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欢》景知之

25、025教养

　　这话多少有点咄咄逼人了，陆昭心底隐约有些不悦。

　　“晋州侯府虽无泼天富贵，还不至于养不了一个孩子。”

　　方氏笑了起来，她接着说道：“不错，养个孩子简单得很，给她一口饭吃她就能活下来，陆公子所说的‘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别说一个孩子，成千上万个都能养得。”

　　不等陆昭开口，她继续道：“可若要精细着养，那便是再怎么费心都不为过。蕙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四公子可知道我在她身上放了多少心思？看紧了怕她事无主见，事事依赖于我，看松了又怕下人不够尽心，带着她学坏。夏日里炎热怕她热着，冬日寒凉又怕她冷着。这且不提，女孩儿不必男孩儿，后宅往来一应礼节迎来送往处处都要精心，若是行差踏错少不得要被人说笑。四公子说生活起居自有下人照料，可这些大面儿上的东西谁来教她？难不成要让一群下人将她教成下人，日后供你使唤？”

　　“夫人！在下并无此意。”陆昭蹙眉说道。他是想得不够周到，但是绝对没有想过要把小恩公当成下人对待。

　　“我也相信四公子并无此意，可侯府也确实无人能够教导她。”方氏缓声说道。

　　陆昭默了默，“我可以将她送到亲友家中照顾。”再不济，家中还有亲戚长辈。

　　方氏却仍然摇头，“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对你的亲友却没有。公子的亲友必定会客客气气地照顾好她，但也就是客客气气了。”

　　陆昭蹙着眉思索半晌，方氏也不催他，只是给自家夫君递了个眼色。

　　湖边的假山里传来一阵笑闹声，陆昭抬眼望去，只见是杜如蕙拉着小恩公在山石边玩耍。小恩公原本面无表情，杜如蕙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忽然伸出手，杜如蕙吓得后退了一大步，她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看起来乖巧柔软。

　　陆昭看了一会儿，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当然希望她能过得好。

　　“那依夫人之见，又该当如何？”陆昭抬眼看向方氏。

　　方氏把目光从假山边收回来，细细看了看陆昭的神色，“四公子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对这孩子一见如故，蕙儿和她又投缘，我有意收她做干女儿，我们家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她若留在我身边，我定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照顾。”

　　一直旁观的杜文彬连忙搭腔，“是是是，夫人先前就曾与我商量，只是船上生了意外才没提起。徐兄……陆兄弟，不是我夸嘴，我夫人的性情你也看见了，若是让她教养，必定把人给你养得好好的。”

　　话音刚落就被方氏瞪了一眼，什么叫“把人给你养得好好的”，徐言对陆昭有恩不假，可又不是他陆家的人，方氏暗骂自家夫君不会说话。杜文彬摸了摸鼻头，住了嘴。

　　“四公子意下如何？”

　　方氏话语里的诚意清晰可见，陆昭心中几番动摇，可正当他打算答应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忽然闪过船上小恩公干净利索取人性命的场景——如果小恩公确实只是个身世孤苦的孩子，交给杜氏夫妇他自然放心。可小恩公不是，这样一个孩子，杜家夫妇真的能够教养得了吗？

　　“夫人，这孩子年幼时可能随野狼长大，身上有些野性，留在您身边未必是个好去处。”

　　方氏不知道船上发生的事情，只以为小恩公是个可怜的孩子，可这孩子她不但能救人于水火，也能一刀毙人性命无动于衷。

　　她不知世事，心中没有明确的是非善恶，甚至对人命也没有清晰的概念，一切行事只凭本能。她杀那些黑衣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惊慌，就好像杀人与杀野鸡、兔子没有什么分别。

　　陆昭曾经担心她在动手杀人之后害怕、做噩梦……可是没有，小恩公对于杀人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这不是一个正常八玖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

　　方氏只是个普通人，但小恩公却不是个普通孩子。如果她跟着方氏，万一哪天遇到危险将这些杀性暴露出来，方氏能接受得了吗？

　　“此事不必再提，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孩子您教不了她。”陆昭最终还是回绝了杜家夫妻俩，琴棋书画、诗书礼仪这些东西可以请先生教，但是杀性这种东西寻常先生是教不了的。

　　陆昭没有明说，方氏不了解徐言身上的野性，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杜文彬拦下来。

　　杜文彬按住妻子的手，对陆昭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夫妻二人也不强求，只是我夫人是真的喜欢这孩子，不如便让我们认个干女儿？当然，她还是留在陆兄弟身边，日后若是愿意，也可以让我们接过去小住一段时间，陆兄弟你看呢？”

　　陆昭这次没有拒绝，杜文彬与方氏二人的人品都信得过，若是能有这样两位长辈护着，对小恩公来说也是好事，“那我就先替……她谢过二位了。”

　　方氏见他话中有些迟疑，又想起在船上初见时他提起徐言的名字也有所停顿，不由问道：“徐言是你给她起的名字？随口起的？”

　　陆昭一时无话可说，还真就是为了应付他们随口起的。

　　眼看方氏又要数落他不上心，杜文彬赶紧出来打圆场，“依我看‘言’这个字就很好，言乃心声也，不正与这孩子相称？”

　　方氏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了些，“那徐姓又是从何而来？”

　　陆昭神色淡了淡，“是我母亲的姓氏。”

　　方氏心中的不满褪去，晋州侯两任妻子皆早逝，陆昭的母亲是晋州侯第二任妻子，出身肃州徐氏。这名字虽然起得随意了些，但其寓意也不算太潦草。她还是不相信陆昭一个男子能把徐言这孩子照顾好。但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能强行带人走，只好暂时按下心思。

　　待陆昭离去后，方氏又忍不住抱怨丈夫不帮着说话。杜文彬一肚子委屈，他哪里没帮着说话？要是没他帮着说话，她连个“干娘”的名头都捞不着。

　　“我说也是奇了怪了，你对徐言那孩子怎么跟着了魔似的？你也别烦心，陆兄弟常年征战在外，等他出征的时候寻个由头把言丫头接到京城不就行了。”非要认人家当女儿，还要把人带走，带不走就开始发脾气。杜文彬心里碎碎念，面上还得哄着自家媳妇儿。

　　方氏也说不清，她就是看徐言顺眼，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亲近，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你说的，说话可要算话，万一到时候四公子不同意怎么办？”

　　杜文彬都快无语了，“他都出征在外了，你还管他同不同意？言丫头同意不就行了！”

　　方氏觉得有道理，遂高兴起来。

　　杜文彬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拉着方氏站起身来，“行了，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要认干女儿了，总得拿出点见面礼，可行李都落在船上，明天过礼拿不出可就不好看喽。

　　*

　　陆昭回到房中，小恩公就找了过来，她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这是极为难得的。陆昭看了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答应方氏。可念头还没转完，就见她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提着条蛇。

　　……怪不得杜如蕙被吓着了，没晕过去就算那小姑娘胆子够大了。

　　“小恩公”右手甩着蛇跑到陆昭面前，献宝似的拿给他看。蛇大约成人的手指粗细，在她手臂上缠了几圈，蛇七寸处滴着血。她张开手掌，一颗带着血的蛇胆躺在掌心。

　　“给我的？”陆昭笑着问她。

　　“小恩公”开心地笑起来，用力地点点头。蛇肉是好东西，可惜湖溪山上大多是毒蛇，她不敢碰，没想到这院子里竟然会有蛇，把她高兴坏了。她本来想给杜如蕙一半的，可她竟然吓哭了。

　　陆昭深吸一口气，接过她手里的蛇，温声问道：“想怎么吃？烤还是炖？”

　　“小恩公”笑眯了眼，仔细想了想，点了两下头。

　　陆昭提着蛇走到门外，一眼就看到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婢女。他心底叹口气，方氏真该庆幸他没答应，不然现在受惊的就是她们夫妻俩了。

　　吩咐人把蛇拿去厨房炖蛇羹，陆昭回到房里。小恩公正百无聊赖地耍弄那把匕首。见他回来，拿着匕首挽了个花儿给他看。

　　陆昭明白这是催他兑现承诺教她武功呢。

　　“我有伤在身，不能动武。”陆昭说道。

　　“小恩公”雀跃的神色低落下来，她闷闷地点了点头，没吵也没闹。

　　虽然不能习武，但不妨碍学文。陆昭带着她去了书房，在她新奇的目光里铺纸、磨墨，教她认识文房四宝。

　　“这个叫做墨锭，在这里加水，拿墨锭研磨，顺着同样的方向，就这样……”

　　陆昭手把手地教她，“小恩公”将墨锭捏在手里，一圈一圈地磨，渐渐地加进去的水就变成了黑色，她越看越新奇，兴奋之下手里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快起来，忽然力道一歪，手中的墨锭斜着划过去一下脱了手，脸上一凉，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抹……

　　陆昭铺完纸刚挑了支毛笔出来，字还没写就听到一声响，抬眼看去就见墨锭飞出去落在地上，地上落了一溜墨点，而小恩公呆愣愣地站在桌边抬头看他，脸上赫然已经变成了黑脸小花猫。

　　陆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