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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车围霍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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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霍玉坦然走向内室的背影,素桑楞在原地,手不住地发抖。
霍玉若因她而辞官,她须得趁着今晚找根白绫吊死,否则等待她的定是惨绝人寰的酷刑。霍玉这是,不给她留活路!
“将军!”她扬起脸,哀怨地盯着那个伟岸的背影。“堂堂忠勇将军,何须用如此龌龊的手段逼迫奴婢!”
她是聪明的,知道站在道德上为自己争取机会。但聪明也要分情况。
霍玉顿足,面色瞬间阴沉,周身泛起冷冽的杀意。
他回首,眼眸是万年的冰窟,声音更犹如踩在满是冰块碎屑的地面:“龌龊?本将军想知道自己府中发生的事便是龌龊?难道将你吊起来打上几鞭子才是坦荡吗?!”
他甚少这样疾言厉色,久经杀伐之人,身上难免沾染了杀气,每当发怒时,这股杀气就会不自觉地外放,甚是可怖。故而他对自己的情绪多有克制,甚少发怒。
这次素桑偏偏踩了那一根弦。
这股杀意令素桑胆寒,她叩首,磕得咚咚响,声音已然颤抖:“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将军恕罪!”
“闭嘴,现在你说什么本将军也没心情再听了。限你今晚收拾行李滚出将军府,若再让本将军看到你,定会亲手杀了你!”
说罢,他拎起素桑丢出门外,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真气窜动,凝聚于胸口,滚烫又闷痛。
霍玉所修清心诀,最忌情绪大起大落,尤其是这种突然的暴怒会对心经造成冲击,盘坐在床上,调节呼吸,疏通乱流的内力。
往常时,这种程度的真气窜动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调息,今夜不知为何,他的心总是静不下来。内力喧嚣奔腾,竟似有百人在指着他大骂,那人群中最清晰的声音:“别碰我!你这肮脏龌龊之人!”
万丈深渊。
恍惚间,他似又回到那个山门,门徒的尸首躺了满地,站在最中间的是一袭黑衣的自己。
剑身上,血成股流下;山门外,百家修者已来驰援。他却置若罔闻,剑尖对准了面前那刻画着蝠首蛇身像的石门。
“灵弃妄念,剑已万钧,破——!”
石门应声倒塌,门后,少年蜷缩着,手脚被束缚,衣服已然残破不堪,腿上那几道挠出的血痕灼伤了他的眼。
他欲过去,却听闻脚下的手下败将嘲弄地笑道:“霍玉,你装的一副清高样子,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心、怀、不、轨……”
他不理会,径直跑向那个少年,少年奶白色微卷的短发已经变成灰色,呼吸很轻,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他颤抖地伸出手臂,想要抱起遍体鳞伤的少年,少年却一个激灵,狠狠地推开了他。
“别碰我,你这肮脏龌龊之人!”
少年眼中蓄着泪水,琥珀色的瞳仁中有惊恐,亦有愤恨。
“时来……”他克制着情绪,轻声呼唤他:“是我,霍玉。”
“滚——!”
……
“咚咚咚——!将军!将军!”
吵闹的敲门声将霍玉从梦境中拉回来,桌子、窗幔、枕头和床单上的血。胸口闷痛,呼吸也有些困难,看来是昨晚真气乱流伤了心脉,晕倒了。
“将军!您可得起快些,今日是第一日上朝,千万不能迟了!”杜振岩拍着门,嗓音就像大缸似的吵人。霍玉揉了揉额头,撤下带血的床单藏在床下,打开了房门。
“将……诶将军您可算起来了!”杜振岩正要再敲,见到霍玉后赶紧撂下手,颇为狗腿地笑了笑。“听说您昨晚大发雷霆,末将怕您起不来呢!”
霍玉瞥了一眼跪在门口,形容憔悴的素桑,心下明了:这小子是来为美人说情的。
霍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昨夜之事是他探听在先,素桑不说也属忠心之举,无可厚非,反倒是他的暴怒,像是逼问不成的恼羞成怒一般,实在不算体面。
念此,他摆摆手:“素桑,你一夜未眠,先去休息吧。”
素桑怔住,像是没反应过来。杜振岩搡了她一把:“将军原谅你了,还不快谢谢将军!”说完他又扬着脖子笑道:“我就说咱们将军脾气最好了,肯定是吓唬你的!”
杜振岩也住在将军府里,凌晨时,素桑哭着闯进他屋里,说霍将军要杀他,求他救命。他立马清醒了,满府的婢女就这个最漂亮,霍将军竟然要杀?!
那可不行!
当即屁颠地来帮忙说情了。
刚好给了霍玉一个台阶。
霍玉简单的梳洗后,换上官服,与杜振岩一同去上朝,今日是二人第一次上朝,杜振岩站在宫门外深呼吸,略有些紧张。
霍玉还是那副样子,负手而立,墨黑的头发高高束起,腰间挂着白色珍珠珠串,与深红色的朝服格格不入。
一辆双驾马车缓缓而来,霍玉侧目,这马车气势恢宏,自带着一股昂贵之气。
马车的用料贵贱霍玉并不熟悉,但拉车的两匹宝马他很了解。这是西临独有的龙脊战马,马身高大,鬃毛是罕见的青灰色。这种马较一般的马匹更加有力,能直接冲撞开上了两道栏木的大门。但龙脊战马的繁育率极低,在西临本土也是少有,能用两匹龙脊战马拉车的人,定然是滔天富贵。
马车在霍玉身边停下,随车的六位仆从涌上前,牵马,压轿,撩开门帘,躬身伸出手臂接洽,还有在一旁端着温酒等候的。这一系列排场行云流水,明显是做惯了的。
车中人探出头,一身黑色绣红线官制袍彰显了他亲王的身份,他打量了一番霍玉,道:“霍将军比本王想象中英俊许多。”
霍玉眯起眼,假笑着鞠躬道:“冕王殿下也比下官想象中年轻许多。”
冕王是东渊年纪最大的亲王,但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他最喜欢听人夸他年轻,其次便是夸赞他的两匹宝马。
但霍玉说这话,却让冕王皱起了眉头,意味深长道:“霍将军倒是聪颖,初次入京便知道本王的喜好,日后定是官运通达啊!”
霍玉浅笑,道:“冕王一眼便认出了下官,可见殿下英明神武。”
看似平平无奇的对话,却引得路过的大臣频频侧目,他们多数是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快步离开,生怕沾染上祸事。
霍玉草民出身,与冕王殿下从未见过,却对彼此了解颇多,可见是互相查探过的。霍玉是朝中新贵,朝中大臣对其多有调查,这是常理中事。但霍玉调查冕王的原因就令人深思了。
当今圣上得位不正,群臣并不信服,朝中三位亲王:冕王、诚王与栾王盘踞朝堂,三人各有所长,分庭抗礼,极大地弱化了皇权。
以皇帝如今的权势,让位只是迟早之事,所以皇帝破例抬举霍玉,希望倚靠霍玉的兵权稳定朝纲。
在这样的背景下,霍玉调查冕王就有择主的嫌疑。
对方身份敏感,霍玉不欲多言,这时,又一辆马车驶来,稳稳地停在了霍玉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久闻霍将军俊朗英姿,今朝得见,万分荣幸。”
马车中人尚未露面,这番谦逊又亲切的话语先拉近了二人的关系。这马车与冕王的车架相比甚是朴素,若非车中人露出的黑色绣蓝线的朝服,当真看不出一点亲王的样子。
霍玉拱手鞠躬,道:“诚王殿下谬赞了,下官薄誉,不及诚王万分之一。”
诚王排行第八,在民间颇有贤名,深受百姓爱戴,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旱涝蝗疫皆退去,只因诚王已驾临。”还有一句更俗的:“诚王命我向东去,我与全家不往西。”
话音未落,第三辆马车驶了过来,这辆车直接挡住了霍玉的去路,三辆马车,竟将霍玉围堵在宫墙边。
这辆马车与其他两辆都不相同,它并不豪华,却通身充斥着金属配饰,给人以冷漠肃杀之感,不用问,这定是那位手握重兵的栾王。
与前两位不同,栾王下车并没有先与霍玉说话,而是恭敬地朝着二位亲王行礼道:“小侄见过二位叔父。”
说完,他傲慢地瞥了霍玉一眼,冷声道:“初入京城,莫要有太多心思,当心走错了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霍玉拱手,道:“下官愚钝,倒不知这京城之中,还有比栾王殿下更多心思的人。”
站在霍玉身后的杜振岩汗岑岑地盯着脚尖,心道:将军可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这一会儿若是打起来,他该帮谁呢?
栾王不怒反笑,上前拍了拍霍玉的肩膀:“好!霍将军,有骨气,就是不知道你这骨气能不能撑到最后一口气!”说罢,他对另外两位亲王鞠躬道:“二位叔父快入殿吧,时辰快到了。”
说完,他抖擞着袖子,向朝圣殿走去。
今日的早朝十分热闹,皇帝没空听正事,让满朝文武夸一夸忠勇将军。于是朝臣们大排长龙,逐个过来赞奉,将毕生的诗书都翻了出来。饶是如此,“勇猛,忠良,神兵”等词仍是重复了许多遍。
当然,也有几个夸得有意思的。
栾王肯定不会给霍玉好脸色,不情愿地来了一句:“霍将军生命力之顽强堪比蟑螂。”
霍玉:“没见过栾王殿下在战场上的英姿,实在遗憾。”
丞相钱桉笑里藏刀:“家孙伤势已愈,择日便去将军府上拜访。”
霍玉:“那下官可要留穆兄多住几日!”
雾隐司的掌司大人上下打量一番,轻哼了一声:“将军体魄,可敌修者强健。”
霍玉:“掌司好眼光,本将军就是修者。”
杜振岩在一旁强忍着不笑出声来,霍将军真是句句戳人心窝子。栾王最为人诟病之处便是手握重兵却不上战场。钱丞相的小孙子钱穆,偷跑去南境参军,就在霍玉麾下,前不久在战场被偷袭,摔断了左腿,钱相心疼得不行,认为是霍玉带坏了孙子,非要二人断了往来,但钱穆对霍玉及其仰慕,天天吵嚷着要去将军府。至于雾隐司,一直怀疑霍玉是个修者,本是出言试探,却被霍玉认下,竟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散朝前,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留了霍玉与三位王爷一同用膳,应当是得知了早上的“三车围霍”事件,心中不安,想要探探四人的口风。临走前霍玉交代杜振岩,尽快回府盯紧了素桑,不要让她和任何人交谈。
内监带着四人来到了御花园,这里有一处凉亭,常为夏季皇宫家宴所用,今日午膳设在此处,别有深意。
霍玉坐在最下首的位置,身后就是御花园的池塘,恰逢六月,还能闻到阵阵的荷花香气。相比其他人的正襟危坐,霍玉倒是最悠闲的那个。
“霍将军。”最先开口的是皇帝,“不必拘谨,只是吃一顿家宴。有什么喜好禁忌,可以告知宫中的厨司掌司。”
厨司掌司就站在霍玉身后,霍玉笑笑:“回陛下,微臣饮食确实有一禁忌,微臣不爱吃贝壳类的食物。”
厨司掌司记下,悄声退下了。诚王饮了口茶,笑道:“霍将军不爱吃贝壳,可是对这类食物过敏?”
霍玉道:“并非过敏,只是不喜这类食物。”
冕王笑道:“京城之中水产价贵,又不甚新鲜,霍将军很有品味。”
皇帝轻咳一声:“这是家宴,两位王叔关心霍将军倒更胜于朕呐。”
冕王与诚王讪笑着别过脸。栾王冷哼一声,道:“二位王叔,莫要热脸贴了冷屁股,丢了皇家的脸面。”
栾王与冕、诚二王不同,他是皇帝的兄弟,年纪最小,与冕、诚二王差着辈分。但他仗着兵权,行事嚣张强硬,从来不给二位皇叔面子,许多皇帝都不敢说的话,他却能直白的说出来。
或许是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冕王摔了酒杯,怒斥道:“风炽焱,本王可是你的王叔!”
栾王挑衅地抬头:“怎么?王叔是想要教训我吗?”
冕王瞪着栾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敢真的对他说什么重话。冕王看了看皇帝,皇帝别开眼,表示自己也拿这位弟弟没办法。
就这样坐下实在没面子,冕王瞥了一眼霍玉,突然冷笑道:“同样是手握重兵,霍将军却比皇侄沉稳谦逊许多。”
栾王却大笑出声:“皇叔此言差矣,京畿重甲兵乃我东渊最强军,别说是南境军,即便是南境与西境加在一起,也不是我京畿重甲兵的对手。”
诚王笑得慈祥:“京畿重甲兵的确是我东渊最强的军队,但毕竟没真的上过战场,经验略有不足,真动起手来,未必是霍将军的对手吧。”
霍玉摩挲杯盖的手顿住,抬眼看向诚王。这位亲王总是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却笑里藏刀。短短一句话,既讽刺了与南婴之战中栾王按兵不动,这句“真动起手来”又暗指栾王有造反之嫌。
果然,皇帝笑容僵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栾王。
栾王敛去笑意:“皇叔的意思是,霍将军会造反吗?”
二人动手,必有一人造反。栾王聪明,直接将霍玉推了出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结,皇帝抿抿嘴,问道:“霍将军,你会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知道皇帝要试探霍将军的立场,却没想到皇帝这样直接,逼霍玉当众选择阵营。
霍玉不慌不忙,起身拱手,道:“微臣所愿:有温饱而无战乱。”
“哈哈哈!”诚王笑道:“霍将军心怀天下,可见是一位良臣。”
诚王这话,再次将栾王推回刀尖上。霍玉是良臣,那不良的自然就是栾王了。
栾王道:“霍将军是不是良臣,皇叔倒是知道的清楚。”
诚王摆了摆手:“忠良之心相似,自然心意相通。”
栾王聪慧,但到底是年轻了些,这场短暂的言语交锋还是诚王略胜一筹。皇帝浅笑:“朕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心怀东渊的良臣,方才一问不过是玩笑,时辰差不多了,传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