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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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到擂钵街来的时候，伊万·冈察洛夫没有拜访这一家名为新鹤谷的学堂。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那时候真正走进来的是他的搭档。
——其实他并不觉得有前来索要遗物的必要。奈何费奥多尔的那位好友极力怂恿。为了摆脱果戈里继续在旁边唉声叹气骚扰自己，费奥多尔把两人一起赶了出来。
“这位冈察洛夫先生，”果戈里假装手里有一个话筒，递到伊万嘴边，“请问您此刻的心情如何呢？”
伊万诚实地说，“没有感觉。”这并不是敷衍。费奥多尔曾以防御精神系异能的理由，对伊万的脑部动过手术。那之后伊万对于负面情绪的感知就变得稀薄了。果戈里在他耳边反复提起纳斯塔霞，伊万也并不觉得恼恨或者悲伤，反倒是联想起那位背叛的搭档曾做过的傻事，当时忍俊不禁的心情，如今还记忆犹新。
因此他坚信，对于纳斯塔霞的回忆是使人愉快的。至于后者的背叛，也已经用死亡来偿还。整件事并不叫他难过，只是一遍遍过滤对方最后的泪眼，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
他看一眼果戈里。对方嘴角的微笑始终维持着同一个角度，完全看不出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丑歪着头与这麻木不自知的木偶对视，不知道从这具空壳里看出了什么。他弯起金色的右眼，浮于表面的悲悯顺着眼角留下来，“真可怜啊，”他幽幽地说，然后咧开嘴角，狂放的大笑，“但也真好笑啊！”
果戈里伸出手，装模作样地抹一抹眼角，“我就不看下去啦，给我留一点悬念吧。”他哀怨地瞅着伊万，“你的演技完全不行啊，只靠你一个人的话绝对会毁了这出戏的……所以说，善解人意的观众就应该提前离场！这就是对演员的最大尊重吧！”他自顾自地发表完这通无厘头的感言，用斗篷罩住自己，不见了。徒留伊万独自站在学堂门口。
——伊万对这位先生的喜怒不定习以为常。尽管这是他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被丢下。其实他也分辨不出果戈里是否真的离开，亦或者只是去找了所谓最佳的观众席。就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一点来说，果戈里先生不愧是主人的“挚友”。
他平和地四下打量一下环境。凌晨时分，街道凄清。前不久的白雾大灾祸中，异能者们打塌了骸塞，破坏了大半个前租界遗址。在白雾消散的时候，引发了半个擂钵街的余震。学堂所在的街道临近贫民窟，虽说不在出事的那一侧，但居民们仍旧心有余悸。少部分趁此机会拿了政府的补偿款，离开了横滨。大部分历经过龙头战争的老横滨人说着这才哪到哪，边谨慎地闭门不出。学堂开设了有些年头，抚育的孩子们有的被领养，有的自找出路离开了。剩下擂钵街新长出来的一批孤儿，年龄都还小，数量总归没以前多。基本上把学堂当成了家，除此之外无处可去。鲁愚在动身前把孩子分别托付给侦探社还有这些年互帮互助过的人家。这几天断断续续回来两批，开不了课，都安分地待在后来改建的集体宿舍里。因此学堂也很冷清。听不到以往小孩子读书或者打闹的声音。
伊万抬手敲门，发现正门压根没锁。没有人出面接待。他泰然自若地走进去。进门就是两头延伸的木质长回廊。伊万迟疑两秒是否应该脱鞋。没有人出来这么要求他。因此他也仅仅只是迟疑了这两秒。
教室就分布在这走廊的一侧。走廊一头封死，另一头拐过去延伸。伊万在脑海里迅速构建出地形图，学堂的布局也就是一个拉长的未封口的回字形。新鹤谷自鲁愚搬进来之后就没有再大刀阔斧的翻新过。几间教室都是拉门，有一间伊万一眼扫过就知道那门已经彻底卡死，歪出了地面的滑道。教室上的门牌大概是最早那一批孩子手做的，现在看来也都显得陈旧斑驳了。木质地板似乎长久没有打蜡，几块贴近墙边的木板翘起，踩上去会发出难听的声响。
伊万逐渐心生狐疑。从他亲眼所见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出的鲁愚的形象，似乎同各方资料中构建的鲁愚差异过大。据说阴谋家重视教育，也真心喜欢孩子。似乎不曾要求学生们做出什么伟业，又或者命令他们为自己的学说添砖加瓦，只是每到一地，就充当着当地鳏寡孤独的庇护者的角色。所有这些苦命人，只要听过他的课，就可以被称为他的学生。
——可看鲁愚如今对这些孩子的态度，似乎又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上心。
校长办公室兼起居室在第二遍折过去的长廊尽头。中间用屏风隔开，因此空间比教室要小上许多。伊万依旧没有见到人。但能感知到屏风后头有人的呼吸声。他没有上前，因为已经看见了此行的目的。那条花色过于鲜艳的围巾就挂在进门的衣帽架上，和整个陈旧素雅的房间格格不入。此地主人避而不见的意图似乎已经表露的很明显了。伊万没有犹豫，平静地把围巾摘下挂在手臂上，沉默地离开。像是完全没有与校长先生招呼的兴趣。
他离开的一分钟后，屏风背后站立的人也收起了时刻准备拔刀的姿势，“他走了。”眉目冷淡的刺客说，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声。
“……我知道。”鲁愚低声说。嗓音有气无力。
屏风隔开的是他的卧房。此刻他躺在地面单薄的铺被上，半抬的手臂下盖住了苍白颓废的脸。他像是突如其来的大病一场——至少黑泽秀一被紧急召唤而来的时机不是很好。这几天福泽谕吉想要乱步和太宰治能复盘白雾事件的一些细节，好给官方递一份面子上过得去的报告。两个人都不是能安份做文书的性子，全靠黑泽秀一居中弥补。原本侦探社和鲁愚的接洽工作多是国木田或者织田在做，黑泽秀一只是备选。但他无论如何、就算找个拙劣的借口也得来学馆这一趟，不然……
不然“鲁愚”可能就不再是鲁愚了。
地上的人虚弱地放下手臂。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睛。
严格来说是水红色——在另一张面孔上总是显得天真怯懦的眼睛。纳斯塔霞的眼睛。
鲁愚低低地抽着气。迷茫，窃喜，痛恨，悲哀……这些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缓慢的切换，像是一具皮囊里塞入了几个人的灵魂，每个人都在挣扎着表露自己。博弈的最激烈的那两个人，是“纳斯塔霞”和“鲁愚”。
黑泽秀一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看着苦苦挣扎的“自己”，他没有任何恻隐，冷淡陈述道，“你不该叫他来。”这个“他”指的当然是伊万·冈察洛夫。原本鲁愚是能够压制“纳斯塔霞”的。毕竟后者本质上软弱而毫无竞争力。但是伊万的到来就像是激起了名为“纳斯塔霞”的魂魄的最后的反扑。回光返照，垂死挣扎。怎么说都好。伊万进入校长室的那一瞬间鲁愚的呼吸就立刻粗重地被在场所有人捕捉到。黑泽秀一已经做好，一旦伊万靠近屏风，就立刻拔刀将之斩首的准备了。
“我也想不到……会这样啊。”下半张脸勾起“鲁愚”的示弱的笑，上半张脸红色的眼睛却流露出“纳斯塔霞”的幽怨。倘若这张扭曲脸孔被相机照下来，相片直接就可以拿去当那些心理分析教材上的经典案例。他断断续续、边笑边说，“本来只是…想逗陀陀玩一下的、结果，翻车了……”
异能【群魔】，涉及到了灵魂与规则的层次，完全是超规格的存在。因此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也是痛苦的。最开始他想要扮演好纳斯塔霞，所分裂的那部分灵魂就必须读取原主的回忆和感情，才可以融入皮囊，不被纳斯塔霞的□□所排斥。这个过程可以被视为寄生与宿体的双向污染。倘若分裂的灵魂在原主的皮囊中驻扎过久，原主的身体也会被同化成与分魂相同的物质——这就是纳斯塔霞没有遗体留下的原因；但既然这种同化是双向进行的，鲁愚的分魂作为纳斯塔霞生活得太久，意识也同样会更趋向后者。
鲁愚隐约能感觉到，收回作为独立意识存在太久的分魂，对本体来说可能不太妙。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过去那些短暂的吞噬与寄生会让他头疼，失眠，意识混乱。但大多也就是折磨那么一阵子，两三天，总归能恢复过来的。次数多了，他觉得自己也就习惯了。都是可以忍受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回已经建立起完整人格的魂魄……“纳斯塔霞”存在了多久呢？五年？还是六年？而真正的纳斯塔霞又存在了多久呢？那个叫纳斯塔霞的可怜男孩，死在地下室的时候刚刚满十八岁……系统带着鲁愚的分魂找到了他，这具适合被寄宿的躯壳……而“鲁愚”呢，“鲁愚”又存在了多久？从遇到陀陀算起，也有十几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可是，对我来说，时间真的有在流逝么？
黑泽秀一刚刚赶到的时候，这个意识混乱的男人抓着他问，“我是谁？”
看似毫无感情波动的剑客看着他狰狞又哀怜的红眼睛，鬼使神差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鲁愚，”他平静地说，像是他一直以来在本体面前所表现的那样，忠诚，富有执行力，从未背叛最初的目标，“你是鲁愚。”
他拽住想要逃离的对方的双臂，语调平缓，在对方耳边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你是鲁愚，不是纳斯塔霞。纳斯塔霞已经死了。”那语气同他哄睡试图熬夜的孩子气侦探时的样子如出一辙。耐心极了。也毛骨悚然极了。①
“我不是……”被这个名字所束缚的男人呻/吟道，“我不是……”
“我是乔……乔……”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可他想不起来。他祈求地看着面前最早被分裂出去的寄宿体。“黑泽秀一”诞生的时候他还年轻，还没有吞噬过后来那样多的杂质……那么他也理所应当的最纯净……应当记得最初他们共同的名字……②
黑泽秀一把他摁回地面，压制住他，暗金色的爬虫类眼睛与那双泫然欲泣的癫狂红瞳对视。被摁住的男人瑟缩着想要转开视线，却被卡死了脖颈。上方的冷血动物放弃了素来压低的语调，声线从未如此刻这般，一字一顿、清晰又坚定地告知他，“你是鲁愚。”
……所以就只是鲁愚。
只能是鲁愚。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四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