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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丘之卷》(试稿)其之壹 雁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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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壹 雁徊
“扎列,师傅说霜刃切的诀窍在于意先于劲。这一招不可急攻,需得留下一些转圜。”天女袅提足轻轻架住扎列足颈,扎列欲要变招,又被截住。
“师傅说,梭罗指的威力并不在招式,不得手则已,一旦得手,便以冰河内劲封住对手经络。机会只有一次,出手迅捷,认穴准确便是关键。”天女袅侧身避过扎列的梭罗指法,抬起一臂隔挡,小霰散手变化若冰花六出,封住扎列的指上变化。
“小霰散手以五指当作六花形,变化很多,师傅说是本派最难成的武学之一。但她又说以有形为无形才是武学之道,扎列你还得自己体会。”
天山北麓,河谷腹地中。胡柳树下,十四岁的天女袅与八岁的扎列。
一片天光从树影中落下,像一串蜂眼金币系在少年脖子上。扎列与天女袅相四目相对,两人似已停止了拆招立在那里。疏影轻拂,微风送来习习凉意。
突然,扎列身形猛地退后,身形腾起,施出一招“霜潭剑法”的剑式“心肠寸断”。扎列没有兵刃,此时便以臂代剑,竟颇有威力。那一掌轻轻拍在天女袅肩上,女孩也不禁一愣。
天女袅赞叹一声:“师傅说你资质很好,果然如此。这招剑法连我都未学过,你看师傅施用一次,居然便会了。”扎列听天女袅夸他,不禁脸红。“袅儿。”他轻轻叫道。
“师姐。”天女袅皱皱眉头,纠正他:“在想什么呢扎列?”
“以后我功夫比你好了,就由我来保护你。由我来教你武功。”扎列淡淡地说,就像在说赤奢在北边,而昆莫在西边这样寻常的事。
“……”天女袅摸摸扎列的头,暗示着“你还没有我高”。忽然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怀,于是轻轻拍拍扎列的肩膀莞尔。“好的,我等着哩。可别总也超不过我啊。”
天女袅笑了,那笑容像绽开的雪莲。扎列不敢看。
“袅儿,扎列。”胡家的妇人从溪水那边走来,远远喊道:“回来吃饭了。”她发如金缕,白梅花香的靴子被水草沾湿,使得缝上的花瓣更加栩栩若生。女人的名号是“灰鹅”弗乐莎,天山派这一代的首座。
“师傅。”男孩和女孩同声喊道,竞相踱步过去。弗乐莎看着他们二人爬到依娜背上,自己则牵着马走在一侧,柔声问道:“今日认真练武没?”男孩女孩齐声答应。
“待会儿我要离开寨子,大概半月才会回来。你们俩安分呆着,不准乱跑,更不可离开这一带。冰河长卷扎列可以修炼第二重了,口诀心法我已留在你房间桌上。”
“恩。谢谢师傅。”扎列点点头,弗乐莎时常出谷,快则十几日慢则半年,他和袅儿从来不能过问。有一次他和袅儿骑着依娜悄悄跟在后面,没过多久便被发现。正自思忖着,却见天女袅回过头来,对他动动嘴形。
扎列看了看,面无表情地答允。
山寨外五里的平旷草场上,是夜四支商队在那一处集结。他们伐来胡杨木,点起篝火,铺开泛黄的马革搭建临时的酒肆。各队的商旅们在葡萄美酒的薰弥下唇枪舌战,交易来自天南地北的奇货,讨到最理想的买主与利润。这样的酒肆往往一搭就是半月,商旅们走了一队,剩下的继续等另一队到来。对于大漠的孩子,这群人倒不全是喻于利的贩夫走卒——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若是前去混酒,多半不会被驱赶的。
“停手,明明是人手六支却自己暗地再加,真不要脸!”天女袅吐吐舌头,“别耍赖皮,都给我喝了!”她逼视着陪她投壶的商队少年,白玉一般的脸上泛起红霞。那群少年被她揭穿,也只得认,各自灌下一口酒。
所谓的投壶,便是把箭枝投进长筒的行酒游戏。袅儿的酒量和手法都比旁人强上不少,十次中会赢得七八次。那群少年本想灌醉她求个耍子,不料全都被她戏弄了。扎列在一旁看着,一人端着瓷碗独酌。他眼里只有那窈窕的少女,根本容不下旁人。
西域的酒自有名堂,他们喝下的十壶“昆吾珀”是雪水加葡萄发酵,比之中原的清酒烈了不知多少倍,几是入口生燥。天女袅虽只偶失准头,但与旁人喝了大半夜也确实饮下不少,此时汗若斗出,不得不起身离座,脚步已有些晃动。
扎列想上去扶她,却见她踱步到篝火旁,一把抢下商队雇来的歌姬的皮鼓系在腰上,又夺下银铃披挂。天女袅是汉家女孩,却天生便会胡人的舞姿,跟着一旁奏火不思的老人的拍子萦回曼舞。瞬息间货商停止了交涉,少年们从酒劲里猛醒,近百人的目光全聚在这女孩身上。
绰约曼妙的舞姿让所有人为之失神。穹窿中的星光也似落在她身侧,炸响的篝火也似为映照她的舞蹈。弱冠年少还是古稀老人,饮酒的与未饮的,都面带红晕,目光迟滞地痴痴望向一处。
那是少女这一次舞步落地之处,那是少女下一次转首顾盼之处。世界仿佛一片沉寂,便只有这么一个跳舞的少女。
几曲终了,天女袅已是筋疲力尽,躺坐在地。这时不远处几个中年商人窃语几句,便见一保镖走过去,拽起袅儿胳膊将她提到肩上。其余客商向着那保镖的雇主围拢,行商的年少也跟在长辈身后满脸赤红。
何等龌龊的勾当,一个善舞的女孩儿便能纠织出这群行商的利与欲!
然而那保镖来不及转身,后背便被硬物顶住。“放开她。”少年声音不大,如同尚稚嫩的雏鹰一声清啼。
扎列作了一个梦。梦里他八岁的大漠夜空下,背着天女袅奔逃了十里。他的“月白”上沾着黑色血迹,身上伤痕遍布,痛觉如同烈酒燎烧着年轻的肌腱骨骼,这感觉绵延到醒来时。
他发现自己骑在黑马依娜背上,沈亦伦与宋倾荷各骑一匹白马行在两侧。当然以他而言这是绝无跌马之虞的。扎列猛然回想起之前他们将舫船停靠在松江府郊外渡津,随后便找到依娜。他坚持要去找寻风眠,沈亦伦拗不过他,便因惜才心起而随行。
“沈某本是去七岛白赚一个人情,未想到昆仑少主便在船中。世事弄人,如今你要去中原寻他,沈某也奉陪一朝吧。”沈亦伦曾如是说道。
如今三人同行,进度并不快。扎列身上的创口只有右臂回复如初,其余都还尚未痊愈。即使如此,他坚持骑马,不时因创伤而低烧昏睡,沈宋二人却也无法劝阻。
扎列环顾四周,听沈亦伦说他们到了常州府地界。扎列唯一知道的地处是应天的雁徊岭,江湖传闻七岛一位宗主到了中原,所经之处他听沈亦伦说也是朝向应天。如今只得先朝雁徊岭,再找线索罢,扎列想。
趁着神思还算清醒,扎列筹划起接下来的路途。他思来想去,却全然想不出劫走风眠之人是谁。一番琢磨让倦意随着血液上涌,扎列又觉闷热,伏到马背上便又要睡去。沈亦伦见状勒住缰绳,让宋倾荷下马照看。宋倾荷从水袋中倒出凉水洒在丝绢上,上前擦拭扎列的额头。
“好点了么?”不善言辞的武当宋女侠柔声问道。扎列微睁开眼,视线朦胧之间,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天女袅静坐在水边,用纱巾舀起泉水给扎列擦拭身上的血迹。 她抛开握在手上轻薄空心的铜莲花,那兵刃张开的各瓣上沾满殷红血浆,是商队追赶他们的行镖的血液。
天女袅用占上创药的纱巾包裹扎列手掌。后来大漠人都认为青鹰扎列第一出师是在铁槊河杀掉了二十草寇,其实是刚才。他战胜了两个大汉,手掌上受了轻微的扭伤。“好点了么,扎列?”天女袅放下他手掌,将偷藏的一壶酒从腰袋里取出,掰开扎列的牙关灌下去。
那时扎列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天边际的大漠夜星辽远璀璨,若即若离,那纷繁缀光如同口中的酒液般冰凉沁人。少女的轮廓被月色披上一层银纱。
镇江府,郊外二十里,一间客栈缘溪而筑,门外寥落行过几队商客,门里却是人声鼎沸,不断闻得瓦壶酒器磬击之声和登徒浪子的喝喊。
新来的掌柜一面客套着招呼来客,一面暗自擦汗。此人原在城内经营酒馆,最近因年事将家业交给子辈打理,自己则固执地盘下这间“山車亭”。他显是一时适应不了这跑江湖的道上规矩,心下惴惴不安。不过比之寻常时候,这几日的来人确实多得出奇,甚至到了全店上下伙计杂役无一人能偷得闲暇的地步。
来人大致分为三拨,各自也不拘谨,初坐下便对酒掷骰,划拳射覆玩得手舞足蹈。他们一旁有位华发老者,被少年家奴掺着独坐在厅角上,与此间格格不入。离老者不远处,一落拓文士装束的中年正眉飞色舞,尽讲一些江湖上的听闻,事事大抵有添油加醋,便仿佛自己亲历亲见一般凿凿。过客里的武夫草莽俱都围拢一堆,听得极有滋味,不时发出附和惊疑之声,甚是喧闹。
那家奴也听得起劲,慢慢松手欲要从老者身畔脱出。老人瞪他一眼,只见那家奴一脸告饶,闷哼一声也就随他去。那家奴卖力挤进众人之中,只听文士正好说到精彩段落,不由一乐:
“却说那青荇夫人的儿子,年方八岁,一日之间见到了四位天下有数的大高手,换作在座只怕也得瞠目结舌。罗夫人款款笑道:‘瑞儿,你的总角生诞碰上青荇山馆的宾客筵席,也算你有福了。还不谢过为你祝生的叔伯长辈?’”
“那孩儿深鞠一躬,结结巴巴半天冒出一句:‘娘,瑞儿听说过的配得上天下无匹之名的高手,除了沈伯伯,胥伯伯,左伯伯和这位和尚伯伯以外,再没旁人了。可是他们四人之间,又是谁最厉害啊?’这话一出突兀,罗夫人面上刹时带足了难色,在场宾客也一片沉寂。”
这一段在场诸人都有所耳闻,事隔十年,众人依然难得一致,纷纷喊道出四大高手名讳,一时“昆仑主”,“沈三剑”,“七岛之君”的呼声响彻栈内。
那文士好容易压下嘈杂场面,续道:“当下青荇夫人只得赔笑:‘犬子年幼不懂礼数,几位世伯便不与他计较罢。’沈亦伦却快速答道:‘不然,俗语有云童言无忌,这孩子的疑问我沈某也曾想过。今日难得几个兄台都在,不如便一决高下吧。’越人剑淡淡一哂,只听一旁七岛之君也说道:‘不错,左某人也正有此意。’”
“众所周知,这便是后来约定十二年一次青荇山馆论剑的原委。”那文士声音一哑,登时便有人递上茶水,他灌下一口,续道:“结果诸位可知?”
“呔,沈亦伦与胥连山稍胜出第一局,后以平手告终。”一消瘦青年率先抢白道,声音甚是洪亮。
“正是!那一场比斗足足持续了半日,青荇山馆的地坛上飞沙扬尘,天昏地暗,在场不少高手俱都为之精疲力竭,却毋宁死也要看到最后。两大绝顶武人的修为已不止停留于内力招式的局限,往往我等凡夫想明其中一式之意的凤毛麟角,他二人又斗过十数招之多。越人剑出招无俦动人心神,胥连山的拳脚更不限于兑部武学,仿佛太清坤浊为之助阵。实际这一战不仅关乎昆仑武当,兑部沈家之名,更与一人有莫大干系……”
文士故意顿了顿,旁人一片茫然,半晌有人小声说道:“是因为青…夫人么?”
“正是!”那文士当即拍案答应,惊得那家奴一凛,“你们可知青荇夫人罗氏,二十年前名动中原武林的人物。如今只怕你们去问同门老辈,他们一听这名字也得怅然一阵。当年想娶她的世家子弟,少年英豪不计其数,她却偏偏嫁给了一个只知诗文不会武功的儒生,当真伤尽天下少年心啦。”
“与她又有何干呢?”听者络绎问道,小家奴也不迭点头目露急切。
“这你有所不知,胥连山武功超凡脱俗,可二十年前也未能不落窠臼。他追求青荇夫人四次被拒,仍是难以忘情。后来即使有了家室也无儿女,便是为此。每年夫人的寿宴上都会收到一叠书信,都是他亲笔所书,寄托思慕。”
文士叹了口气,“武林中如此痴情之人,在他之前怕是只听过一位了。尔等可知那七岛之师花镜圆?”小家奴抢着喊了一声:“知道的!”文士看他形容童稚好笑,也不禁一乐:
“花镜圆身为七岛第一位主君,一生却只有一双妻子女儿,且感情疏淡之至。你道是为何?”那文士略一停顿,那家奴又答道:“风怜!”顿时应和者众多。
“是了!算这位小兄弟有见闻,花镜圆与西昆仑首徒风怜自幼相识,那时花镜圆正情窦初开,风怜又是大漠儿女,何其丽质豪爽,是以让花镜圆一生难忘。可惜啊,天妒衷情,花镜圆半生的追逐也比不过西昆仑与风怜在大漠中的一晤。后来七岛之师勤于武学,一心要超过西昆仑,也不过是为稍事弥补情场缺憾。”
在场江湖人心中也多有已失的至亲挚爱,听到这么一说,也难不唏嘘。那文士沉吟半晌,续道:“可知世事难料,我且说些后话。西昆仑膝下育有两子,长子梁思禽建立昆仑派,私生了一女,与风怜义子勒苏结合,学汉人以风为姓;幺子梁饮霜育则无闻有后。梁家的传人,于是姓风了。”
说到此处,杂然的话音一下子停了,文士转过身去,之间客栈外走进两人,貌若叔侄:壮年人老成持稳,少年眉清目秀,却面有不愉。“坐下。”那壮年人喊了一声,少年眉头微皱,也只得下坐。
“小二,给我喂马!顺便给马囊里装上三斤白面糕饼,把水袋装满新打的净水。要快!”壮年一脚踩在凳上,放下一小锭碎银,那小二见了,忙跑得穿窜颠簸,掌柜也忙上前招呼:“客倌要来壶镇江春么?好茶,都是新出芽的。”
“不必,我们还要赶路去应天。老板可知这里离应天府多远?”那壮年人声气不卑不亢,颇为淡然。
“一天路程便是。话说客官打哪儿来啊,小老儿怎么听得这么不分明?”那掌柜还要客套,只见那壮年挥手,少年抢上一句:“从东边。”
壮年人挟着那少年,走出客栈,沿江而行直至一片石楠林中空地上。他环顾四周,厉声道:“便请后面的朋友快上一步。同是路客,不妨打个照面吧。”
话音落下,四周全无动静。那少年茫然环顾一周,又觑了觑壮年的面容。壮年冷哼一声,又道:“几位朋友武功是中原的路子,行事怎的跟倭人一般畏畏缩缩?我修某不解。”
“我等大好男儿,从不学倭人行径!”壮年话音刚落,便有一队人马从阔叶成的碧嶂中杀出。其余两队见势,便也只得现身。
“在下七岛天枢派修木,各位可是为这孩儿而来?”壮年扫了一眼人数,扬扬眉毛。少年站在他一旁,目露怯意。“正是!昆仑祖师的武功集中原之大成,他的子嗣现不属于昆仑派,自然该由我中原门派接收照管。”一队为首的是一精壮青年,那人太阳穴高凸,此时朗声震得树叶微响,显是多年的练家子。
“笑话,一群绿林草莽。昆仑梁祖师在世时,尔等中原匹夫视他为第一仇雠,如今做作如此,不过为了昆仑宝藏。你们带得半百人数,却道我修某真的在意这乌合之众?”壮年面露嫌恶,一瞪眼直让三队人马的首领心下发毛。
“我们当知修宗主为天下高手,却不知今日在杀光我等之前,能否守得住一个不会武学之人?”三队首领捏了一把汗在手,心下俱都起伏不定,无一人敢突然发难。
壮年皱皱眉头,道了一句:“也罢,这孩儿便交给你们了。”那一句声音甚轻,众人依稀听见,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那壮年人挥手一掷,偌大一个的人便被抛向其中一队人里。另外两队人马见状,还不及犹疑便向那少年落地之处奔去。
只是片刻,三队人之间的厮杀便开始了。壮年站在一旁倒似已被遗忘,只静观其变,那群草莽武夫也不敢惹他。半晌过去,这边厢已杀得数十人横竖石上,这群人中有的已死,有的喋血三尺,苟延残喘在地。然而数刻之前他们仍在一起喝酒掷骰,称兄道弟。所谓江湖事,大抵如此。
双方终成了僵局,适才站出的精壮首领擒住少年,凝神四顾。他身周被同队的人马紧紧贴护,更远却受包围,是以无法速速脱出这是非之地。就在这时,那首领突然臂上吃痛,恍然间已被少年施招反制。那清秀少年这一路功夫名为“不蔓不枝”,身如树形,乃是青荇山馆的路数。
“当家的……”同队人马失声叫喊,却见那首领已被打折了尺骨,一脚踩在地上。少年的武功干练异常,出招便中要害,实在不同于传闻说所。
“要他活命,便让开一条道。”少年轻喝了一声,撤下便装露出精致的武士袍。近身围着他的人马踌躇片刻,大半退开,却也有欺上前去之人。少年轻蔑一声,重重击掌,四周青黑的石楠树上便落下廿余武士,俱都统一行服,气势慨然。顿时又是一片混乱场景。那廿余武士显是受训精良,那些绿林草莽在刀口上过活,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一阵后大多被制,逃散的却也不少。
少年令武士将押住的人集中到一起,拿出一张悬赏一一比对。若是单上的人名便剁下右臂,扔入麻袋中;若不是,便直接放掉。片刻之内惨痛之声不绝,那少年只是置若罔闻。手臂很快装满了四只麻袋,受制的只留下数人。
那小家奴竟也在其中,吓得一张黝黑的脸蛋僵滞如刻绘。清秀少年看他一眼,叹了一句“小小年纪,奈何作盗”,便挥手要放人。这时却听几声闷响,随从他来的武士有九人同时如麻袋般后仰倒地,颈血涌如泉水。
客栈中那老者兀然出现在空地上,手持一柄短刀面色如素。须臾的功夫,小家奴便被他夺了过去。“尔等何人,为何冒充修某?”老者厉声问道,声气倒是中气十足。果然下一瞬他揭下人皮面具,乃是修木本尊。
他身后的自是易了容的风眠。这几日他们二人一直向应天赶路,便是因为风眠诈称在雁徊岭留着西昆仑宝藏的线索。不料江湖上忽然传闻四起,也不知是谁在散布,说的是昆仑少主已脱离七岛,由七岛一位宗主带着在南京寻找物事。一时黑白两道俱不安分,都锚准昆仑宝藏施为。
修木对这少年的行径本无意理会,但却不满他假自己之名作饵。加之风眠逃遁,一时间怒火中烧,就此开了杀戒。那少年即刻明白这一幕是李逵遇见李鬼,修木之名十年前便甚是显闻,他心下也不由咯噔一阵,吞口唾沫道:“晚辈见过修前辈。望前辈大人大量,宽恕晚辈冒犯。”
修木在七岛上韬光养晦,可如今地处中原,武功几乎无匹。他见这少年手段狠辣,心下早想要惩戒一番,只见他摇头,沉声道了一句“晚了”。
刹那之间风眠被推出到五丈外,修木挥刀向那少年进逼过去,刀上锋茫逼出半丈,一招一式直令对手心胆俱寒;少年的武士随从心下畏惧,却也算得上忠义,俱都挺身相护,片刻便又近十人被切脉络,血流成河。
“你们退下吧。”适才佯装修木的男子上前一步,喝退了手下武士。少年失声道了一句“俞大哥”,拔出一柄佩剑掷上去。俞姓男子接剑挥斩,方才明白若非少年递剑,自己只怕半分生机也无——他手上那把朱颜剑是一柄名剑,质地精纯能抵得修木刃上的劲力。否则刚过的十招他无法正面接下一半。
修木见眼前男子有些实力,也给出三分颜色,当即施出“碎沧浪刀”的路数,刀影如同苍鹰扑落,寥落却疾而有秩,是天枢岛高于“溯流光掌”的第一绝学。另一边俞君勉武功虽强,一手“绝尘击剑”也颇得门道,这般倾力换成寻常对手只怕可与百人匹敌,面对修木却还是输失甚多,几无还手之力。只见那刀影纷乱中含着无上的刀意,刀身变化中无半点赘余,刀茫则隐天蔽日般覆压而下。再过十招,俞君勉已成一个血人,全身俱是拍浪般的刀伤。
饶是俞君勉用足躲闪,性命关头仍是顷刻便至,修木的短刀已喂至他颈脖,便要一道断送命门。然而此时修木眼中恍然出现一个人影,与俞君勉身形无差,不是修河又是何人?他心中一凛,茫然撤刀后退。
念及亡子,修木心中先是悲悯,复又生出忿然,挥刀便要再上。俞君勉绝计再接不下十招,一时也束手无措,却听清秀少年大喝一声,掷出一枚烟弹,顿时烟幕四起,一片迷茫。
这一变其实后着有二,少年只需守在俞君勉近处,若修木来,他便趁雾绕开去夺风眠;若修木退回,他二人便遁走,料修木带着不通武功的人也无法追逐太急。修木何尝想不明此节,惩戒那少年事小,若风眠有失则功亏一篑,他自知取舍。
于是烟幕散尽,石楠林间除了横竖绿林倒地的绿林走卒和少年的贴身武士,便只身下两人。修木狠狠盯了风眠一眼,扣住他手腕拉他上路:“再要逃脱,我便折断你的腿。”他知风眠混在绿林人群中欲逃,心下不甚着恼。风眠无力对抗,只得咬唇点点头。修木当即拉他掉头返回,寻找车马。
便这样又过两天。这一日他们二人卯时便起身离开驻足的野店,便是往日的易容也省掉了。那野店离雁徊岭故地只得十五里山路,修木这几日赶路一直深思缜虑,生怕昆仑遗物因路上徒生的枝节失迭在咫尺之距,此时更按捺不住要加快脚程。风眠自“山車亭”一事之后安分了不少,修木对他的神色也稍加缓和。
辰时一刻,风眠被修木一把推倒朱红沉黯的木门前。木门咯吱声响,生硬开启。通向正厅的道路被倾倒的矮木盆栽完全掩盖,遍地枝枯叶败,虫豸其间。半缘坍塌的正厅甫立于前,瓦砾倾斜铺落,掩埋了半个的侧院,压倒了贴近屋檐的梧桐。这些在他离开时,都未有机会多看几眼。
修木环顾这一片苍颓景色,逼视风眠问道:“你说的东西呢?”风眠曾诓他说屋里藏着昆仑派不知道的图纸书籍,此时回过神来,真地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他转转眼珠,望向左侧行廊,那儿通往三间卧室。
风眠曾和着菜汤服下数枚天妇蚕卵,那卵经过七日在他腹内孵化,此后雌蚕便能感应幼虫所在。修木手上留着蚕盅,无论风眠再想什么鬼点子也难逃他挟持。风眠觉得自己仿佛着魔了,这样的关头反而不如之前忧心生死。他无奈苦笑,先一步踏上行廊。
修木怕这居所内设机关,于是紧慎跟在后面。正厅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清响,似是瓦片细微折裂。修木前后孰视,未见到异常。风眠此时已停在昔日的寝房门前,推门而入。修木紧跟过去,甫一停足却见门内赫然站着一位老者。
那人手持着一枝旱烟管,一头灰发束在乌纱冠下,腰间插一管灰白芦苇。这样装束的武者,武林中人俱都知道,便是昆仑派“芦影剑”颜弼!
修木一愣之间,见那身形有如天风忽作般前行数丈,芦苇笔直迎面斩至。修木当然听闻过芦影剑之利,不由不后退一步,侧身去夺风眠要逃。风眠见状,着了魔似地不退反进,便是一步之差让修木扑空。
谁料来人的芦苇竟只是虚招,“颜弼”击出左掌,掌风顿时拂来,招式平淡无奇,威力却势如飓风中的紊流。修木立即以“溯流光”掌相隔挡,两人掌力一接,却见“颜弼”身形蓦地穿过他手臂之阻,掌势不变而掌力再陡增一倍。这一掌对手显是算计良久,出手已是刚阳之极,修木的“溯流光”要旨乃是避实就虚,自然无法硬冲对方实力所在。倚仗此神乎其技的一掌之威,“颜弼”已然揽起风眠,与之相隔两丈。
“你,不是颜弼!”修木瞪大双眼。他此时方后悔适才见到敌手心神一滞,疑了七岛之君的实力。颜弼必是死了,这人刚才前行的攻势明里效仿震部“雷行无妄”的绝学,实际是巽部的“三才归元掌”,下盘配合“十方步”,招式变化间,引敌诱敌间堪称神妙,连修木这等高手也为之所伏。
那老者揭下人皮面具,是一年青男子,样貌清隽儒雅。风眠看在眼里,觉得这人好生眼熟却一时毫无头绪。那男子对少年展颜,从怀里取出一支配笛递给他,正是风眠昔日随身所配:“刚才的反应快得很啊,风家弟弟。这支箫是我为你做的,可不要再遗落了。”那笑容在风眠心里一闪,他失声惊道:“黎哥哥么?”
两丈外,修木拔出佩刀,刀面如同水中日光,刀主人一张青脸若铁石阴冷:“交还给我。”仿佛说的并非活人而是一件物事。他话音铿锵,声气中有不容违抗的威势,喉咙里已烧起怒燎。然而黎力生放下风眠,侧目睥睨,与那利如矛戟的目光相接,淡淡回上一句:“昆仑黎力生,恕难有从。”
此时天边云为大风驱策掩住半轮艳阳,风声忽起如啸。七岛天枢宗主与昆仑巽部首徒间的独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