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蝴蝶 ...

  •   周一早上刷牙的时候,乔莉的一颗牙齿无端掉了。
      周三上班时间,家里打来电话,乔安说父亲想她了。电话中父亲喊了一声乔莉的小名,莉莉,后面的话就含混不清了。乔莉当时没在意,说回家再说,匆匆挂断了电话。她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
      周四下班后,乔莉特意坐车绕道到永旺超市,给父亲买了两盒五谷代餐粉。
      周五早上醒来,发现康妮送的首饰手表指针停在了昨夜一点多。乔莉呆呆地望着静止的表针,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午上班不久,弟弟打来电话。告诉乔莉,赶快回家。父亲昨天夜里又测不出来血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自午后开始,呼吸变得很喘。
      乔莉慌忙请假,坐车回家。等车的时间,她在车站旁边的药店买了一些丹参。她上网查到丹参有强心的功效。此时此刻,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父亲可以再撑持多一些时间。
      回到家中,父亲已经陷入昏迷,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乔莉哭着叫一声爸爸,父亲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他知道,他的小女儿回来了。
      五谷粉已经无法吃下了,乔莉又忙去厨房熬制丹参药液,用针筒给父亲灌进去。但刚挤进去的药水马上从嘴巴的另一边流了出来。乔莉用手托住父亲的脸,才发现父亲的脸上没有肉,只有薄薄一层皮,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弹性。乔莉后来恍悟,死亡不是瞬间发生的。在心脏,肺部还有大脑这些重要器官死去之前,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逐渐死去,比如消化器官,皮肤,肌肉……她当时看见的父亲,半个身子已经在泥土里。一个星期,短短几天的离开,她终究还是没赶上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亲看起来烦躁不安,一直用那只还能动的手往门口方向拨弄,乔安猜出父亲是在等他的姑姑,那位只比父亲大几岁,自幼一起长大,亦姐亦母的亲姑姑;那位父亲一直唤作长(念chang,表示最小的)姑,得了好东西第一时间给她送去的亲姑姑。乔安他们已经打过电话通知她,他们的姑奶。
      姑奶赶来了,她来看侄子的最后一面。她哭着喊父亲的名字,说怎么死的不是我……
      父亲流下眼泪,然后逐渐变得平静。这人世间,他已经了无牵挂了。
      乔家人匆匆吃晚饭。乔莉端着饭碗,眼睛不敢离开父亲。她感觉父亲的呼吸有异动。有点大口喘气的感觉。乔安大口往嘴里拨饭,一边喊,快吃!
      乔莉放下饭碗,伏在父亲旁边,然后,她确定自己见到了潮状呼吸。
      许多年前,她在安妮宝贝(庆山)纪念父亲的书《莲花》中第一次知道潮状呼吸。
      父亲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吸进去一口气,然后缓慢绵长地呼出,向内缩起肩膀,直至最后一丝气息吐尽。
      潮状呼吸之后,父亲缩小成一个很小的人儿,像未长成的孩童。
      乔安用电筒照了下父亲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不再回缩。
      乔莉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请来村里专门从事丧事的人,为父亲擦身穿衣,乔莉回避到房间中。等穿好寿衣,那个人一边为父亲盖上被子,一边说,就当他睡觉了。红色碎花被子盖过头脸,却留一个光光的头顶在外面,乔莉总忍不住去看。她的感觉很奇怪,不是悲痛欲绝那种,而是有点不肯相信,父亲真的走了吗?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吗?
      乔莉这样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9月25日买的那条花色烂漫的裤子,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她听见有不认识的婶婶对母亲说,让她把裤子换一下吧,红红绿绿的。才恍悟,从背包里拿出备好的一条蓝色仔裤,一件白色T恤,有印花,但是黑色的。她不知道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会带这样一套素净的衣服在身上,好像早已经预感到自己需要它。
      换好衣服,乔莉给林宇发信息,我爸走了。林宇马上打车走高速过来,一个小时后就到了乔家门口。
      乔莉又给康妮发信息,我爸走了。康妮回复她,节哀顺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乔莉说,没有了,谢谢。
      最后,乔莉给单位主管发信息,我爸走了,请几天假。主管回复,节哀顺变。
      之后,乔莉把电话调成静音,塞进手袋里。她的电话暂时不再需要为谁二十四小时待机了。
      没有了整夜整夜不睡觉的父亲,这一夜显得格外的安静。
      帮忙办丧事的人离开之前交代乔莉他们好好睡一觉,因为接下来的仪式几乎要通宵达旦。
      天快亮的时候,乔莉才在母亲的床上迷迷糊糊去。
      一直做梦。梦见父亲。天淅淅沥沥下着雨,一家人走在路上,撑着伞,在比伞的大小。比来比去,父亲的黑伞最大,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乔莉不服气,又去和姐姐弟弟比。比着比着,他们都回到了小时候。突然,乔莉发现天是湿的,地是湿的,可奇怪身上一点也不湿,就知道是做梦。随即醒了,父亲消失了。
      伞和散,原来是谐音。父亲走了,家散了。
      几个小时后,乔莉在嘈杂声中醒来,走到客厅,看见父亲已经被抬到地上。换了个方向,脚朝门口,意味着要走了。
      母亲在厨房忙活。有人走过来说,他右边的眼睛睁开了。有懂得的人让母亲隔着纸钱把它重新合上。
      父亲的葬礼,是乔莉记事以来经历的第二场葬礼。
      第一场是她爷爷的。
      那时候乔莉三四岁,刚开始记事。脑海里只有些细碎的画面。
      老房子客厅的红砖地面铺上麻布袋,爷爷躺在地上,大人们在跪拜做仪式。她因为困倦至极,躺了下来。然后一位老奶奶让母亲把她领回房间睡觉。房间就在客厅后面,隔着一道板障。乔莉和乔安就在父亲和母亲的床上睡着了。乔薇年长些,能听从大人的指挥,跪在爷爷的旁边,跟着大人叩拜。出殡的时候下着雨,亲人抬着棺木沿着村闸门旁边的土路上山,土路两旁是高高的竹林,地上落满了干枯的竹叶。山路泥泞难走,乔莉伏在一位姨奶的背上……
      时隔三十年,乔莉再一次直面死亡。她不再是不懂生死的幼儿,而是对生死有了敬畏之心。
      可可正是乔莉当时的年纪。她把玩具放在外公的旁边,播放自己最喜欢的歌曲。又试图去亲外公的脸,被一位眼疾手快的婶婶拉开了。那位婶婶说,看这孩子,她一点也不害怕。
      是的,她怎么一点也不害怕?乔莉竟然是怕的。之后很长时间,她都是怕的。她不敢进父母的房间,不敢睡父亲睡过的床。晚上不敢上厕所,怕上完厕所推开门,看见父亲扶着墙站在拐角的地方等候。多少年来,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太多次,但是她知道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了。
      白天的仪式乔莉记不清了,人来人往的,叩头上香后就站到院子外面。虽然已经是十月中旬,但是南方的天气还很热,即便开着风扇,谁都不愿意待在屋里,怕有异味。乔莉进进出出的,倒是一点没有感觉。
      晚上的仪式。乔家人跪坐在草席上。乔莉父亲穿着整齐的寿衣,手里攥着写了名字生辰死忌纸张的小布袋。整个夜晚,就这样念一阵,拜一阵,哭一阵,走一阵,直把父亲送到奈何桥边。主持人说,解了劫,解了怨……这是要给父亲解开人世间的所有恩怨情仇,解开他与妻子儿女的缘。斩断情丝,转世轮回。
      乔莉知道这些都只是封建迷信。她不迷信,但是此时此刻,她无法思考,也不用思考,只需跟着主持人的号令叩拜或者哭喊。她还无法相信,最最亲爱的父亲走了。
      主持仪式的人说,女婿不用跪,坐在长凳上就可以了。但是每次当他一声长喊跪——的时候,林宇和姐夫还是会咚地跪下。
      期间,有一只黑色的大蝴蝶款款飞了进来。在灯光下依次飞过跪着的每一个人,最后停在母亲的身边。
      乔莉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蝴蝶是父亲吗?
      仪式后,蝴蝶不知所踪。
      第二天早上,蝴蝶被发现死在了父亲生前睡觉的床边。乔莉更加确信昨夜里是父亲的魂灵附着于蝴蝶,来和他们作最后一次道别。然后,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床边。
      灵车来了。工作人员把乔莉的父亲装进一口小小的棺木中,抬到了推车上。
      出殡时,棺木走在前面,乔家人和亲友排成长队,由村里相熟的妇女牵引,赤脚尾随。乔莉按村里老人说的一直低着头哭喊,直到拉丧的人说,快看看,他们带走你们爸爸了。乔莉才抬起头,看见灵车扬长而去。她有些愕然。父亲就这样离开了吗?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了吗?
      他们坐另一辆大巴。去往火葬场。短短几十分钟,乔莉焦灼不安。她想,没有了亲人的陪伴,父亲会觉得孤单吗?
      到达以后,乔安去办手续,缴费,回来说,火葬场有一个业务,多给些钱,可以在旁边的小厅办一个小小的遗体告别会。他同意了。
      乔家的亲友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排好了队,依次进入小厅。乔莉看到父亲的灵柩就停在小厅的中央。盖子打开了,父亲躺在金色的被子中,像睡着了一样。他们绕着走了两圈,中途不允许停下。乔莉知道这是自己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真身了。
      入炉前,工作人员又问是否要加钱看炉内火化的情况?这次大家都没有同意。谁能忍心看着亲人的遗体在烈火中焚烧?
      火化后,只剩一些残存的骨灰。乔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下什么细胞都死光光了。乔莉哑然失笑,是啊,杀到最后,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工作人员用钳子把骨灰从脚到头依次收拾,放入准备好的瓦制瓮中。瓦瓮中放入陪葬物品,用腻子粉封口。瓦瓮套在竹子编织的箩筐之中,由亲人中两位男性帮忙抬到车上,乔安负责拿引路的香火,且确保这炷香,从火葬场到坟地,再到家里,一直不能熄灭。万一熄灭,父亲的魂灵将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一行人匆匆赶往选好的坟地,就是乔家山上的自留地。小时候母亲在地里种地瓜和花生,乔莉经常跟母亲来。山地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里挖出来的泥土是陶土。父亲教他们姐弟几个用陶土做出锅碗瓢盆的样子,然后做饭时丢进灶坑烧制。后来有采泥的人来,征用了这片土地挖采陶土,弄到面目全非。山地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
      装着父亲骨灰的瓦瓮被埋进半米深的土坑,泥土拢起来,堆出高高的圆锥形。就是乔莉印象中坟包的样子了。从小到大,每年祭奠的时候她都会见到,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坟包里埋葬的是自己最亲爱的人。
      葬礼之后,主人家还要请参加葬礼的亲友到附近的饭店吃一顿饭。有老人叮嘱乔莉母亲,等会吃过饭,你的女儿们都要直接回去她们婆家,路上见面也不能打招呼。等满月后才能回娘家。但是因为可可在这边上的幼儿园,那人给了母亲一个折衷的办法,让乔薇和丈夫吃饭后坐公交车到县城跑一圈回来,就当他们已经回了家。可可年幼,百无禁忌。留给外婆照顾。
      乔莉是没有特殊待遇的。饭后,她和林宇两个人步行到附近的公交站。等车的间隙,先是看见弟弟乔安开车经过,过了一会,又看见母亲背着可可走路。可可晕车,母亲只能陪着她走路。乔莉慌忙拉着林宇躲进公交站牌后面,怕可可看见他们,不得不说话,犯了忌。
      母亲背着可可的身影如此落寞。乔莉目送她们拐进石板街,直至消失不见。
      回到她和林宇的家,乔莉待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她依靠在床头,从头回想这一年多的日子,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后面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她想起更早的时候,父亲说过喉咙很痒,咳嗽停不下来。她以为是慢性咽炎。因为她自己也是,突然发作的时候,咳嗽到泪水都出来了。如果当时去做检查,会不会走在命运的前面?
      可是没有如果。乔安说,父亲发病的位置,发现得再早恐怕也无法手术。
      葬礼后许多天,乔莉才回过神来。她对乔安说,爸爸留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那一捧灰,而是我们姐弟仨。
      至此,乔莉终于接受生命原本的模样,与自己和解。她不再因为没有医治好父亲而心怀愧疚。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