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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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雪枝子的女孩有一双蛇一样的眼睛。半抬着眼睫注视某人的时候，那目光便是影影绰绰的、幽怨的。
菊目三郎被她迷惑了。
起初他不明白，这间和室里明明有顶灯，为什么主人家却不打开灯光，而是要使用昏黄的烛火。但雪枝子在低幽的三味线乐声中凑近了他。跳跃的烛光在她脸上铎出一层暧昧的釉色。菊目三郎隐约就记起了不知哪里听来的一句话，【灯下看美人。】
雪枝子的肤色很白。但凑近了看，就知道她没有敷白/粉。雪枝子脸上唯一的妆容，只在眼尾留出两抹长红，唇上点了一点朱。整张苍白的面孔便陡然鲜活、妖异起来。她连身段也像是蛇，步伐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单件的素色和服束得紧。扎出一把青葱的腰身。
菊目三郎突然就领悟了租界的外国客人们都更喜欢叫本国的女性作陪。他好像在这一刻才终于理解了女性的，与低胸衣、皮裙、裸露无关的美。整支舞，他的目光都跟着雪枝子的折扇走。扇面也是雪白的，上面是一枝红梅花，树干掐了金丝线。整幅画面笼罩在昏黄的光影下。重重遮盖的心绪里有暧昧难明的想法浮现出来。【倘若……】他想，【那群侍女也并没有什么好。但是，倘若我……】
雪枝子的主人对菊目三郎的反应显然是满意的。他鼓一鼓掌，三味线没有停，雪枝子的步伐却止歇了，安安静静地跪伏下去。菊目三郎也从方才微妙的气氛里警醒过来，感到几分尴尬。但主人并不在意，他说，“雪枝子，去给客人斟一盏酒吧。”
雪枝子就小步小步地膝行过来。挽起袖口，从容地拿起瓷白的瓶子。翠绿的竹杯。透红的酒液。她的手腕也白的和瓷酒瓶有一拼。菊目三郎愣愣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晃晃有些晕眩的头，自觉平时的酒量没有这么差。——可这梅子酒太甜了。菊目三郎晕乎乎地想。或许是我喝得太多了吧。
“菊目桑。”上首的主人家发话了，但也许是酒壮怂人胆，菊目三郎并不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他的余光还是驻守在旁边低着头的雪枝子身上，努力的想要看她的脸；但多少还记得这样做的失礼，于是又遗憾的克制住自己。
“菊目桑，雪枝子是我家养的艺伎。”华族遗老这样说，“我完全地、按照古代风雅的标准培养她。文学、书法、茶道、棋艺、舞乐，”他感叹道，“我花费了很大力气栽培、训练她。雪枝子也很懂事，一直很是努力。她是所有孩子中最努力的那一个。”
“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菊目桑？”
菊目三郎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他还记得出行前军师们连连嘱托过“请务必记住对方说的话，回来之后告诉我们”，于是这时候很努力地应声，表示自己还在听——只是能记住多少就说不准了。
但那位大人显然也并不在意菊目三郎的回应，自顾自的往下说，“让我告诉你吧，菊目桑。——这意味着，外面的那些游女，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我的雪枝子的。”
“哼，现在什么都要追求洋式的，那群外国佬——”被菊目三郎视作风雅的男人很明确的使用了这个粗俗的字眼，“把女人们都变成他们喜欢的那样子。衣着暴露，妖妖佻佻……不成体统！”
理所当然，他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菊目三郎还在撑着头，努力保持清醒；雪枝子则坐在原地，不听，不看，不动，像一尊失了色彩的苍白人偶。——但是这独角戏一般的荒谬场景并不影响发话人的情绪激动。
“——你也是这样，菊目三郎，菊目桑，”他愤慨地说，“洋人给了你底气，让你以为自己可以同我们大声讲话了！”他喘了口粗气，笑道，“合作……一个地痞流氓，你也配！”
“什么港口黑手党…一群暴发户…穷人…外国佬……”
菊目三郎努力辨认着对方的话。但是酒意上头，让他只能模糊记住几个字眼。
【似乎有哪里不对。】可是菊目三郎没能反应过来。
“…算了，您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长久以来的“教养”让说话者很快的平息下了这股积蓄已久的怒气，他冷淡地、傲慢地说，“一条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鬣狗……您又明白什么呢？”
“雪枝子。”他下令。
菊目三郎在睡意朦胧中感到脖颈间一道凉意。他用力地睁开眼，看到隐约的白影。【雪枝子啊。】他在心里发出重重的喟叹。他扭动嘴角，痴笑起来。但是失败了。红色的，腥甜的液体从他的喉口涌到嘴边。是酒水吗？怎么这样甜？他遗憾地想，当着大人物的面醉酒，实在太失礼了。帮派里那么多相信老大会带来好消息的成员们还在等他回去。可这次谈判想来还是要失败了吧——
*
那主人家看着雪枝子伸出手，折扇分花拂柳般的掠过那小混混的颈间。血线露出的时候，雪枝子的双手已然安安静静地收回了袖中，轻盈，鬼魅，一如方才的舞蹈。
他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笑着啜了茶水。茶水有点凉了。错过了品尝的最佳时期，泛起了涩意。于是他皱着眉放下了杯子，心情再次落入不悦的境地。
“雪枝子。”他品味着这个方才随口叫出的名字。对方确实是他的家族从小培养的孩子，只是真实身份并非待客的艺伎。之前福泽谕吉背叛了他们，即便是有夏目漱石出面，众人也还是不甘心的。毕竟对方已经退休了。总不能还是时刻刻盯着在职者，也不可能拦下他们暗中使一些绊子。但没想到福泽谕吉还认识福地樱痴。后者如今的名声可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同他对着干。猎犬嗅着味道在几个勾连的家族中转了一圈。原本蓄养的一批“武器”、“商品”，都不得不在那之前拿去销毁。——但有一个幸运儿剩了下来。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没有死在那一次统一的销毁中，甚至在那之后求对了门路。本家高层的大人很欣赏他，帮他造了履历，下放到分家家族来，名义一转，成了分家的养子。
——是的，“他”。“雪枝子”是个男人。但不妨碍现今的主人看他不顺眼，故意用一个花名羞辱他。
“福泽谕吉那个混账…”主人咬牙切齿，“要不是他背叛，这里可不会有你的位置，”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跪伏在地上、男扮女装的弃儿、下属、工具、刺客，冷冰冰地、傲慢地说，“能够活下来，你就该庆幸。你得感恩我们。那群猎犬看到你可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个活人，到时候他们会把你折磨的不成人样，只为了从你嘴里撬出一点主人家的事情——”他恶意的笑起来，“要是你当初干脆的死了倒好呢。现在反过来要我们帮你办事了，真是好大的脸面……”
“喂，你可千万记住啊。”他回味着自己的一番话，得出了最终结论，说，“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俯跪在地面、姿势一成不变的雪枝子低声说，“是。”那果然是一个沙哑的、青年的声音。
在高位者看不见的角度，雪枝子的面色并未如他臆测地那般诚惶诚恐。把头低低压下去，抵住地面上的手背的青年面色毫无波澜。暗金色的细长瞳孔里，一缕黑雾隐隐游动。
“该给你起个什么代号好呢。”案桌前的男人沉思，他的脑海里同样浮现出那双细长的、蛇类才有的冰凉眼睛。
“蝰蛇。”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他们说，你也用剑？那么以后你的称号就是——”
“——剑客‘蝰蛇’。”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