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13、回来

　　九月的时候，林宇的妹妹林雪结婚。
　　林雪和丈夫李晓东是高中同学。二人在同学会重遇时，林雪刚失恋不久。李晓东高中时候就喜欢林雪，这些年一直没有恋爱娶妻。当他知道林雪正在空窗期，便鼓起勇气对林雪表白。林雪接受了他。
　　林雪对家人说，晓东人好，就是长得磕碜些。
　　乔莉见到李晓东后却不觉得，反而觉得比小马好看阳光，让人舒服。小马太阴柔，给人的感觉腹黑。
　　因为父亲的事，乔莉对林雪心有芥蒂。但婚姻是人生大事，作为哥嫂，理应出席。何况林雪还是乔莉的伴娘，这礼，得还。乔莉请假和林宇回老家。
　　乔莉心里还有另一层打算。她跟林宇说，这次回去，春节就不回了。她要留在珠城陪自己的父亲过节。因为今年过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小肺的两年生存率是百分之三十，五年生存率是百分之二。
　　林宇说，我得回去，我爷走了，我妹出嫁了，如果不回来，家里只剩我奶和我的爸妈了。
　　乔莉没有异议。她想起去年自己出嫁了，姐姐带着可可回夫家过年，家里也只剩父母和弟弟。除夕夜打电话回去，团年饭早早结束了。父亲出去玩牌，母亲在厨房洗碗，弟弟窝在房间工作。和平常任何一个晚上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清冷一些。大抵每个家庭，都或多或少地经历过几个冷清的春节吧。
　　舟车劳顿两天，回到林家，进门见到奶奶红红的眼睛似有泪光，乔莉哽咽地唤了声奶奶。奶奶说，回来就好，孩子，回来就好。乔莉知道，爷爷走了，对奶奶的打击最大。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但人生这列车，哪怕同行最久的旅伴，也不知道会在哪一个站突然下车。乔莉想起自己家的姑奶奶，一辈子送走了自己的父母，送走了七个哥哥一个姐姐，前几年又送走了自己的夫君。谁也不知道，人活一辈子，要经受多少次生离死别？
　　面对林雪，乔莉尽量藏起来自己的介怀，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她还特意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化妆品都带回来，以备不时之需。李晓东见了乔莉，还说，嫂子的化妆品定然是好，到时候借用一下，就怕小县城请的化妆师带的质量不好。乔莉欣然说没问题，尽管用。
　　到家几天了，没有人问候过乔莉父亲的病一句。大家都沉浸在办喜事的忙碌之中。乔莉原以为，大家会关切地跟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倒是到旁边林三爷家探望的时候，三爷和三奶跟她谈了许多。
　　三爷是林宇爷爷同父异母的兄弟，排行第三。他们家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就两个老人住。院子里的猪圈空着，只养了一些鸡鸭鹅。三奶告诉乔莉，他们有过一个儿子，年轻时候不懂照顾，着了炕火，夭折了。人活着，生老病死，那都是命。慢慢地就看开了。
　　三爷做得一手好菜，听说年青时候曾带徒弟承包各家宴会的菜肴，炙手可热。上一次过年回来，乔莉曾被邀请过去他家吃饭。那天他们出嫁的女儿都回来了，姑爷孩子一屋子的人，放了好几桌，菜都是三爷亲手烹调，确实很好吃。她和林宇被安排坐在暖和的炕上吃，和三爷三奶同桌，听三爷讲了许多年轻时候外出闯荡的故事。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屋外冰天雪地，屋里他们坐在热炕上喝着酒，吃着肉，欢声笑语，乔莉暂时忘却了乡愁，变得快乐起来。
　　林雪出嫁前一天，母亲和几个姑姑一起帮忙收拾整理她的嫁妆。母亲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白地粉花的毛巾被，说是爷爷在的时候，就留好的给外孙女的嫁妆，看样式像是单位节日时候给的福利。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林雪抱着被子开始掉眼泪。乔莉的眼眶也湿润了。
　　爷爷刚走，戴孝在身，按理不应该今年内举行婚宴喜庆活动的。但是林雪的婆家催得急，想早日娶过门。因为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快一点完婚，好要孩子。
　　林雪婆家按二人生辰八字算好了日子，就在今年的农历八月。和林宇乔莉结婚的日子选在同一个月，乔莉的母亲非常不喜欢。说这样会相冲，冲掉你们的喜运，以后要孩子夫妻相处都会受影响。乔莉不迷信，她说，人家选的日子，哪里管得着？
　　乔莉母亲还是不罢休，你婆婆自己也不懂吗？不为自己儿子考虑考虑。
　　乔莉的婆婆是北方人，哪里有这么些规律？嫁人吧，入乡随俗，乔莉倒没觉得什么。倒是要孩子的事情，天下的父母都一样着急。
　　在珠城的时候，林宇的母亲几次打电话来，都提过要孩子的事。说到时候回来生孩子，产假结束后出去上班，孩子可以留在家里，她帮忙照顾。她还说林雪他们已经计划好，一结婚马上要孩子的。说年中的时候已经找中医开始调理身体了。顺带着说要不你们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是什么问题？乔莉说有空就去。实际上，自从父亲生病，有几个月的时间，她连欲望也没有。这时焦头烂额的，生孩子的事早就暂搁一边了。也许她的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自己的父亲也在催他们快点要孩子。说年纪越大越不容易。现在生下来，你妈还能帮忙拉扯一下。
　　乔莉也想，现在要，也许还来得及让父亲看看自己的孩子。但也只能想想了。由于压力大，作息不好，她的内分泌紊乱，闭经好几个月了，正在看中医服药调理。
　　林雪婚礼当天，来接亲的是十六台车，清一色的路虎。车队在村道上缓慢行驶，给林家挣足了面子。听说结婚之前，林雪的婆家已经在省城买好了一百多平方的婚房，又买了车子，他们对这位高学历的儿媳妇相当满意。林雪结婚的时候，已经留校任教，在读博士。她的丈夫硕士学位，事业编制单位，夫妻俩在省城算是出人头地了。
　　婚礼在县城的酒楼举行。摆了一百桌。婚礼的流程差不多，无非是婚庆公司的流水线作业。但是环境和舞台的效果不同，显得风光许多。
　　林宇的母亲却不满意林雪的妆容，总说人家化妆师把她的女儿画瘦了。他们穿着林雪买的西装礼服，站在台上，大喜的日子，却也是笑容寥寥。乔莉留意到，林宇的母亲还偷偷地抹了几次眼睛。乔莉想起自己婚礼当天，父母不也是眉头紧皱吗？婚事再喜庆，但由来只有婆婆笑吧。
　　三天后，林雪回门。回门前一天，林家准备回门宴的菜肴。二姑来帮忙，她和乔莉一起摘菜，问乔莉能回来不？二姑的意思也许是问能否回来这边生活，但乔莉装糊涂。不好说，这个病，今年春节估计是回不来了。乔莉顺势推舟说了一嘴。她知道，说给二姑听，很快整个林家的人都会知道了。
　　晚上，同样的话林宇的母亲又问了一次，能回来不？乔莉看了一眼林宇，说了一句，我还是觉得珠城好。林宇的母亲自打圆场，是的，这么远，舍不得爹妈。便作罢了。
　　乔莉隐约感到，自从父亲生病，林家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希望他们离开珠城。她觉得这时候提这样的要求匪夷所思，因为明显不可能实现的。但弟弟乔安说这才是合乎情理的。他们担心父亲的病是个无底洞，总有一天拖垮你们。离开珠城，感情淡了，自然就投入少一些。乔莉当时还说弟弟业务做多了，心思太重。看人总揣着恶意和防备。这次回来，却让她有点相信弟弟说的话是真的。
　　临回珠城前一天，林宇母亲却主动对乔莉说，你们还是好好留在珠城吧。姨奶说了，回来你的工作好找，大宝的不好找。乔莉猜想，姨奶肯定做过他们的思想工作。现如今，乔莉家里出事的节骨眼上，提出让他们回来，只能招来儿媳妇心中的不满。姨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思缜密，通情达理。乔莉有次去看她的时候，她也说过，住哪里都一样，离一边的老人近就好。她还教育林宇，夫妻都要外出上班，家务活就要分担着干，别像在家里，像个大少爷。你妈就是太宠你了。
　　临走时，在县城的车站，林宇的父亲感叹说，珠城什么都好，就是太远了。
　　林雪的公公刚好也在，随口回了一句，太远了就回来呗。林宇的父亲看了一眼乔莉，没有接话。
　　回去的路上，乔莉跟林宇摊牌。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珠城到别的城市生活。不仅是因为父母兄弟，还因为珠城是一个很适合生活的城市。对比之下，林宇的家乡，实在太落后了，他们这一代不走出来，下一代也要走出来。如果现在回去，就是把离乡别井的困难留给下一代。不如现在就努力在珠城扎根，让珠城成为孩子真正的家乡。末了，乔莉补了一句，如果你选择自己回去，我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