔莉本不怎么在意。
　　告诉母亲，母亲悻悻然说，我们这里的风俗，这次不来，就三年内都不能来了。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父亲走的时候他送过，按理应该来的。
　　乔莉想起林宇祭拜爷爷的时候，她因为上班也没有同去。而今又如何开口要求他同来？一时不知道这电话是打还是不打，最后还是作罢。林宇已经有工作上的安排，一时半会也不一定抽得开身。打了电话，林宇再不来，就是林宇的不是了。因为父亲的事，母亲对林宇本来就心有芥蒂。乔莉决定一力承担下来。她说林宇又不知道我们这边风俗，再说打工的，这领导有工作安排下来，请不到假也是没办法。
　　乔安一边听见了，也劝解母亲，来不了就算了罢，上班有时候是真的身不由己。
　　母亲是全职家庭妇女，结婚后一直留在家中，忙农田的活，照顾家人的起居饮食，没有在外面单位上过班。自然不知道打工上班的不自由。
　　母亲不再说话。乔莉知道，从此，母亲对林宇恐怕更加不待见了。
　　其实，母亲对两个女婿都不待见。之前乔莉还没有结婚，母亲对大女儿乔薇的丈夫也是种种不满。那时候父亲还在，居中调停，倒也还好。如今没有父亲，母亲变得愈发难以沟通。
　　六月，林雪的女儿出生。按时间推算，怀上的时间，正是乔莉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所以林宇之前只字未提。
　　便是此时，林宇也没有郑重其事地告诉乔莉，只是在做饭洗菜的时候，顺带说了一句，我妹生了个姑娘。再没有下文。
　　乔莉哦了一声，也不追问。
　　但其实，她的心里不是没有震动。林雪生孩子这件事，好比在乔莉心里刮过一场台风。知道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有点措手不及。林雪比他们晚结婚一年，已经生下孩子。而他们，孩子，似乎遥遥无期。
　　林雪女儿的出生，让要孩子这件事又重回热点。
　　先是林宇父母借着林雪生孩子这件事，电话里旁敲侧击，都这么久了，不行，咱还是上医院检查检查吧。林宇听着电话，唯唯诺诺，但挂电话后从不主动跟乔莉提起。
　　然后乔莉的母亲这边也来了。你看你父亲是等不到了，我年纪也大了，再不赶紧的，将来没有力气帮你们拉扯了。
　　其实乔莉自己心里也有想法。既然没有打算丁克，那么，生孩子就是早晚的事情。早前听公司同事小黎说过，她怀孕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岁，第一次上医院检查就被划分到高龄组，很多项目的风险都比年轻女孩高，检查也更复杂。她跟乔莉说，赶紧生吧。年龄越大，风险越高。到时候不仅带孩子辛苦，身体的恢复也慢。
　　乔莉与林宇摊牌。她自己的底线，如果今年再要不上孩子，就以后也不要了。
　　林宇总算被触动。他答应，在要孩子这件事上，无条件配合乔莉的一切安排。这话，让乔莉有点哭笑不得。
　　乔莉有时候觉得，她与林宇之间，不像情侣，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夫妻。他们感情最炙热的一次，恐怕就是林宇借了酒意喊出乔莉我爱你这句话的时候。其余时间，哪怕是床笫间缠绵，也是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就差问一句，我可以吗？
　　乔莉自己是冷的性格，需要热情的人来带动。就像少女时代，放暑假，她到康妮家玩。
　　康妮家里有家庭式的卡拉OK，在九十年代，这个东西非常流行。有条件的家庭基本上会购置，放在家中客厅，供玩乐。如此高级的设备乔莉家里自然是没有的，那时候她家里连有线电话都还没有安装。也从不曾唱过卡拉OK。
　　唱歌的时候，乔莉如鲠在喉，无法对着麦克风唱出声音。康妮的母亲看出来，主动提出和乔莉合唱，乔莉总算放开声音。有了这次经验，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慢慢地找到了让自己对着麦克风发声的技巧。她在心里非常感激康妮母亲当时的细心照顾。因为那一刻她的压抑是无法言说的。只有找到适当的通道，释放出来。
　　乔莉一直容易被热情的人吸引。包括康妮，包括她少女时代暗暗喜欢过的人，陈家明。是的，学生时代的陈家明不仅长相俊逸，还那么的热情，连默默如小草的乔莉也能得到他的照顾。当然，这件事康妮并不知情。世界上除了乔莉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用尽全部力气把它深埋岁月的深渊。织起厚厚的茧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从此丧失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