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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永别 ...

  •   年初一,乔莉和林宇到二姑家拜年。见到了瘫痪在炕上的二姑的公公。枯瘦的脸,呆滞的目光,一直张开无法合拢的嘴。虽然盖着被子,但看得出来身量萎缩,形同骷髅。
      乔莉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句话,将要入土的人。她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
      去年九月份摔了一跤,中风,脖子以下动弹不得。刚开始能吃,大碗大碗地喂饭,大盆大盆地接屎尿……躺了好几个月了,现在吃不动了,身上的肉都烂到骨头了……二姑把被子掀开指给他们看,乔莉的目光下意识躲开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有褥疮这回事。
      二姑父说,有一回,都抬到地上了,喂几勺水缓过气,又抬回炕上。子女孝顺,父母就多遭些罪罢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二姑父的语气是平静的,乔莉不知道此刻他是希望父亲留还是走。
      农历年初三,是林宇爷爷的生日,这一天姑姑们都回来了,屋子里挤满了人。
      几个姑姑在厨房里边包饺子边说话。乔莉也来帮忙。
      二姑问乔莉,答应你爷回来生孩子了?
      乔莉没说话,喉咙发了声嗯作为回应。她明知道这是道德绑架,却不忍心拒绝爷爷。
      二姑又说,都在传说这个年,沟里要死三个人。你家爷爷,我家老公公,还有沟里的小王。
      那小王现在怎样了?生病之前多好的一个人啊!五姑问。
      家里人把他锁在小屋,平日里只是送水送饭,已经放弃治疗了。二姑说。
      吃饭的时候,爷爷躺在炕上,被褥垫得高高的,他摸着肚子说他的妈妈给他送来了饭,已经吃过了,饱了。
      爷爷的妈妈,是小妈。二姑听后冲到客厅供奉的祖先族谱前磕头烧纸,求小奶奶不要带走她的父亲。
      最终,爷爷在乔莉的劝说下喝了半盒牛奶,乔莉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因为爱屋及乌,爷爷愿意听这位孙媳妇的话。乔莉当时还觉得挺值得骄傲。
      后来,父亲得病后,她看到一篇描述临终的文章,说人在濒死状态是感觉不到饥饿的。肠胃的功能已经停止,吃一点东西哪怕是喝水,都会带来痛苦。
      文章说的内容无从考究,不是濒死的人,如何知道是这样?濒死的人,又如何写出这些文字?乔莉却信以为真。她想起来爷爷一直说自己饱了,脸上的神情安详,没有半点饥饿的痛苦。她突然后悔自己当初的做法,那半盒牛奶,给爷爷增添了多少痛苦?
      爷爷在病中,整个林家上下愁云惨淡,打雪仗堆雪人的游戏自然是没有心思玩。乔莉每天坐在有暖气的屋子里,看林宇和父亲一起,把雪铲陈成高高的几堆,然后用独轮的土车,运到院门外的河边倒掉。
      正月初六,林宇和乔莉如期坐上返航的飞机。林宇本来想要改签的,但乔莉请不到更长的假期,需要先回珠城。林宇不放心她一个人走,特价票也无法改签。干脆就一起走了。
      离家前一夜,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都白了。乔莉站在大院门外往东屋的方向望,她知道爷爷此刻一定也在望着他们。她还知道,这一别,大抵是永别了。
      回到珠城没几天,林宇在出差去往别的城市的车上接到父亲的电话,爷爷走了。
      那一瞬间,他想马上订机票飞回老家。但是父亲说,明天就出殡了,山长水远的,回来也赶不上什么。还得路费,请假什么的,就别折腾了。好好干活吧,你爷不会责怪你的。
      林宇强忍着泪水,去到旅馆,关在房间里痛哭流涕。他痛恨自己,爷爷在世最后的几天,没有留下来陪陪他。但在当时,谁能知道最后的期限是什么?活着的人终归是要为生活奔忙。唯一的悔疚是走得太远了,赶不回去见最后一面罢。
      第二天晚上,林宇回到珠城,才告诉乔莉爷爷去世的消息,说不敢电话里讲,怕乔莉一个人在家感到害怕。乔莉当时不解,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林宇进门时,乔莉已经留意到他的眼睛红肿,神色哀伤!不等林宇说话,已经猜出几分。她努力表现出悲痛的模样,含泪去安慰林宇,能说的来去也不过聊聊数句。乔莉不是不难过,只是她的难过在离开林宇老家回来的当时已经发生。那次离别,对于病重的爷爷,又何尝不是生离如同死别?看着挚爱的孙子离开,想到再次见面又是一年半载,他已经没有力气等那么久了。
      林宇父亲说,爷爷走得很平静。走的时候,林宇的父母,奶奶,几个姑姑都在旁边,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林宇的二姑发现爷爷的眼珠子不动了。一摸气息已经没有了。
      林宇和乔莉在爷爷头七的时候,买了纸钱香烛,到普陀寺旁边的空地焚烧,遥寄哀思。
      空地在山边,一片竹林前,有几个红砖建好的焚化池子供人使用。他们选了一个最靠近山边位置比较安静的池子。上一个来祭祀的人刚离开不久,里面有尚未燃尽的纸钱。空气中是蜡烛燃烧过的气味。
      卖纸钱的店家曾提醒他们,烧完后记得送先人走,不然他的灵魂会在此游荡,回不了家。林宇满脸虔诚地道谢。焚烧的时候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
      乔莉心里是不信鬼神的,她只是陪伴林宇来完成一次心念上的自我松绑。
      祭祀后,回去的车上,乔莉接到弟弟乔安的电话,父亲病了。乔莉一听急了,细问后说是因为头晕,送到医院,发现是高血压导致。乔莉松口气,那还好,只是以后需要经常服药了。
      乔莉的父亲年过六十了,身体一直硬朗,头晕感冒很少。他平生最讨厌吃药,也很不会吃,服一颗胶囊得一大杯水。
      医生建议,既然来了,何不趁机办住院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父亲开始不同意的,但是他最近咳嗽厉害,吃药也不见好。母亲坚持劝他做检查。
      结果就是在做胸部X光片的时候,发现左边肺门的位置,有一片毛玻璃样的阴影,边界模糊不清。
      乔安把报告拍下来发给乔莉,顺带说一句,表哥说抽烟的人有的会这样。但是乔莉完全忽略了他这句话。她盯着报告上几个可怕的字眼,毛玻璃,边界不清……直觉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因为婆家新丧,乔莉是戴重孝的人。观念传统的母亲不允许她这时候回娘家看望父亲。要满月后才能回。但乔莉哪里坐得住?她说,妈,我们只是去医院,并不是回家!乔莉的父亲还在医院,等待进一步检查的结果。母亲拗不过她,最终同意了。
      乔莉和林宇请了假,赶到家那边的医院时已经是中午。进到病房,父亲就坐在进门对着的床上。见乔莉来了,他的眼眶湿润,嘴唇动了下,用微弱沙哑的嗓音,喊出乔莉的小名,莉莉,我坏了(病了)。乔莉瞬间哽咽了。她握住父亲的手,发现父亲的手苍白冰凉。就是这双老态毕现的手,曾经如此有力地撑起整个家。
      报告出来了,医生来找乔安。乔安那天有事,要晚点过来。
      乔莉告诉医生,跟我说也一样。
      医生让乔莉跟着出来,边走边迟疑地问乔莉是病人的什么人?儿媳妇吗?
      乔莉说是女儿。医生才把父亲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乔莉。
      初步怀疑是肿瘤。血清中的肿瘤标记物NSE翻了五倍,这也是导致血压飙高的原因。当然,也不用太担心,要等活检,取病理化验才能最终诊断。如果是,那么脑部CT中的白点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是转移灶,如果不是,那就是普通的微中风……
      乔莉的脑袋嗡嗡作响,医生说的话她听得云里雾里,唯一听明白的话只有第一句。肿瘤,不就是俗称的癌症吗?那是要死人的大病!何况林宇的爷爷刚刚就因为这个病离世。来之前的路上,乔莉也想过会是癌症,但自己想是一回事,从医生的嘴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医生离开后,乔莉迫不及待给乔安打电话。乔安也是听得不明不白。他已经在开车来的路上,说了句见面再说,匆匆挂断电话。
      乔莉回过身,看见母亲就站在后面。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吗?乔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母亲问乔莉,是癌症吗?
      癌症对母亲来说,并不陌生。十年前,她的姐姐肠癌手术,术后的护理化疗全程都是她在照料。幸亏姐姐发现得早,手术做得彻底,保住了性命。现在,病魔重来,是要带走她身边最亲密的人吗?
      乔莉故作镇定,轻描淡写地说没确定,医生只是怀疑。我们到市里的医院再查查。
      乔安来了后,乔莉和他商量,先给父亲办出院,回家再做进一步打算。转哪一家医院?选择中医还是西医?太多的事情要决定。唯一确定下来的是,就是否告诉父亲病情这件事上,他们达成共识,先隐瞒下来。既然还没有确诊,那就糊涂着快乐吧。顺带着连母亲及家里亲戚都没有说。怕知道的人多了,话最终传回父亲的耳朵。跟父亲说的是怀疑是肺炎,要到市里的医院进一步检查和治疗。高血压的病需要吃药,每天早上一颗。
      下午,办好出院,取了药,乔安开车带着父母回家,乔莉和林宇坐车回市区。他们只请了一天的假。不曾料及简单的探病会变成天大的祸事。此后,父亲的病像锅盖一样死死压抑着乔莉,让她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感觉到痛苦。
      临走时,母亲再次提醒乔莉,要等日子满了才能回家。乔莉气呼呼地说知道了。她心里怨恨母亲都这个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但转念一想,母亲是不知者不罪。
      回去路上乔莉神色凝重,她和林宇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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