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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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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夜。
——严格来说不到入夜的时间。只是台风过境,天黑的实在快。黄昏的那段时间似乎都被不存在的手抹去了。从熟人的家里出来时外头还是明晃晃的白地。刚刚跨过门槛的一眨眼,天色就暗下来。
大概也是台风的缘故,街上没有其他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福泽谕吉笼着手往回走,步伐同样有些急切。之前他习惯了居无定所,旅馆租屋都能一住。夏目老师帮着侦探社的位置定下小楼后,乱步就跟着自己睡办公室。但现在身边多了一个晶子。女孩子跟两个男性同住多少有些不方便。以前的积蓄这两年为了侦探社的立足花得七七八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福泽谕吉也只能再跑跑过去的关系,压低价买下一栋公寓楼,也算为了以后侦探社扩招做准备。
总归是些令人倦怠的人情往来,要乱步同来他必然是不耐烦的。再说与谢野晶子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让她一个人独处。福泽谕吉自己独自出了门。把乱步和晶子放在了侦探社。
现在的风还不是很大,雨水也还没落下。只是福泽谕吉多少有些烦恼。出门前乱步往他手里塞伞时再三嘱托他回来要记得带某家的豆沙糕。此刻福泽谕吉望一望天色,说不准那家店是否还开着。
但不走一趟是无法确定的。毕竟自己答应了乱步。雨水也大起来。于是福泽谕吉撑开伞,顶风冒雨地去了那家店。大概上天也不忍心乱步失望。福泽谕吉到达的时候店家正准备关门歇业,发愁今明两天的商品处理。听明他的来意,不仅是豆沙糕,店家还多送了好几种点心,说是今天本来也没法继续售卖了,自己家也吃不完,全部处理掉又太浪费。既然老顾客喜欢,不如全拿去。怕他一手撑伞点心不好拿,店家还特意多给了几层包装,硬把精致的礼品袋塞成了鼓鼓囊囊的模样,还拍着胸脯跟他说,这样再不用怕点心淋到雨。
商家这样热情。福泽谕吉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份好意,一张威严的面孔都因为单手捧在胸前变了形的粉嫩零食袋、失去了那种令人望之生畏的气势。
但风再大起来的时候,那把伞就有些支撑不住了。福泽谕吉本人倒是经历过磨砺苦修的剑客,不在意这点风雨。听到伞骨吱呀响,在风里开始变形。在它真正支撑不住损坏前,福泽谕吉先一步收起了伞。毕竟他记得这把伞的纹样乱步还是挺喜欢的。这时他开始感激之前的店家了——点心包装那么厚,果然不怕淋。
噗通。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他依稀听见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或许是巷子里的垃圾桶被吹倒了。现在路面上还是很吵,若不是福泽谕吉自身听力较为敏锐,是捕捉不到这声淹没在杂音之中沉闷的声响。哗啦啦作肆的风雨,行道树怒吼着与土地较劲的挣扎,偶尔车辆急速驶过的轮胎轧水声。间或还有两声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凄厉嚎叫。福泽谕吉辨认着那凄惨的声音走。若是什么猫猫狗狗,待在外头这样大的风雨里总归不安全。
巷子口的一只黑猫,背对着福泽谕吉,弓腰耸背地朝巷子里的什么东西大声嘶叫。被雨全部淋湿了。在积水的反光里黑色的身体又瘦又小。福泽谕吉在这附近没见过这样的猫——离侦探社更近的公园里倒是有两只纯黑的猫,不知道是不是从那边跑来了这里。他小心地凑近。但隐藏在雨声里的木屐踏水声还是惊吓到了猫咪。黑猫一转先前朝巷子里的警戒态势,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福泽谕吉反应过来之前穿上了构成巷子的墙头,在上面伏低了身子,威吓地冲福泽谕吉哈气。
福泽谕吉半抬头凝视着墙上的黑猫。黑猫没见这两脚兽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便把警惕的视线再投向巷子里,不耐烦地甩着尾巴。
福泽谕吉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不由一怔。两个半人高的垃圾桶确实是倒下了。挡住的阴影里却露出一片暗色的布料。那一片的积水。福泽谕吉眯起眼,借着天边一闪而逝的白光看清了,那边的积水都是红色的。
福泽谕吉眉目不动,原先拄伞的那只手,把收起来的雨伞伞柄挂到抱着零食袋的那只手腕上,然后轻轻搭上了腰间的剑。
那片布料没有动静。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滴砸落轻轻起伏。
他慢慢走近。
倒下的垃圾桶背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
一道白光——福泽谕吉悍然出剑!与阴影里暴起的刀锋铿锵相撞!这一击只为自保,福泽谕吉接下这一招后连退,甚至分了丝余光去注意左手没有条件反射地把乱步的零食甩出去。然后,他才“谨慎”地把目光投注在面前的对手上。
出乎福泽谕吉的预料,眼前并不是刻意埋伏他的敌人。对方似乎在出手前已经受了重伤。突袭的一击未得手,他甚至没有追击的力气,当着福泽谕吉的面跪下来,双膝砸在地面,溅起一片水花。他反手把剑插在地上,靠着那柄偷袭福泽谕吉的剑锋支撑起上半身。一张面孔在沉黑的雨夜里竟是雪白的。
福泽谕吉漠然地审视眼前这张脸。很年轻,或许比乱步大不了多少。红色长发因为打湿了的缘故沾连在脸侧。瘦削的面孔或许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他没有太多表情,但望过来的眼神却写满将死之人的怨愤和疯狂——这种气势很熟悉,福泽谕吉见多了这样的死士。但他疑心自己对眼前人的面熟之感并非来源于此。福泽谕吉觉得自己没有乱步的脑筋转得快,但凝神望着这双暗金色的、蛇一样的盯紧了猎物的眼神,还是恍悟过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
那是一年前。
福泽谕吉带着乱步,为了某个案子,查访几个政府部门。一些案件是这样的,查明真相并不难,但要落实处理结果却是另一回事。乱步早就对此不满,从某个高官家中出来时就在门口嚷嚷,自己只是侦探,而非执法机关,“这种简单的问题,想不出来答案也就算了;我都给出答案了,为什么还要盯着他们一笔一划照着写啊!这么没用的话,还要国家供养他们干嘛!”
送他们出门的管家脸色隐隐变绿。福泽谕吉觉得乱步说的话并无错误,只是当面有些失礼。于是一手摁住乱步的脑袋,摁得他只能小声嘀嘀咕咕,然后才一本正经同管家告了别。
他们还未走出多远,便听到管家在身后惊喜恭敬的声音,“啊呀!是雪枝子大人……某某先生已经等了您很久……”那声音谄媚地能滴出水,跟先前招待福泽谕吉二人时隐隐嫌弃忌惮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户川乱步因为这区别对待怒气冲冲地转回去,福泽谕吉为了拉住他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出乎意料,被称作“雪枝子”的人,穿着一身女式纹样的樱粉色和服,暗红色长发也挽成女子发髻——但是从背后看,那宽肩窄腰的体格又分明属于男子。察觉到被注视,“雪枝子”也投来了目光。她,或是他,下半张脸蒙着藏蓝色镶金线的不透光面纱,隔着那么几米路,深深望过来。
——福泽谕吉对那双眼睛印象太深刻了。在当时他就条件反射的一手搭上了剑。倒不是雪枝子的眼中有杀意。那轻飘飘的一瞥本身并不带什么意味。不如说雪枝子同福泽谕吉一样,在两人目光相接的那刹那才突然身体紧绷——不是别的什么认出了彼此是深仇大恨的缘故,只是单纯地察觉到对方也用剑——而且似乎还是个跟自己不相上下的高手。
雪枝子也很快意识到这点。他平淡地收回了目光,从容地跟着管家迈步进门——他连走姿也是女性化的,小步小步,配着他高挑挺拔的身姿,竟也不显违和局促。走在前面引雪枝子进门的管家,理所当然对这间隔仅为三秒的眼神交锋毫无察觉。
江户川乱步先一步比福泽谕吉反应过来,小声嘟哝了一句,“……是他啊……”
福泽谕吉默默等着脊背上的紧绷感过去,问道,“你认识他吗?”
“没见过。”乱步撇嘴,“但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啦——他就是那个啊,那个家伙!”
福泽谕吉默默等着乱步的解释。
乱步说,“就是里世界那个,‘蝰蛇’啦,被人吹得天花乱坠的那一个。”他兴致缺缺地两手交叉,抱住后脑,“但是我说啊,他的剑术还比不上社长啦。”
*
【蝰蛇。】
福泽谕吉当然知道这个人。
他当年脱离政府暗面,但不代表与里世界也断了干净。至少以前的一些线人,情报贩子,福泽谕吉都还保持着过去的交情。因此也听说过很多他离开以后那些人是如何处理后续问题的事情。蝰蛇是继银狼之后的政府的第二把刀。据说也使得一手好剑术。任务完成率是同银狼还在时一样的百分百。但大家看不起他,正如他们当年也看不起银狼,管他叫“政府走狗”一样——他们戏谑地管蝰蛇叫“银狼第二”,“银狼的接班人”。
银狼本人当然也听到过这些消息。
当然,他们只在银狼刚刚退隐的那一两年这么叫。真要说的话,蝰蛇的外在脾气要比银狼好一些。因为他们挑衅后者会被揍,前者却是只要主家未下令,就根本无视他们这一群人。但是所有人后来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蝰蛇要比银狼残忍得多。一样是刺杀,银狼最多的手段是枭首,甚至有些时候会发发善心,在任务完成离开前拼凑目标的尸首,给后来人留一个全尸。但蝰蛇的行事就比较花式百出,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下毒、谋杀、虐杀,他都做得出来——他甚至为了实现主家要求的“威慑”目的,在屠戮一个家族之后垒起了京观。
地下世界的众人嘲笑银狼是“伪善”,但畏惧鄙夷地对待蝰蛇,“那家伙跟你不一样,”某个老朋友同福泽谕吉抱怨,“他,蝰蛇,真的就是一条狗——毫无人性。”
此刻黑色雨夜里,福泽谕吉一手按剑、一手抱着带给家中两个孩子的甜点;面前是昏厥在地、“毫无人性”的“政府杀手”。
一人清醒,一人失去意识;一人有家可回,家中有等待他的家人朋友,未来是一条光明的前路;一人将满身血污泥泞、无人知晓、或是被拍手称颂地死在这片沉夜里。
大雨隆隆作响。墙上黑猫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福泽谕吉在原地凝滞良久。
最后他默默地走上前,蹲身试探对方的鼻息。
黑猫也蹿下来,凑上去,嗅一嗅福泽谕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