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冥冥之中 ...
-
冥冥之中,浑沌和帝江昏睡了一千年。
冥冥是天帝辟出的一块虚境,在昆仑南渊。她镇守昆仑之虚,看了他们一千年。一千年,浑沌逐渐长成了人形,却始终七窍游移,没有苏醒的迹象。
昆仑南渊的北面有一座高山。山壁平整,像是刀削而成。山壁上有一道巨大的幻影,九头人面,身形如虎——这就是传说中开明兽的形象。九头人面,是她从相柳身上得到的灵感。
昆仑南渊之水青碧,渊水清澈见底,边缘看起来极浅,但实际上,人和鸟兽一踏进去就会坠入深底,不见踪影。
她要镇守整个昆仑之虚,怕有兽误入昆仑南渊,混混沌沌丢了性命,于是在山壁上造了个幻象,威慑百兽。
天帝偏爱人,她也是人形。天帝说,灵兽神鸟,生而有灵,怡然自得,从未想过改变。人虽弱小,却能思变,耕作、捕猎、对抗天灾,千年万年后,变天动地亦有可能。若世间只有神灵鸟兽,天地如一潭死水,迟早会枯涸。有了人,天才有可能动,地才有可能变。
她问,若这变化不好怎么办?
天帝让她看向昆仑南渊,六条河流从这里流下了昆仑。天帝说,六水下昆仑,蜿蜒曲折,绕高山、入平原,即便一时淤堵,也终将入海。人皆有慧,即便一时入了迷障,也终会开阔这天地,引这洪荒入清明。
然而,这地上的人太少了,也太难活了。她知道这件事,因为天帝曾为此叹息。天帝把她造成了人形,引浑沌塑成人形,可他们终究不是真正的人。
她一日一日地镇守着昆仑之虚。昆仑从来没有变化,只有离朱偶尔会给她带来昆仑之外的消息。
离朱曾说过帝江,说它憨傻,一听到有人唱歌就会跳舞,挥舞着翅膀,像一只跳跃的火球。帝江消失了一千年,众鸟兽都以为它死了。
她便期盼着帝江醒来,醒来之后,她便可以学着鸾鸟唱歌,看它跳舞。但它总不醒来。
昆仑南渊的北面有一些树,有的长玉石,有的长药物。葆江从前会来这里摘不死树的果子,拿去炼不死药。但他也很久没来了。
她便期盼浑沌能早日醒来。可浑沌的人形已经长成,七窍却始终游移,也始终无法醒来。
天帝开辟冥冥时,她就在一旁。天帝说,浑沌是混沌之灵,天地已开,便不能重回混沌,否则一切人鱼鸟兽、山川草木都会消失。
只有帝江的身体能容纳浑沌。
但有一天,倏、忽引雷电之力为浑沌凿开了七窍,他有了五官,就从帝江的身体中分离了出来。帝江的魂魄自此残缺,昏睡不醒。而浑沌也七窍游移、面目不稳,陷入了昏迷。
冥冥之中,天帝引他塑成人形,但他的七窍却始终无法固定。
她时常会想着浑沌醒来会是什么样的,帝江醒来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帝江会跳舞,浑沌会像离朱一样不停地说话,他们会陪她一段时间,游遍昆仑之虚。但最终,他们还是会跟她告别。
她习惯了被告别,也习惯了独自守在昆仑之虚。她不能离开,但他们可以自由来去。他们可以游遍四海八荒,偶尔路过昆仑之虚,上来同她说几句,然后离去。
她期盼着他们醒来。
有一天,她在自己身上想到了办法。她从自己的脸上抽出了七窍之韵,送入了冥冥。
她是天帝所造,四肢、五脏、六腑、七窍皆注入了灵韵。缺了七窍之韵,她的耳、鼻、眼、口皆脱离了彼此独立存在,从此做不出表情。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表情。她在这昆仑之虚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人,无喜、无怒、无悲、无乐,自然也不需要表情。
她本来也只是试一试,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没想到,七窍之韵稳固了浑沌的面目。他睁开了眼。
透过深邃清澈的渊水,他看着她。
北面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流入了昆仑南渊。开明幻象威压地注视着四面八方,六水日夜不停地流出昆仑,树上的玉石掉落在地上,鸾鸟飞过来吃着树上的果子。而他始终在看着她。
天帝再一次来到昆仑南渊的时候,惊讶地看着浑沌。他没有想过要让浑沌醒来。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浑沌。
她误以为天帝也期盼着浑沌醒来,如今既然错了,她准备受罚。但天帝却不准备罚她,只是进入了冥冥。
冥冥之中,天帝为浑沌塑经脉、造骨骼、铸五脏六腑,又教他将全身的混沌之气凝成血液。而后,才让他踏出了冥冥。
浑沌踏出冥冥,走出了昆仑南渊。天帝让她带着浑沌下昆仑。
天帝会为她代守昆仑。他这次来,是为了在昆仑南渊静思一段时间。他心中有一事难以定夺,需要把它想明白。
她从有灵识起就在昆仑之虚,从未出过昆仑。乍一听天帝让她下昆仑,她竟不知该去何处。
天帝送了她一只竹舟,又送了她几支竹竿。竹舟顺水漂流,而竹竿是天帝学着人制作的,可以用来当桨。
她便带着浑沌坐上了竹舟。
竹舟顺着河水流下了昆仑。她回望昆仑南渊,看到天帝独自立在渊边。她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天帝即将远去。但她以为这是因为她第一次离开昆仑。
浑沌没有说话,他在看着她。
他第一次有了五官,想来还不知道怎么说话。她虽然很少有机会说话,但好在会说,于是指着沿途的山水,给他介绍。
但大部分的山她都不认识,她只记得离朱说过的几个。于是她也就只能说,这山高、那山草木多、这山边的水急、那山边的鱼怪奇。
竹舟一山一山地绕过去,总算绕到了一座她认识的山——峚山。峚山上都是红色的丹木,果实是红色的,可以吃。峚山上会流出玉膏,玉膏像沸汤一样奔涌流出,也可以吃。
她决定带浑沌去吃。
竹舟有灵性,停在了峚山边。她带着浑沌摘下果实,教他怎么去“吃”,教他记住,这就是“甜”。浑沌看着她,念了一声“甜”。
她很开心,又带他去吃玉膏。玉膏没什么味道,但吃完之后很舒服。玉膏汤边有玉石,她引这玉石塑成瓶状,装了几瓶玉膏。
竹舟顺流而下,大片大片的山她都不认识。直到来到众帝之台。
众帝之台有八座四方台,一帝两台,分别是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和帝舜台。四方台被血池包围,血池中是相柳的血。
她下了竹舟,在血池边遥遥望着众帝之台。众帝之台是可以打开的,天帝就可以开启。她是天帝所造,她也可以。
打开众帝之台,就可以看到四帝的骸骨。四帝的骸骨羁押着相柳的血,让它们流不出血池。
相柳的血十分腥臭,它所浸过的地方五谷不生。也没有办法清理它,用土填埋,土就会塌陷,用石填埋,石就会被蚀穿。于是才造了这座众帝之台。
离朱说,相柳活着的时候,它吐出的水都是沼泽。沼泽深的地方,水是苦的,沼泽浅的地方,水是辛辣的。它盘踞在哪里,哪里就出现沼泽,沼泽一出现,百兽都得逃走。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回头再看浑沌,却发现他已经将手伸进了血池。
她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捞出血池,上下翻看,却发现他的手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沾到相柳的血,也没有腥臭的气味。
她问他有什么感觉,他看着她,似乎不明白什么是感觉。她将他的手浸入水中,流水带走了手上的热度,她告诉他,这是“凉”。他将手握住拿了出来,手上的水已经流走,他念了一声“凉”。
她往他的手上哈了一口气,告诉他,这是“热”。他看着她,似乎还不明白,于是她重复了这个动作,他这才明白,说了一声“热”。
她将手重重磕到竹舟上,手上出现了大片的红,还有青紫。她告诉他,这叫“疼”。他学着她的动作,看着手上的青紫,音调毫无起伏地念着——“疼”。
她问他浸了血池有什么感觉,他再次把手伸进血池,然后摇了摇头。她把手也伸进去,却觉得凉,还有微微的刺痛。她拿出手,手已经成了枯骨。
他抓住了她的手,心念一动,用手指触着相柳的血,腥血消失,腥气也被带走。但她的手还是枯骨。她将手放入水中,水流拂过枯骨,她的手毫无变化。
竹舟上还有几瓶玉膏,她取出玉膏,试着浇在手上。手指长出了血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血肉攀上白骨,眼中依然混沌。
竹舟一路向东,河水经过了钩吾山。钩吾山有各色美玉,在太阳光下散发着五彩的光。
钩吾山原本有山神,但被狍鸮吃了。
她将竹舟停在水边,捡了一块青色玉石。山上顿时发出大片玉石碎裂的声音,狍鸮从玉石堆中冲了过来。
狍鸮冲下山,张着大口纵身跃过来。她趁它冲到眼前,猛地伸手死死按住它的头,让它张不开嘴。狍鸮一心只想着吃,张不开嘴,水却流了进去。它便只顾着喝水,都忘了自己被压着。
她抡着狍鸮往山上扔。狍鸮翻滚了半圈,一起身,正好看到浑沌也拿着玉石。它尖利地啼叫一声,又狠狠扑向了浑沌。
浑沌学着她的动作,但狍鸮已有防备,一扭头狠狠咬到了他的手掌,咬下了半只手。
浑沌的血流到它身上,所到之处,它的身体立刻消失。它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只前蹄,却舍不得吐出嘴里的半只手。
口中的血消弭了它的嘴,让它的牙齿都消失,无法咬碎任何东西,它这才吐出了他的手掌,一瘸一拐地退回了钩吾山。
竹舟上的半只手被浑沌拾起,接了回去。不需要玉膏,伤口很快就自己修复。浑沌本无形,有了形状,也不过是为了将混沌之气束缚在身体里。
狍鸮埋回玉石堆中,没了牙齿,它也将玉石囫囵咽了下去。玉石下肚,它的前蹄、牙齿又长了回来。钩吾山上又不断响起玉石碎裂的声音。
河水一路向东入海。海外有国,有羽民国、厌火国、青丘国等,国中之民不到百人,有的只有一两人。
竹舟漂到不死国,她看到了不死民。不死民全身发黑,能动能走,她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给出反应。在不死国,即便大声说话,也无人会应。
到了夜里,不死民依然会四处走动,黑色的身影僵硬地走动。说是不死,其实已经成了尸僵。
葆江炼制出不死药后,就是拿他们试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