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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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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的中秋节,有几年没好好过了。
乔莉结婚那年,父母和她在东北过。这是乔莉在东北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或许是习俗差异,乔莉看见未来婆婆只拿了两个苹果,几块北方月饼装在盘子中,用小板凳盛着放在院子里供上就算完事了。
而在南方,乔莉记忆中的中秋节非常隆重。有灯笼,有烟火,有美酒佳肴,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团团围坐,欢声笑语。
中秋节那天,晚饭后,父亲把桌子搬到阳台上,母亲依次摆上香案,茶杯,广式蛋黄莲蓉月饼,水煮菱角、小香芋、大虾,炒板栗,炒田螺,各色水果:葡萄、哈密瓜,苹果……最重要的是柚子。
先要焚香供奉嫦娥仙子。乔莉姐弟几个翘首等待。父亲用扒下来的柚子皮做成灯笼给他们玩。
好不容易等来母亲的呼唤,可以开吃咯,谁来喝掉这杯月公(月亮公公喝过的)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美食,海阔天空地聊天,直到夜深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去年,因为父亲生病,家中愁云惨淡的,桌子没有搬到阳台,只是摆在院子里,香案茶杯月饼等还是一应俱全,只是吃的人没了心境,象征性地吃一点就散去了。
今年,乔莉家的中秋节陪着父亲在医院度过。
八月的一个清晨,父亲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下肢无法动弹。他仰躺在床上,连转身都不可以。只能大声叫唤妻子。
自从父亲上一次化疗之后,身上开始隐约散发出臭味。乔莉的母亲无法忍受,拿了枕头和被子到客厅的红木沙发床睡觉。宁可忍受暑天里蚊虫的叮咬。
听到丈夫的叫唤,她走进房间。首先看到的不是丈夫,而是床上丈夫的便溺。她责怪丈夫为什么不起来再解。丈夫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说,我的腿动不了了。
乔莉的母亲一惊,急忙收拾干净丈夫的衣裤和床上的秽物。她叫来乔莉姐弟俩。那天刚巧是周末,乔莉也在家。父亲生病后,每个周末乔莉都会回来住。有时候林宇陪着,有时候自己回。
是不是睡麻了?乔安捏父亲的小腿,问父亲有感觉吗?父亲摇头。
过去好久,父亲腿上还是没有知觉。乔莉说,我们送医院看看吧。
父亲像个纸片人一般贴在他和妻子一米五的大床上。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医生会有办法,父亲还会说笑,都忙去吧,不用管我,就当我是个公仔。
乔安横着抱起床上的父亲,发现父亲变得死沉死沉的,身上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十多米的距离,一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弄到车上。
到了医院,拍了片子。是转移到脊椎的病灶压迫了神经,胸椎以下全部失去知觉。
有机会重新走路吗?医生办公室里,乔安问医生。
不好说,如果神经还没有被压断,肿瘤缩小之后会恢复知觉。注意保护好病人的脊柱,翻身的时候要肩膀和盆骨同一个平面翻,由于肿瘤侵犯,病人脊柱的组织非常稀松脆弱,千万别扭断了。乔莉想起他们出来的时候这样摆弄父亲,一阵后怕。
已经没有常规的药物了。要么用回第一次化疗的EP方案,有效率可能是百分之五十。医生迟疑了一下说,要么,还有一种药物可以试试,脂质体阿霉素。这个药医院没有,要自己在门诊楼一楼的新特药店购买。你们去问一下有没有,有的话我再开处方给你们去买。
乔安和乔莉忙跑去药房问。药物是有的。问价钱,一小瓶药六千元,他们需要两瓶。
回去医生办公室路上,乔莉和乔安商量,其实也没怎么商量,他们都认为,用最好的药物,至少以后不后悔。乔莉说,钱的事,她来想办法。她其实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只是问康妮借。
上次之后,乔莉就没有再问康妮借过钱。中途康妮来家中看望过她的父亲一次,买了水果营养品,还给了一千元购物卡。乔莉趁父亲状态好的时候,一家人在市区的大卖场把购物卡花了,父亲买了两条裤子,母亲买了一件上衣,给可可买了玩具。六月至今,父亲的体重一直往下掉,原来的裤子都已经撑不起来。
乔莉打电话给康妮。电话接通后没说几句,康妮就主动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忙?乔莉说,妮,再借我一万吧,还有个药,想试一试,也算为人子女能尽的孝道吧。我的父亲已经瘫痪了,不知道还能熬多久……刚挂电话,钱已经到账。康妮随后发来信息,不着急还。
乔莉还是那句,大恩不言谢。她知道,与康妮之间,再说客套话就不够意思了。
把手上的钱悉数凑起来,换回了新特药店柜台里两个小小的药瓶。乔莉把药放进随身的挂包,小心翼翼地护送到医生办公室,交给主治医生。能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过了一会,护士推着装满针筒药剂消毒棉签的小车乒乒乓乓地进来,与家属核对药瓶上父亲的名字。
父亲在睡梦中。留置针口被打开消毒,接上调好的药水瓶。红色的脂质体阿霉素,一颗颗像美丽的露珠,沿着细细的透明软管缓缓输入体内。这种药最大的副作用是会引起过敏性休克,心肺衰竭……一般用药后十多分钟就会出现。乔莉一家目不转睛地盯住药瓶和病人,数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谢天谢地,直到全部的药打完,都没有出现异常。
乔莉开始一天天期盼药效的出现。她幻想父亲还像之前的治疗那样,对药物非常敏感,坏细胞统统被杀死,父亲能重新站起来。她忘了父亲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不复当日。
病房里住父亲对床的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叔叔,肝部患病,肤色发黄。他从外国回来,开着自己的公司。一天到晚有接不完的电话,甚至还有员工到病房里开会。乔莉从始至终,没有看到过他的儿女,只有两个女人轮流来照顾他。听说一个是发妻,一个是情人。发妻多带着汤水饭菜,吃完就走。情人陪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候给病人用牛角梳按摩脚底。
他有时候也和乔莉他们说话。问询病情,鼓励乔莉的父亲坚持治疗,不要放弃。
乔莉他们也经常给父亲按摩腿部。医生说要多按摩一下,活动筋骨,不然组织会萎缩。乔莉还用指甲刀给父亲把脚上的长指甲修剪干净。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剪指甲。
有一天,按摩的时候,父亲的脚趾头动了一下。她非常兴奋地指给其他人看。但之后,一整个晚上,也没有再动。医生说可能只是生物电流,不受大脑控制的搏跳。
由于大小便失禁,父亲插着尿管,垫着纸尿裤。护士每天进来做护理,帮忙翻身。把敷料涂在腰骶部,防止出现褥疮。还好医院配备的是气垫床,不同位置的气柱轮流充气,防止长时间挤压同一处组织。褥苍暂时没有出现。
时间一天天过去,住院大半个月,不觉中秋节快到了。乔莉父亲耳后的肿块有缩小的趋势,但脚上的感觉迟迟不见恢复。大概已经没有希望了。
父亲开始在白天嗜睡,然后整夜整夜地醒着。他醒来的时间,总在找自己的腿。一次次地问自己的腿在哪里?乔莉他们轮流把腿抬起来给他看。看见了,他点头,又放下。不一会又问起来。
中秋节前一天,乔莉跟父亲说明天给他买广式茶点过节。父亲欣然说好。他大概是真的很怀念广式早茶的味道了。
中秋节当天,父亲的血氧饱和度下降,他们给父亲吸氧,忙活大半天。乔莉已经没有心情管茶点的事。晚上,父亲醒来,责备乔莉,说好的广式茶点,从早等到晚也没有!父亲的眼神变得陌生,凶狠又凌厉。记事以来,父亲极少责骂她。乔莉心里又委屈,又难过。
第二天,乔莉大清早就点了美团。豉汁蒸排骨,咸骨菜干粥,椰汁糕,叉烧包……她想补偿,但父亲一口没吃,只是睡。
从那天起,父亲开始变得白天嗜睡,然后整夜整夜醒着。醒着的时候不允许陪床的人睡觉。住院期间,主要是乔莉的母亲和弟弟轮流照料。他们都被弄得筋疲力尽。乔莉一有时间就会来医院接班。
父亲的白细胞降到了历史最低点,搬进了隔壁病房的无菌病床。就在前一天,那张床上的病人抢救无效去世。
母亲非常忌讳这个,嘱咐乔安去给申请换床位。但医院回复,已经没有别的无菌病床。只好作罢。再说,这个科室,哪张床上不一定死过人?
父亲耳朵后面的肿块消退了很多,但血氧指数时高时低。医生说这是心肺功能衰竭的前兆。那一针昂贵的脂质体阿霉素,虽然暂时刹住了肿瘤的增长,但很可能会要了父亲的性命。治疗伊始,最不想见到的结果终归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