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17、惯性

　　林宇在房间跟家里讲电话。乔莉在厨房做饭，乒乒乓乓间隐约听到几句，大概是说二姑家的小蝶和晓龙离婚了。
　　才想起来，去年九月林雪结婚的时候回去，就没有见到小蝶，也没有听谁说起她。晓龙还找自己帮他充话费，当时就是一个人来。乔莉不是八卦之人，也没随口问一句小蝶怎么没一起来。大概那个时候已经出问题了。
　　坐下吃饭的时候问林宇。林宇坦言，是因为外出工作的事情。小蝶觉得窝在小山沟里日子实在太郁闷，她想回去之前的大酒店工作，已经和当时的老板联系好。但晓龙和家里人都不同意，说就算去也等生了孩子再出去。一气之下，小蝶自己离开了。
　　开始的时候以为只是小女生闹脾气，哄哄就过去了。谁知道小蝶态度很坚决，既不回来，也不叫晓龙去，如此分居了大半年，最终离婚。
　　二姑一定挺郁闷吧。本来功成身退，只等抱孙子了。现在又得重新张罗。
　　能怎么样？再找呗。反正他们家有钱。晓龙也还年轻。林宇夹一口菜进嘴，吧唧吧唧地吃，嗯，好吃！他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更多的讨论。
　　乔莉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心中难免唏嘘。当时挺羡慕的一对，怎么说散就散了。
　　小蝶是性情中人，与乔莉也算投缘。乔莉甚至想过，以后老了，万一真回去那个小山沟生活，有小蝶这个弟妇在，偶尔串个门，日子也不会太难打发罢。就像现在三爷家的三奶，每次回去都看见她来找林宇的奶奶闲话家常。有时候遇上姨奶也在，三个小老太太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晒太阳，细细碎碎地说些话，也有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
　　当然，乔莉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回去那个山沟沟里生活。她喜欢都市，喜欢繁华，喜欢楼下就有七十一便利店，喜欢周末逛家乐福，喜欢星巴克里面氤氲的咖啡香气，喜欢金元朗面包工房的香草拿破仑蛋糕……小蝶，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吧。
　　林宇却是喜欢田园生活的。他总说，等以后老了，就回家去耕地，种菜，种粮，养猪，吃真正有机的食物。城里的菜呀粮呀都是化肥农药，猪肉都是饲料味，鱼虾都是养殖的，不健康。
　　乔莉很不喜欢他这么说。虽然她也承认，老家自己种的菜确实鲜甜，粮食养活的猪肉确实甘香。但此外没有丰富的物质，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西餐厅，没有港式奶茶，没有干炒牛河……
　　开始的时候，乔莉还是很客观的。知道城市乡下各有各好，不应该因此而否定什么，最多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罢。
　　但说得多了，乔莉也生气了。她开始称呼林宇的老家为鸟不拉屎的地方。林宇说回去，她就说要回去你自己回，我是一定要在城里生活的。
　　自从晓龙和小蝶离婚，林宇家人再没有跟乔莉提回去老家的事。乔莉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系，直觉是有的。大概是怕自己也像小蝶那般刚烈，逼急了直接离婚罢。
　　乔莉的父亲倒先有了想法。
　　那天周末，天朗气清，乔莉问医院借了一把轮椅，推着父亲出去散步，逃离病房的阴郁和烦闷。走到一处风景明媚视野开阔的地方，她把轮椅推到树荫底下歇息。
　　父亲突然问乔莉，怎么还不要孩子。又问是不是林宇身体有什么问题？乔莉说没有，就是太忙了。父亲自言自语，改天他来的时候我亲自问他。再不要孩子，就分居吧。女孩子耽误不起。
　　乔莉猜测父亲口中的分居大概就是离婚的意思。在生育困难的问题上，估计天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肯定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别人的孩子。
　　乔莉不知道该如何跟父亲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和林宇之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各种各样的事情纠结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那一段时间，林宇的工作也特别忙。每天早出晚归，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试过两天完全见不上面。
　　燕儿提醒她不会是外面有人吧？燕儿是见过鬼怕黑。
　　不会。乔莉肯定。林宇的性情她了解，他是刻板，不是花巧，不会和谁有感情上的纠葛。
　　乔莉能隐约猜出是林宇的老板又在让他无偿加班。她决定等他回来。一直等到夜里快两点钟的时候，才传来林宇用钥匙开锁的声音。
　　当乔莉打开房门走出来时，林宇吓了一跳。他很奇怪乔莉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乔莉是那种早睡早起的人，一般十点半左右就睡觉了。
　　乔莉假装是要上厕所，问林宇，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林宇说在办公室加班。边说边去取衣服准备洗澡。
　　什么事情那么急不能等到第二天呢？乔莉并不打算罢休。你们老板真是过分！
　　是我自愿加班的可以了吗？林宇开始有点怒气。他知道乔莉反感他加班，但是工作不都是这样吗？给别人打工还能挑肥拣瘦吗？
　　你熬坏了身体谁照看？你现在都这样了，我们怎么办？乔莉也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能拒绝？
　　乔莉和林宇做孕前检查，查出了林宇不仅三高严重，还患有脂肪肝等毛病。医生建议服药控制一段时间后再要孩子。乔莉的计划又落空了。她愈发觉得来不及让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了。心中对林宇又气又恨。
　　在乔莉看来，林宇这一身病，就是给老板加班加点陪吃陪喝的几年熬出来的。她还认为是林宇的逆来顺受助长了老板的贪婪，让其得寸进尺。
　　对待工作的事，乔莉一向潇洒。大学毕业后，她换过六七份工作。最夸张的时候，试过一年内换三份。乔莉上的重本线，工作能力优秀，能言善辩，面试无往不利。从来都是她挑工作。所以，如果一份工作变得让她难受，憋屈，她会毫不犹豫地辞掉。
　　乔莉，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任性是因为你名校毕业，找工作不难。你生长在经济发达的地方，就算暂时找不到工作也可以住在家里。我毕业后找了三个月，最后托了关系才找到现在的工作。企业搬迁，我从北方来到南方，不是我觉得这份工作有多好，而是我不甘心。在外面再艰苦只有自己知道，回到老家就是告诉全家族的人说我混的不行！我丢不起那个脸。
　　这些话，林宇从来没有对乔莉说过。
　　我们可以换一份工作。不是马上辞职，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留意有没有合适的。或者上个学考个证什么的，这样就不会完全受制于人。
　　再看吧，夜深了，你还是早些睡吧。乔莉说的林宇其实也想过，但是他现在的工作非常忙碌，已经没有空余时间去学习了。而且他始终觉得一边上班一边找下家不太道德。
　　乔莉却像找到了新的出路，马上网购了几本人力资源管理方面的书给林宇。她记得林宇说过他对这方面感兴趣。她始终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林宇如果把自己的业务能力提高，手里多拿几个证书，就算不换工作，他现在的老板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盘剥他。
　　自从发生父亲的事，对于林宇，乔莉的心态变得有些复杂。一方面，她还是希望好好经营好这个两个人的小家。尽管林家人的态度一度让她觉得她和林宇的婚姻摇摇欲坠。
　　另一方面，父亲生病以来，林宇甚少过问病情。他对老板的尽心和对父亲的漠然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乔莉觉得寒心。她质问过林宇，林宇给她的回答是，这个问题最发达国家的专家也解决不了，我们又可以做什么？
　　乔莉无言以对。她想说治病是医生的事，但关心病人，是亲人的事。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林宇几曾把自己的父亲当作他的父亲？他甚至很少叫他一声爸。
　　乔莉母亲对此意见挺大，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女儿，从小诸事不用操心的小女儿，怎么千挑万选，选了个没良心的。她很懊悔在结婚这件事上，过于放任乔莉，应该给她把把关。虽说人心不易见，但至少，不要找个这么远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晚吗？乔莉问自己。她本质上不是一个果敢的人。别人看她名校毕业，工作也算体面。但其实，她高考没有考好，落选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和专业，却没有勇气复读一年。将就着读完四年大学，一毕业就放弃本专业，在职场上兜兜转转几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接近自己理想的职位。如果当初勇敢一点，复读一年重新高考，也许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和专业，毕业后的工作不会这么多波折。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还荒废了专业。
　　如果与林宇的婚姻就像当年的高考，是否应该推翻重来？小蝶那么决断地离开晓龙，离开家乡，只是因为年轻吗？乔莉感觉巨大的惯性推着自己往前，她无法停下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