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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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平静地脱下灰袍——MIMIC的制服，外表朴素实则内秀的服饰，厚重而隔温，内侧有很多隐藏的暗袋，富于机巧的小机关；群魔得到的仿款都是徒有其型，只有伊万身上这件是从MIMIC首领本人那里拿到的。
他把灰袍舒展开来，动作轻巧的挂到衣架上，手指掸过哑光的袍面，抹去褶皱。他表现的这么爱惜，倒并非有多么喜欢这件外袍，从本心来说，这衣服甚至让他有些不自在——就像是抹去了他的身份，把他从“死屋之鼠”的一员变成了MIMIC的一份子——即便他很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伪装，协议好的嫁祸，是来自费奥多尔本人的命令；但他还是感到了歉疚，羞愧，为了这压根不存在的背叛。
他平静的梳理着思绪。这一次他见到了，费奥多尔的老师，“阴谋家”鲁愚。他目送纳斯塔霞进入学馆，对学馆的主人远远地瞧上了一眼。的确是出乎意料的。鲁愚十多年前的通缉照始终挂在暗网上。伊万明白了为什么动动手指的事，却没有黑客上去更新一下照片。因为没有必要。鲁愚的相貌始终没有改变。二十年前出现在各国视野里的时候是什么样，二十年后还是什么模样。
他和纳斯塔霞有片刻的同框。伊万觉得这画面莫名有几分和谐。纳斯塔霞也好像停止了生长。二十多岁的人了，依旧一团孩气。但是到底没有鲁愚那么夸张的。伊万怀疑鲁愚其实有异能力，比如说“永生”，或者“时间停止”。听说日本武装力量“猎犬”内部就有操纵自身时间的能力者。但是费奥多尔没有对他提及。伊万就依然把鲁愚视作无能力者对待。
伊万打理好自己，到了和费奥多尔约定好联系的时间。他走进书房，打开视频通话。卡通的紫色老鼠头像在屏幕上一闪而过。费奥多尔苍白的脸出现在摄像里。他稍稍抬眼，冷淡的神色却在看清伊万打扮的时候散去，“这是……”他盯着盖住伊万小半个下巴的围巾。撞色亮的伤眼。
伊万也很尴尬，轻咳一声，“纳斯塔霞……”
费奥多尔了然。伊万也肃然神色，汇报任务，“群魔已经进入横滨，MIMIC的暗线进行接应，成功反击异能特务科；军警势力没有插手，直到最后才出来进行收尾；道林格雷和异能联邦的目标进行了接触，据他所说，已经牵制住了后者。”
“组合没有联系我们。”
费奥多尔若有所思，“纳斯塔霞一直待在MIMIC的势力范围吗？”他问。
伊万却被问住了。他没有一直盯着纳斯塔霞。因为后者向来听话，胆怯好把控，也很有自知之明，出于那种小动物一般的求生直觉，从来没有拒绝过死屋之鼠的命令，也都能够完成的很好，即便没有伊万的监督，也会在事后乖巧地以此邀功。但费奥多尔对下属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显然是有什么脱离了伊万的掌控。
他有很多的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比如这一天一夜他要盯住的目标太多了，比如纳斯塔霞不会脱离死屋之鼠的掌控……但那不是伊万·冈察洛夫会说的话。伊万的脸色也变白了，他本来会因为没能达到费奥多尔的期望而痛苦万分，可是伊万是不会感到痛苦的，因而这种陌生的负罪感统统转化为愤怒，对于纳斯塔霞竟然擅自脱离了来自费奥多尔的计划的愤怒，自己竟然没能及时发现的愤怒……他颤抖着嘴唇，说，“我无法确定……主人——我有罪。”
“线人的消息。MIMIC同组合的人员进行了交接……纳斯塔霞作为前者的代表进入了后者的地盘。你觉得组合至今没有联系我们，是真的想要终止情报交易……还是说，再有了死屋之鼠的重要情报人员，一个精神系能力者后，觉得这桩交易已经没有必要了？”
费奥多尔熟悉伊万的思考回路。他不太在意伊万的回答。毕竟伊万的反应没有超乎他的预料。他其实有些失望。不是因为伊万。而是对于对话中没有出现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如他所设想的那样，轻描淡写把纳斯塔霞丢出去了，好像就因为费奥多尔暗示了厌弃。这是试探。费奥多尔知道鲁愚对自己有所纵容。他是很善于利用别人对于自己产生的错误印象的。他可以向敌人示弱，假装愚蠢，或者反过来虚张声势，都是他主动想要表现出来的形象，主动想要达成的心理效果。令曾经的少年费奥多尔所困惑的地方在于，鲁愚其实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费奥多尔最开始当着鲁愚的面也在假装，但他一直有这样的直觉——鲁愚早就看透他了。鲁愚知道费奥多尔的危险性。但鲁愚也在假装。费奥多尔假装是一个好学生，鲁愚就假装是一个好老师，始终放纵前者的言行，不在意自己的计划中前者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帮手还是捣乱，是好意还是恶意。
费奥多尔也早就成年了。鲁愚还始终固执地把他看作当初雪原之上形单影只的孱弱男孩。起初那未必不是费奥多尔刻意营造的形象。可鲁愚把这印象维持的太久了。费奥多尔的不悦，大概来自于他与前者斗智斗勇那么久，却在多年后不得不承认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是鲁愚分明也清楚这是错误的印象，却还是对双方共同维系的假象深信不疑。
——费奥多尔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但这种情绪毕竟不足为外人道。甚至就连鲁愚本身可能也不清楚费奥多尔是怎么想的。他只愿意去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一部分世界，这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费奥多尔慢吞吞笑一下，这个笑容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甚至说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如果纳斯塔霞不是因为外力……而是真的背叛了，你会怎么做？”他的语速很慢，甚至还充满着安抚，施舍一般的……因为他确实是对伊万的反应感兴趣。
伊万的悲伤凝固在脸上。
虽说那本来就是虚浮的悲伤，是伊万刻意做出来让费奥多尔明确自己的愧悔与虔诚的。但即便是虚假的表情，也在下一刻被伊万在脸上撤换得干干净净。伊万说，“我愿意铲除叛徒，为我的失误负责。”面无表情，对于伊万来说反而显得真实。
没有情绪。没有感情。没什么想法。就是伊万对于纳斯塔霞背叛的消息最本质的反应。
“——那就交给你了。”
费奥多尔索然地终止了通讯。
*
没有立刻投入精力去关注各方后续的行动。费奥多尔关闭视频之后，只是在转椅上懒洋洋地舒展双臂。
他的视线在黑屏之上游移。黑眼圈和苍白的面色在漆黑底色上都看不大出来，因而也不怎么显得憔悴。
可能是在刚刚的对话中提及了鲁愚。费奥多尔再想起这个已经数年未见的便宜老师也是自然而然。
鲁愚的身上一直存在谜团。费奥多尔对于未知有先天的探索欲与掌控欲。他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他求索不到的真相，这是他的自负；鲁愚也不曾可以对他隐瞒，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大方的把一切不合常理都铺开在主动来探求他的聪明人面前了。可是答案摆在面前的时候费奥多尔自己放弃了。他刻意止步在规则真理的门外。是因为害怕吗？说不上来。门的背后有费奥多尔隐约猜到却不愿意正视的真相。他离开了鲁愚，独自在外行走。依稀是明白了鲁愚那份刻意装傻的心情。
十年如一日，这些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和鲁愚分开太久，费奥多尔快要忘记当时的心境。可能是因为情感淡褪了吧。近年来鲁愚的动作频频。他的意图摊开在费奥多尔面前。他要“书”。费奥多尔也焦躁起来。但这焦躁却探不明缘由。费奥多尔也想要“书”。意图却在自己的“理想”和“阻止鲁愚”之间摇摆。
鲁愚为什么想要书呢？
他拿到书又要做什么呢？
——去实现他的所谓“理想国”吗？
这些又是费奥多尔不想去思考却不得不深思的问题。鲁愚可以若无其事地同费奥多尔嘻嘻哈哈，纵容的说让步就让步。但这反倒让费奥多尔产生了威胁感。纳斯塔霞出现的时候费奥多尔就知道了，鲁愚的心态不对了。他越来越陷进自己的狂想。费奥多尔虽然与鲁愚分开，最远的时候相隔两片大洋，但他清楚自己是眼睁睁见证了“鲁”的死去。鲁为自己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同学生笑称，愚在汉字里有蠢笨的解释，学生却在自学汉语时作了痴妄的新解。现在那个人身上只剩下“愚”。在那段费奥多尔所缺席的死亡过程里，他只是冷眼旁观。
他冷眼旁观……自称拥有“鲁愚”记忆、却套着别人躯壳的“分身”一个个出现；他看着那些当着他面死去的死人再当着他的面复活；最初他在雪地里捡到的自称“鲁”的傻乎乎的青年形象逐渐淡褪了，鲁愚越来越偏激，对他所不明了的东西抱有异样的执著。曾经他见血的时候会呕吐，会哭泣，会不忍，后来的鲁愚可以眼也不眨地送一大批人心甘情愿去死了。在他的心里也是有人应该活下去而有的人活该去死了。人总是会变的。可是鲁愚却不应改变。他是规则以外的人。——如果他真的是人。
那些个幕天席地的月夜里，小费奥多尔同鲁时常有些不着边际的对话。鲁的脑子还在时不时抽风，总是说一些令人深感兴趣的疯话：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盛世归心，天下太平。]”
“是愿望吗？”还在死磕中文的费奥多尔花了很久才弄明白鲁说的是哪十六个字。
“不只是愿望哦……是我曾经生活的国家，是事实。”
“真的存在这样的国家吗？……你不是中国人吗。”
“嗯……究竟是不是呢，哈哈。”鲁会直白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把矛盾表现得鲜明，又笑而不语。
“你描述的倒的确是很像中国传说里的‘天国’。”
“天国啊……可不是天国嘛。”
“你会想要回去吗。”
“不想是不可能的吧，教你一件事啦小鬼，[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
——“如果回不去呢。”
——“回不去的话……”
回不去的话，会怨恨这个世界吗？会想要将世界直接变成理想国吗？
费奥多尔不是遵守规则的人。他擅长玩弄规则。鲁愚不一样。鲁愚喜欢创造规则。多么可怕。鲁愚口中那个美好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鲁愚是真的有可能实现“天国降临”的。费奥多尔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偏爱他。所谓规则束缚在鲁愚身上根本不存在。他可以玩弄生命，让活人顷刻失去自我，再让死人复活；他玩弄时间，独立于时间带来的消逝洪流之外；空间对他不受限，他同时存在与这个世界上的多处，各地都有他的影子，各人都会成为他的耳目。他的形体真的是人类所具备的吗？他真的是“鲁愚”吗？还是说那只是他的伪装，黑雾、扭曲、不可名状，群魔化身，才是他的真面目。
《圣经》中写，上帝在灭世前派遣天使吹响灭世的号角。那天使名为米迦勒，有百万张面孔①，引导死人，审判灵魂。
究其根本……所谓“天使”不是人类。非我族类。“罪与罚”不是神明赋给人类的权能。而是人本身具有的。理想国再好，不是世界本身的命运。更何况鲁愚选择的途径是“书”。“书”的权能究竟有多大？西格玛诞生于残页，费奥多尔本以为自己试探出书的限制，可以掌控这所谓道具，却又因为鲁愚的存在而犹疑：他不能肯定“书”就是真正的“书”，就是完整的“书”。
但是，但是。无论如何。天上有天上的规则。人间有人间的。
死人不应当复活。时光不应当逆流。理想国不应当是被人一笔一划所限定的存在。世界再糟糕，不该有世界以外的人来审判它。
费奥多尔与黑屏上的自己漠然对视。
——让我看看吧，伊万……已死之人，能不能被杀死第二次。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三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