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东去》傅海

2、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道人从一开始的肃穆转变为如今的轻松，陈皑晨起先那句让天下一先，确实唬人，不过看那一边倒的局势，多少有点尴尬。五十目，陈皑晨便已初显颓势，待行至百目，已然到了收官阶段。陈皑晨看着再无翻盘可能的棋局，万念俱灰，面色颓唐，不再苦苦支撑，便投子认输。
　　烈日当头，老天说不下雨就不再下雨。陈皑晨转头寻找朱离枝，想让她解围，竟寻不见踪影。正挤出一副笑脸的陈皑晨瞬间石化在原地。
　　笑容逐渐凝固，念头急转，拔腿就跑。不愧是铮铮铁骨陈皑晨，扬长而去的同时还不忘留下句话：“我回去拿钱，等会儿就来！”
　　陈皑晨的家乡在广陵州淳县，距临海县约二百余里。
　　跑出两条巷子，陈皑晨这才敢停步喘口气。其实以陈皑晨的家世，本不必如此窘迫。广陵陈氏是当今丞相陈昭的本家，陈皑晨一脉更是嫡传。其身份显赫，便是在那膏粱子弟扎堆的都城安阳也排得上号。哪知刚出门游历不过一旬，就遇上一伙游贼，身上金银细软大半孝敬了那帮大爷，只剩几张银票垫脚底板。陈皑晨尽管一路上省吃俭用，但等走到邻州的临海县，钱财也花了个七七八八。生活磨砺去了陈皑晨身上的故作矜持，现今倒更像个老江湖了。
　　正愁着怎么抵达此行目的地武当山的陈皑晨在一个拐角就遇上了朱离枝。
　　两相凭望，没有泪眼，只有一双怒目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陈皑晨怒从心中来，强忍住冲出手的冲动，质问道：“你瞎跑什么？”那双眼眨巴的更厉害了，似是在诉说着无辜与无助，“我这不是帮你拿银子去吗！”说着轻掩面庞，做弦然若泣状。
　　陈皑晨好歹也是混过一旬江湖的老鸟了，哪里会为此所动。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搞钱。
　　“那你把银子给我，我去结账！”
　　“啊，我看你都出来了，还以为已经付过钱了。”
　　“没付，我跑了。”
　　“那为什么要我付钱啊，明明是你自己要喝茶赌钱的。”
　　“......”
　　无语，是真无语。陈皑晨打定心思就赖在朱离枝身边，不把那赌棋十文和喝茶三十文总计四十文铜钱要回来就不走了。陈皑晨虽老气横秋，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做人的本分还是不能丢了的。
　　朱离枝也难办，先前谎称自己不是戏班里的人，为的不过是看看陈皑晨到底有何居心。既然陈皑晨未曾看出破绽，就说明他根本不是颖阴州当地人氏。
　　自己作为当红小生，名声不说传遍大江南北，整个颖阴州都或多或少都听过她的名号。有好事者，甚至在一州之地搞起了所谓江南四大美女，她朱离枝就赫然在榜。
　　这次戏班子是办了大手笔的。为了推出朱离枝这颗明日之星，戏班是要将江南道四州之地一一走遍：自灵州起，顺官道南下颖阴州，接踵而至的便是隔壁的滨州，而后走水路，最终抵达那拥有广陵江“一线天”的广陵州。
　　朱离枝自然能看出陈皑晨如今的窘迫境地。她颠沛流离至今，早已看遍世态炎凉。陈皑晨本性并不坏，可若是将他带回戏班，也不知给他分派些什么职务。戏班子可不养闲人，人人靠自己本事过活。
　　再三思量下，朱离枝还是决定当那济世扶民的活菩萨。经过一路的沉默，朱离枝忽而转身。陈皑晨跟得紧，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急刹车让他措手不及。重心晃荡一二，总算是没再摔跤。脸上仍是那无赖的表情，写着“誓不罢休”四个大字。
　　“这样，你要是想混口饭吃，不妨跟着我去戏班子里。”
　　听到这话的陈皑晨眼眶一热，差点就要给面前这位姑奶奶跪下了。有了生计，就意味着以往节衣缩食，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苦日子要结束了。陈皑晨点头如啄米：“姑奶奶，只要戏班子肯收留我，我给您做牛做马，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啊！”
　　戏班的班头叫黄尚，生得副黝黑面孔，体格健壮，看起来孔武有力。早年也投身军伍，积累下些许家底就亲手带起了这个戏班子。他无妻无子，因此他也将朱离枝视为己出，一直呵护有加。
　　陈皑晨跟着朱离枝回到了戏园。由于天气放晴，戏班里的人这会都陆陆续续地来了。看到班内吉祥物朱离枝带着位公子哥回来，眼神不禁玩味，嘴上的调笑也多了起来。朱离枝一一否认，依旧力有不逮。但陈皑晨如鱼得水，开始对各色人物溜须拍马起来，一会说这个小哥好生俊俏，一会又是哪位小娘妖娆多姿，引得娇笑连连。可一谈起与朱离枝的关系，陈皑晨立马三缄其口，只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来者也往往会心一笑，不再言语。
　　朱离枝见了黄尚，一口一个黄叔不知道叫的有多亲切。等到介绍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陈皑晨的来意后，黄尚这才将视线移向陈皑晨。
　　黄尚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了，对于这些借机接近美人试图一夺芳心的伎俩可谓司空见惯，当下就拉了一张苦脸，冷冷开口说道：“你小子有几分真心诚意我不管，我们戏班子的规矩就是入行必须有值钱物件抵押在我这，你可有？”
　　陈皑晨早有所料，伸手摘下腰间玉佩，递给黄尚。也无须自我介绍，径直说道：“我这小物件价值可够？”
　　黄尚摩挲着手心玉佩，入手温热，色泽内敛却流光溢彩，敲打几下有钟磬之音，不用细看也知道是出自祁钰山脉的老料了。再翻过来仔细端详，看见个用小纂写就的“陈”字，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震惊，可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黄尚不再看玉佩，抬首看向陈皑晨，嗓音雄浑，道：“正好傍晚时分有场戏，你就去台下招呼客人吧。”于是，陈皑晨成了个跑堂的。
　　饭点时戏班子一伙人围着吃了顿大锅饭。酒足饭饱之后，不知是谁吆喝了声，众人一哄而散，只剩陈皑晨留在原地。朱离枝蹦跳着走过，踮起脚拍了拍陈皑晨的头，说：“傻愣着干啥，干活去咯！”红衣飘去。
　　好热闹。夜纱拂落临海城，戏台前用青石板铺就而成的街道上，人流来去，摩肩接踵。万家灯火通明。
　　陈皑晨家乡淳县，正是那极负盛名的一线天所在地。记忆中广陵江畔的夜晚，也如此热闹。今年春节晚，陈皑晨没来得及赶上，没能一睹广陵江的春潮。陈皑晨垂髫时，总喜欢拉着娘亲去看那一线天。
　　琴瑟和鸣，金石交弦，是《霓裳》的曲调。陈皑晨奔走于看客间，愣是挤到了第一排。顾不得抱歉，只是站在台前，看向台上。
　　罗衣随风飘，水袖左右交。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转、甩、开、合、拧、回、曲，行云流水似龙飞，若凤舞。
　　曲如流水，红衣缦立远视，雍容却惆怅。
　　红衣飘来，素手兰花轻点陈皑晨额间，再飘去。
　　陈皑晨痴了，视线模糊，原来早已热泪盈眶。
　　印象中的娘也总爱穿红衣，说是喜庆。他永远记得每次自己出门游学前，娘亲总会把自己的衣物收拾熨贴再交由自己，边为皑晨整理衣襟边念叨着：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咱们小皑晨一定要岁岁平安呀。”
　　娘长眠于武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