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其之捌 潮生 ...

  •   其之柒潮生

      昆仑山玉墟峰中,妄心阁内。
      颜韶一个人闯过两旁的同门守卫,向阁顶飞奔。他已过了六层关隘,每一步便是铿锵一声重响。妄心阁上下九层,纯系黑铁浇筑,钉固在峭壁之上。底层方圆四顷,逐层递减,至第五层起便为独楼,直连顶端的议事间。妄心阁是为震部象征,与宁生殿之于坤部相若,却恢弘大气了不只百倍。其中六七八三层底板不置半尺毡毯,栏杆不挂一甲絮帐,森若无人之境。
      天风凛冽,如同魔魇哭嚎,刺耳生痛。颜韶却不为其阻拦半分,黑铁的楼板硿硿作响之声前者未绝后者又至,甚有节律。终于一声在第八层戛然止住,一阵余音萦绕不去。
      “颜师弟,勿须前行了。部主正在休憩,不见任何人。请你先回吧。”震部首徒薛戎襄挡在最后一道关隘前,手执一柄“黑山白水刃”。此刀大有来头,乃是震部权器,颜韶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得恭敬道:“薛师兄,家父颜弼失去音讯已近五日,若非伤重无法联络行馆,便是已遇不测。加上昨日清晨身具“蛰龙眠”内力的不明人物强闯坤部宁生殿,我恳请你让我谒见震部主,只需予我一百人小队,不,五十人,我即日启程去中原……”
      “罢了,颜师弟。部主说过来人俱都不见,自三天前自新青峰归来,部主便一直闭门不出。请你先回。”薛戎襄目露难色,他与颜韶私交甚笃,若不是此次事出有因,他决计不会如此严辞拒绝。
      他挥袖而去,留下颜韶一人挥掌猛地拍击鉄阑干,顷刻击断一柱顶端的铜猴,落入万丈深渊中听不见一丝回音。
      薛戎襄缓缓向上,行至议事厅内。大厅正中立有一张太师椅,四周垂下十六条白色絮帐,下坠青铜牌铭,在风中微微扬动散出片片绒羽。软软的白獒皮铺满整层阁顶,大气中有不灭的腥膻味。微微向着太师椅正前下倾的地面上仅有一道人影,在十二支鹿角立鹤灯的照映下明明灭灭。
      与此同时,新青峰北部,雪岭之巅的十里望乡亭。
      这一带视线最为开阔,晴空下眼力稍好的人便可以一目千里。昔日昆仑派初具规模时,梁思禽常在此处远目故土,门人于是修筑了望乡亭。昆仑门下多是背井西域的汉人,数代不回中原,也常来此缅思。百年之后,当初的长亭坍于风雪覆压中,这一带也因不为人知的原因成为昆仑禁地,各部约定门人均不再涉足。
      然而此时,望乡亭周围有人!
      那是八个少年人,俱都是男儿,莫约全在二十左右。这些少年衣帽齐整,面上胳膊上带着不少瘀伤却仍显得那么神采健壮。他们在雪地里扭打,抱作一团,相互枕着胳膊安静下来,突然一人发难咬向其余几个,于是再扭打。
      少年的声音在咯咯地笑着,有时又像嚎哭,那声气十足好笑,便如同人在学狼的啸声。然而这并不像是少年之间的相互作怪,倒像是本能般顺畅。
      雪地上传来细微步声,是那种靴底将冰霜压紧发出的声响。八个少年伏在雪地上,眼珠警觉地流转四顾。远远看去,来者是个青衣人,带着图上罗刹鬼脸的琉璃面具。这人一来,八个少年俱都凝神专注于他身上,也忘了嬉闹。青衣人稍一击掌,瞬间身形腾挪近半里,八个少年人却似比他还快,站作一个圆环将他围在中间。
      “很好,尔等又有了精进。这次我得施出五成实力了吧。”青衣人微微抬头,立即发足身形如电穿行于八位少年之间,少年们也各自变换阵位,相互间若机括齿轮般迅速散开收拢,雷霆一发。
      十里望乡亭间飞雪如瀑!
      半顷的平整雪地在一盏茶时间内被格斗的痕迹完全掀开,露出整块冻土山岩。青衣人将八个昏迷的少年如同八捆麻袋一样轻而易举搬起,平整地摆成一排。“你这次下手可算重的。”一旁站着的银发女人冷哼一声,埋首为八位少年接骨敷药:“若下次再是这样,我便不为他们治了,省的愈伤愈重。”虽然嘴上如此说着,胡姬的目光里却满溢怜爱。
      “………………”青衣人没有说话,每次与这八个孩子对阵之后,他都会一言不发很,于是胡姬叹了口气。“一晃也有十年了。这些孩子,何时是个头呢?”她幽幽地说,一边将葡萄酒灌到每个孩子的嘴里。第一个孩子脸上有一个小小的梨窝,那面容如同神祇的孩子般干净无瑕。

      沧海上。
      沈亦伦轻摇羽扇站在船檐上,目所能及的沧海穹窿被黑色的云气连接在极远处。深暗海浪翻滚,偶然腾起比船顶还高的数丈巨浪,却又偏偏在击上船身前扑落海中。沈亦伦目不转睛凝视远处若有若无的礁石影迹,所朝正是天权岛的方向。
      远远也是一偌大艘舰船疾行而至,紊乱的海风丝毫无阻它在海面留下森然沫迹。从那船上有人声喊道:“前面的游舫,可是武当掌教沈先生到了?”那喊声夹带浑厚内力,全然不为海风掩盖。
      “正是。”沈亦伦身边现出三个年青人影,便是苏弈,沈思毓几人。苏弈高声答了一句,便见那船停留在十丈外,船中段机关转轴鸣响,放下一道平展甲板。明默心,秋宣羽,云横三人踏到其上,迎风立着拱手躬身道:“七岛后学,在此见过武当斗宿沈掌教。”三人依七岛排行起身站正,各自报出师门名号。
      沈亦伦微微点头,却默而不语,只听苏弈朗声续道:“七岛武林同道有礼了。在下武当派三丰门首徒苏弈,这两位是全真门师兄沈思毓,真武门师姐宋倾荷。我们随师叔前来七岛,望能谒见左岛君。前日匆匆送上的草帖也已说明,唐突之处恳请见谅。”
      “岛君门务繁忙,今日因故不能来此拜会沈先生,实在遗憾得紧。为避推诿之嫌遣我等前来,一则为表七岛对武当之敬意,二则更想在下见识武当豪杰的风范。在下斗胆,想借此机会与武当的师兄师姐切磋武学,望诸位首肯。”秋宣羽还礼说道。
      沈亦伦转头一哂,低声对三位师侄道:“我早想到左归元不复鲁莽,我的越人剑是昆吾身最大敌手,非有必要他不会与我过招。派出门下三人要与你们切磋武学,只为七岛的名声。思毓阿荷看着吧,那三人中,秋宣羽的武功修为当是第一的,姓明的小师妹当是垫底。弈儿切不可前去向秋宗主挑战,那是对七岛不敬了。”
      他的话音对于练武之人不难分辨,虽是偷听,也令架桥上的三位面红,不得不打断道:“闲话慢叙,请武当同仁赐教。”言毕宋倾荷,苏弈,沈思毓三人各自足一点地,施出武当轻功“梯云纵”跃上架桥。各自认准了对手,礼毕开战。
      明默心原想邀战沈思毓,但如今有了效法田忌赛马之嫌,只得换过与宋倾荷对阵。她的隐脉武学主修在双手手掌臂肘,使的是天下闻名的“风镰剑”。明默心从小熟练兵刃,于玉衡派多种独门兵器皆有极深领悟。所谓风镰乃是一盏附带六支匕首的轮盘,一举一动皆系于明默心五指的指环上,又有绕指风镰之称。此刃一旦附上内力,俨然敌我皆伤的辗轮。
      宋倾荷亦摆好阵势,从袖中取出一支纯铜判官笔,施开“真武书”的诀窍。武当太乙真气自五指发出,一支笔划开虚空,写出武当陡迭山势的意境。那风镰几可一击绞断桅杆,每每碰到铜笔却分毫不能前,两人俱被震得手心生痛。
      风镰剑与其余七岛武学一般艰深,这门武学的要义在于九字诀,其中熟稔“劈”,“斩”,“轮”,“疾”,“持”,“挪”六种攻势便算有成。明默心隐脉内力已成,甚而习成其中七式,已是相当不易。宋倾荷原为武当掌教玄真的入室弟子,后又得沈亦伦指点,“真武书”已然登堂入奥,面对单手“风镰剑”也能相持不涉。
      只见明默心招式中七分攻势三分守形,风镰贴于掌中风驰电掣,凭空生出弧形气浪,逆转乾风。宋倾荷心下也不敢怠慢,将武当的应敌之技发挥到极致,往往前着后退,后着对手的刃风便至。然而宋倾荷笔上的威力却也不容小觑,全然不畏风镰削铁如泥的锋芒,数次拨乱其攻势而又全身而退。两人进退毫厘之间,出招极是紧密,不由令观者屏息。
      数十合后,宋倾荷突然笔锋一转,正正顶上风镰中心。风镰中央为精金铸造的一片护心镜,雕上一只獒头,以坚固而论能抵得数层护甲。然而那一笔停在獒眼上,顷刻间宋倾荷左手变式“真武七截掌”拍向明默心肩头。这一着甚为危险,她判官笔上已倾全力,明默心此时全然无法将风镰挪动半分。
      明默心只得出左手于右肩隔挡,变招天枢岛 “溯流光”中的一式。然而宋倾荷的掌法又陡然带上八卦之意,离了真武七截掌法刚猛的路数,明默心未得预料,“溯流光”中的虚实变化不应,五指片刻便被扣住。
      “阁下早该赢了。默心认输。”明默心恳切说道,其实她在招式上虽然落败,也未成定局。宋倾荷见识了玉衡宗主的胸襟,心下不由一动。然而她天生不擅言辞,只轻轻颔首,微鞠一躬。
      另一边秋宣羽与沈思毓也斗得酣畅,全然不顾三尺之下翻腾的海浪。沈思毓取出一柄纸扇,扇骨只是云杉木所制,黏上宣纸烫金,平平无奇。但若附上武当全真门“先天功”内力,宣纸便实如金帛,足以卸开敌手过半的攻势。
      秋宣羽是七岛年青一辈中最具声名者,此时施出开阳身法“白虎蹼兮”,意在猛攻,每动必引得风声疾啸,如嘶如吼。他拳脚作虎行之势,大开大阖,招招挟劲力千钧,起步便震碎甲板,纯系刚猛一路。
      沈思毓性情冲和,本合于道家心法的要旨,招中自有武当神采。武当武功以“后发先制”著称,然而后发先制之技也只在敌我双方自身占优或劲力相若时适用。秋宣羽内劲强他不少,攻势又过凌厉,沈思毓全然不敢懈怠,屏息凝神伺机而出。他久习武当武籍《四械机要书》,对于劲力施展颇有心得,虽不予秋宣羽正面应击,依然将其牵制在一丈之内,令其无法占气机之先。
      这是一场消耗之战,沈思毓的心力如流水倾泻,而秋宣羽也面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窘境。
      可如此一来,双方其实都没有决胜把握,时间一长便俱都觉察了。沈思毓果敢决断,当下撑开纸扇,施出“阴阳浑沌扇诀”,扇面开合变换,虚实莫名,蕴含阴阳变化的大道;扇骨上更铸上无俦劲力,足以断金刃鉄,令天风为之阙裂。这门武功传自昔日“武当七子”之二俞舟莲,是祖师张三丰为其所创武艺,深含太极之道,个中变化不亚于任何一门道派外家武功。
      秋宣羽一眼便明,沈思毓要与他速决胜负,于是也不敢掉以轻心,稍定身形,步伐便换用作“黑龙舞兮”。开阳岛身法冠绝天下,其中以“黑龙舞兮”“白虎蹼兮”为进攻之最。而就秋宣羽而论,前者更加熟稔。
      黑龙舞兮身法一经展开,对手弱无极大实力予以挟制,招式变化便层出不穷。秋宣羽在盏茶间施尽了第一句歌诀“黑龙舞兮层云生”中的路数,速与力俱都再进一步,第二句歌诀“云雷覆压城欲摧”呼之欲出。一时满场皆他人影,闻声惊雷,如有千百甲士同仇。饶沈思毓倚仗“阴阳混沌扇诀”的分合进退之奥,也是如足淤泥,进退维谷。
      眼看促狭间沈思毓已被逼至招式用老,秋宣羽心内稍有松懈,却见沈思毓合上纸扇,闭目连续挥出数招。这一式勉强截住秋宣羽来去身形,秋宣羽随意出手隔挡,全不料他初时尚能自若,随后心湖却越发不平,直至如钱塘江潮澎湃,胸欲为之窒,血欲为之沸。沈思毓面上亦挂出斗大汗珠,又过数十招,一把纸扇落在敌手肩头之上,戛然收住。
      “真是厉害。”秋宣羽眼中放光,大声问道:“这招叫作什么?”沈思毓也不回答,只勉强拱手以示承让,便让秋宣羽大觉没趣。
      “思毓干得不错。若单以武力之强,他再战上四次也不能胜。很好,很好。”沈亦伦目露赞许道。
      再说苏弈与云横一边。
      两人却是斗剑,武当剑法“太白剑术”对决七岛“捭阖剑技”。云横对于天玑岛的三门绝技皆有修习,剑术上的成就逊于云靖龙,捭阖剑分合神速,迅捷无匹的剑意只得四五层,对付对手的剑法却也足够。苏弈习剑已有二十载,精妙绝伦的太白剑法早已炉火纯青,只可惜他仍拘泥剑招,不能脱出剑谱樊笼。
      苏弈在武当后辈三杰中最为年青,只有二十六岁。他是武当上任掌门在任时入选的嫡传弟子,如今也算沈亦伦的门人。天赋虽足,武功上却颇激进,容易犯出手时思虑不继的毛病。云横的年龄在现任七宗主中仅次乐毅与伍子桦,见识甚广,单这一点便是他远不可及。
      两柄剑白色剑身相交作金玉之声,难分难解,却始终是云横占上风。云横的剑中破绽极多,但即是破绽又是诱饵,只因速度极快,苏弈远不能逮。苏弈的剑招式精妙却发挥不到极致,每每错失先机,他自己亦十足憋闷。对方剑上具三尺剑气,虽不及云靖龙剑蝶之妙,却也足够慑一切敌手,苏弈身法上的变化因此畏缩。
      五十招一过,云横上身忽露出一个巨大破绽,他似浑未觉察。苏弈觑得分明,于是施出诱招,那一剑他施出十成三丰门“一心境”内力,云横似无防备,两剑相接时方才猛醒,一柄“云磐”剑脱手而出。然而他右臂上一气呵成,骨骼竟忽伸出数寸取回宝剑,施出一招“浑天三弦剑”中的“河汉变”,一个返身挥剑刺向苏弈右肩。
      这一变全然出乎苏弈预料,只得挥剑隔挡,然而那一剑又是虚招,云横即刻抛下剑柄,变招弑君指取向苏弈胸下。苏弈左手忙不迭施出“九转腾挪”的诀窍去接那指,却化不开指上之劲——云横一边以苍阙手法封住他那柄击空的“静冥”剑,另一边滑过苏弈五指直取他臂肘。指力一至,苏弈手臂后侧对应之处便射出一道鲜血。
      苏弈臂上吃痛,不由得单膝跪地,恨恨抬头。对上了云横略显浑浊的双目,他别过脸,道:“罢了,我认输便是。”
      沈亦伦全然看在眼中,“弈儿历练太浅,是该受受磨砺。”他顿了顿,又问道:“乐毅兄,你看这群孩子如何?”
      乐毅的身形蓦地出现在他背后,回答道:“默心师侄心气很好,输给真武门宋姑娘只因为她修为未足。云师侄胜在诱敌战术,其余便不多说。至于宣羽,他与沈少侠招式底子本是旗鼓相当,然而沈少侠其心更为坚韧,越人剑一出,换作我也不知能否抵挡得住。”
      “…………”沈亦伦淡淡一哂,“被你看出来了么。我确实教给思毓“越人歌”,然而其实,他们三人我都教授过越人剑根基。终究只有思毓有所成。”
      “不才乐毅,拜会武当实际的掌门,沈先生的越人剑。”乐毅淡淡说道,眉目间已迸发斗气。沈亦伦寻思此人当真是七岛一等的人物,沉敛镇定,不露声色。他叹了口气。于是沈亦伦拔剑了。武当枯木沉香剑,缓缓出鞘。
      一时沧澜喑声。

      风眠这一觉醒来睡去了十几次。有时缘于伤口的异感,有时则是头痛。小小的舫船仿佛鲲鱼的腹腔,随着鱼息忽大忽小。还好有扎列躺在一旁,让他不致恐惧幽闭的舱内。
      扎列前日与官兵独斗,折了近百铁戟,却也身受多处外伤,全身肌腱更受损严重,几不能动弹。即使如此,扎列还是持续着不断起身,卧下,咬紧牙关忍痛。风眠听着他骨骼弹动的声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扎列,你家在哪儿?”风眠终于找到了话茬:“我知道在西域,可西域那么大,或许我以后还会去找你哩。”
      一片安静,扎列双手扶着脑袋,上身停在半空中。良久他回过头来看他。“以前住在北天山的山寨,后来……随袅儿住到了昆莫城不起眼的民居里。”扎列躺倒下来,喘着气说。
      “令……你爸爸妈妈呢?”风眠想说令尊和令堂,那些词虽然扎列能听懂,他说着却很拗口。
      “我没有爸爸。若说我有妈妈,那应该是师傅吧。”扎列握着月白刀,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记事起便是师傅养育我和袅儿,而袅儿负责照看我,教我武功。”
      “恩,我记得你说过。”风眠嘟哝一阵子,突然脱口而出了一个字:“……雪……”
      “你说什么?”扎列奇道。
      “天山上会下雪么?”风眠想起了密道里,他们修炼隐脉书时作的那个梦。
      “天山一年只在八月雪融。”扎列想了想,补上一句:“前后不会超过二十天。”
      “哦。”风眠想确定心头的猜测,“依娜是一匹白马,还是黑马?”
      扎列的声音变小了:“黑马。依娜是火流星与胭脂的后裔杂交,在大漠我还没见过比依娜更好的马。”火流星是昆仑宗师风怜的名驹,而胭脂是天山派祖师柳莺莺的坐骑,两者都是百里无一的神驹,依娜作为后裔,自然不让祖先。
      风眠点点头,半晌他才“啊”了一声。扎列没有问他,他径自说道:“糟糕,扎列,我把赵姐姐给我的物事,留在了那艘叫什么丸的倭船上!”
      风眠着急起来,靛蓝在天枢岛上交给他一本小册,他答应过要妥善保管。即使之后他们落水逃遁,风眠也将其藏在底裤里。此时那小册应该静置在倭船的船舱中,可那船会在何处?
      风眠正自着急,却看见身旁的扎列紧闭着双眼,白皙的面颊上渗出斗大的汗珠。“扎列?”风眠也顾不得会拉动胸前的伤口,立即起身伏在扎列榻前。“如何了,扎列?”风眠凑近他耳边,听扎列说道:“右臂……很麻,感觉很怪。”
      他说得轻描淡写,风眠却知那一定是极大的痛楚。扎列心性坚韧如此,绝不会轻易说出来吧。风眠正寻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想到地道里靛蓝叮嘱他的话。他立即握住扎列右手,缓缓渡入真气。
      隐脉的打开慢则数载,最快也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扎列不过成功了第一次。好在靛蓝已将之后的步骤编成口诀,让风眠背下了。风眠理清了思绪,闭上眼睛从房脉入手。他的冰河内力如同潺潺溪流,与扎列筋络里河流般的冰龙之息内劲相互融合。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窗外天海化为闭室内一般的冷暗,断续传来淅沥的雨声,船也摇曳得更加猛烈。
      风眠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只觉得真气亏输,全身乏力。他撤下掌心,看着扎列安憩的面庞。早先的汗珠随着他乌黑的头发流下来,看上去已经无恙了。风眠饱含歉意地望着他的睡脸,将扎列平直安置在榻上。“对不起。”风眠小声嘀咕着。
      突然他回过头来,觉察到身后有什么在向他逼近。须臾之间,船舱的门板无声推开,一袭黑衣面罩的壮年人快步踱入。那人全身黑帛俱被海雨沾湿,只露出浑浊的老目,其中满是血丝,盯着风眠分毫也不挪动。
      扎列还在沉睡,风眠此时精疲力竭,刚要强聚精神思忖形势,那人便一把将之提起,夺门而出。他将风眠禁制在一侧,踏海前行。此处离陆地不过五六里,但那人能带人施展如此轻功,修为必定不弱。风眠被点了哑穴,叫不出声来,只得蜷缩着不动。

      沈亦伦剑锋着地,那柄枯木沉香本是把钝剑,却如同薄如蝉翼般无声无息。
      须臾之间,五十招已过,乐毅肩胛腰眼便各受一道轻微剑伤,其对手则毫发无损。他不知沈亦伦是否用足全力,即便如此,此人的武学修为也算得上惊天动地。
      乐毅在七岛十年而无敌,只左归元不与他切磋。如今他令四层“计都之眼”催至极限,将沈亦伦每路后着觑得分明无比,佐以势若万钧的击空明腿法,却全然破不了那名为“越人剑”的剑术。
      “昆吾之身”,“计都之眼”是七岛三绝技之中的两门。历代以武力冠绝七岛的岛君除了云殊之子云熏所用“捭阖剑技”外,其余武功不出此三门,然而多为“计都之眼”。只因“昆吾之身”与第三门绝技失传多年,若不是左归元乃盖世奇才,从天权岛武学“镜回身”中悟出了“昆吾之身”的要义,恐这门绝学再无法重见天人。
      所谓“计都之眼”,以“心睽目力”为基,乃是花镜圆中年自南海方士的奇门绝技中化出,以隐脉内力辅之,主修隐脉中玄武七脉与天市脉,可洞彻人心,察他人招式之余豁。乐毅学到第四层,已是少有的境界。
      天下大多数武者在“计都之眼”面前如同作困兽之斗。往往还未出招,罩门便被抢攻而破。可惜乐毅的对手不是旁人,却是沈家武者。沈亦伦的武学名为“越人剑”,或称“越人歌”,“至情之剑”。此剑不是武当武学,乃是“分香剑术”的最高剑意,这门剑法招式看似平平,却有莫大威力,但凡心思有瑕招式不纯之人,在越人剑之前都难逃心性紊乱。高手过招,胜负系于毫厘进退之间,容不得半点差池。是以仅仅五十招,乐毅一败涂地。
      “在下掷剑告负。武当沈先生的武学,当真天下一人。”乐毅落回地面,拱手道,一双玄铁靴还是第一次遭此折辱。沈亦伦道:“乐毅兄武功很好,心性亦彰,再有数年必是七岛第一。”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一战,沈某受益匪浅。适才汝等带人入我船舱寻你派的弃徒,我未加阻拦。不过我看那两孩子很好,还请七岛卖我一个薄面,将那俩孩子带回,逐出师门便是了。”
      沈亦伦曾见扎列身具隐脉内力却不使七岛武学,便料定他与风眠是七岛弃徒。沈亦伦对二人气魄很是欣赏,有意以武当之名将其庇护。今日带他们上船,也为顺便给七岛留个交待。然而乐毅毫不知情,奇道:“什么弃徒?”他率直磊落,勿须说谎,沈亦伦也不禁“咦”了一声。

      却说风眠被那黑衣人挟持来到岸上,那人猛地将之放下,喝道:“姓风的小畜生,是你杀了我儿么?”
      风眠一时发愣未听明白那黑衣人的言语。但见那人一手揭下面罩,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修木又是何人?风眠顿时毛骨悚然,牙关一半因为冷雨,一半因为惧怕打颤,却强撑着点头。
      “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狠心杀他!”修木暴怒吼道,一只手扼住风眠的脖子将他提起,“若不是我有心喂你吃下天妇蚕卵,只怕永世寻不到你为我爱儿报仇。”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风眠觉得自己的咽喉如同一条软管,已被扼至一线缝隙。他无可辩解,杀人抵命也是应当。但自己却也不想如此死去,刹那间他想起三娘,想起颜伯,想起赵靛蓝,想起他唯一的朋友扎列。
      他想起那日夜里,扎里看他的那个眼神,像是对他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一念及此,风眠拼力挣扎,竟一口咬上修木的虎口,牙关用力不放。修木手上吃痛,将少年掷了出去。
      “小畜生寻死!”那中年人手上浮起老大牙印,唾骂了一句,忽然心生别念:修河生前常埋怨他万事不争,作为天枢岛宗主地位武功却远无乐毅,伍子桦二人显赫。其实修木仅是韬光养晦,并非无心功名。如今这少年的生杀大权便在自己掌中,他背后悬系武林中百年来最大宝藏“西昆仑遗物”。若那能被自己得去,也算是了却自己与亡子心愿。
      修木将扎列抛掷在海雨浸湿的沙地上,重重叹了口气。“也罢,留你半月的性命。”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只圆盒,合上为琉璃所封,盒中有几只细小飞蛾,集结于圆盒边缘正对风眠的方向。他欲要将圆盒掷入海中,又顿了顿,将其收回怀里,上前欲要挟走风眠。
      趁此间隙风眠看了一眼远方,雨中的天海间又哪能得见适才那艘舫船呢?一连几日他数逢陡折,只觉得浮生便如这沧澜海水般变化莫测,心下一阵苍茫,索眉紧闭双眼,任由修木拖拽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其之捌 潮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