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刑侦故事》顾小苏

4、唐启明

　　沈随安吊儿郎当的双手插兜，一点也没有政府官方人物的包袱，进来一路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左闻闻草右看看树，围着花园中心那个不会喷水的干涸喷泉池子转了两圈，最后一边啧啧感叹一边对王成说：“你瞧瞧，骆驼死了比马大，废弃的喷泉池子都比警队门口那石头堆好看。”
　　王成：“......沈队，你真不要脸。”
　　沈随安一愣，奇了怪似的回头望他一眼。
　　“我什么时候要过这玩意儿？”
　　没要过脸的沈随安和王成觍着脸进了有钱人家的屋子。
　　这屋子装修风格是传统的复式小洋楼，二层结构，一楼是客厅厨房和餐厅，二楼一共两间房，他俩进门的时候，男主人阴恻恻的站在二楼的栏杆边，披着睡衣盯着他们看了一阵，直到他们讪讪笑着说“打扰了打扰了”这才慢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行动好像不便，头发胡须也蓄得极长，又浓又密的掩藏住他大半张脸，瞧着颇为阴森。
　　沈随安在他的背影中收了笑意，皱着眉从他的头发看到他跛着的右腿，又发现他捏成拳头的右手轻微发抖。
　　“肌腱炎，键盘手，”见他关上房门，沈随安悄声说，“他倒是很热爱唐启明作家这个身份，你知道他写的什么吗？”
　　王成正在观察他家的花盆，闻言回道：“不有名，唐莉之前去打听过了，就是个二三流，问了几个k市的编辑社里也不知道这号人物，估摸着就是喜欢写，也没写出明堂。”
　　沈随安笑了笑，老神在在的说：“问编辑社是挖不出来的，你还是太嫩了。”
　　整个一楼客厅从摆放到家具都呈现出严谨端正的模样，估摸着因为有个开花店的房客，家里的花盆里还放着花束，还算得上新鲜，估计沈端经常更换。
　　沈随安在垃圾桶中发现了包装花束的包装纸和卡片，卡片背面印着烫金的“念玖”的花店名，他戴着手套将那卡片拿起来，问王成：“这是哪个花店？”
　　“就是她家楼下那个杜蕊开的花店，名字就是这个。”
　　沈随安问：“沈端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就说她没什么不良记录，人也挺温和懂规矩的，她在家什么样倒是不知道，你看她丈夫那样子，也问不出来，不过毕竟是分配的夫妻，也正常。”
　　计算机分配体制内，对于婚姻和家庭的定义和冰种计划前并不一样，他不具有婚姻所具有的复杂内涵，而以纯粹的社会□□为目的，因此夫妻身份全靠计算机分配。
　　并且，由于新生命诞生全部由中枢和伊甸园负责，严禁婚内自然受孕，享有婚姻内性行为自由权利的已婚身份数量受到严格限制。
　　“听起来很温顺的样子，实际上倒挺毛糙，”他把手指上从夹缝儿里粘上的灰展示给王成看，又指了指花瓶边桌面上一小摊水，“估计是换花时候滴上去的，也没注意到，这是着急忙慌的要去哪？”
　　王成拿着相机拍上照之后问：“水一直没擦，有没有可能是换完花之后她就一直没回来了？”
　　沈随安趣起食指用关节处摩挲自己的下嘴唇，说：“你忘了开花店的杜蕊不是说下午看到她买菜回家了吗？假设她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在那个时间段之前，沈端有可能一直在室外，但是后来还是回家了。”
　　“她本来是个毛糙的性格，虽然干了活，但还是没注意到或者心里头有些什么别的事，对花瓶边上的这滩水置之不理，也就一直没擦，”沈随安说，“这都是猜测，到时候去花店的时候还要再问一问杜蕊。”
　　沈随安盯着花瓶看了许久，从那瓷瓶子上的花纹一路看到瓶中百合花的花瓣上，又探过头去闻了闻。
　　“怎么了，沈队？”
　　沈随安问：“你不觉得这花好香吗？”
　　王成一愣。
　　“那花买回来摆这儿不就是为了让她香的吗？”
　　“就是太香了，”沈随安皱着眉想了想，“可能我之前闻得不多吧。”
　　在资源不足的年代里，鲜花的价格跟着一路飞涨，不是手里有大钱的身份压根儿经不起常年供花，更何况是已入深秋时的反季节特供。大部分冰种时代的人其实并不熟悉人工特意栽培的观赏花，因此无人居住的宅子花园里只有杂草，即算是沈端家的花园里也基本都是低矮的灌木，花园一词不过是冰种时代前的遗留词。
　　沈随安只觉得相比禅香，这几束百合花的花香味非常浓重，几乎算得上是甜腻。
　　王成笑嘻嘻的说：“闻的少？前阵子我记得还有人看你长得帅匿名送花来着，不都是你给婉拒了。”
　　沈随安闭着眼睛又闻一次。
　　“不婉拒我就会被警告，”他打了个哈欠，“那人知道用匿名躲警告，我要是接了还怎么偷懒怠工？有时候我都怀疑是孙局总在背后设计我。”
　　“再则，”他义正言辞的对王成说，“我可是很忙的，没空搞这些情情爱爱，你们这些心思幼稚的儿童和我这种有分寸的大人可比不了。”
　　心思幼稚的王成：“......”
　　他们在一楼拍了一些照片留作物证，旋即就向二楼走去，因着房主人唐启明始终不怎么跟他们说话，沈随安先避开了他的房间，开始搜索隔壁。
　　隔壁屋正是沈端的房间，推开门去，正对着一张矮小的床榻，床榻整理的干干净净，倒是一丝褶皱都没有。然而屋子整体看来架构很小，放的东西也极普通，书架上零散放着几本书，一眼扫过去基本都是菜谱和花卉图册，床头柜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表面看来干净的不可思议，倒是跟一楼呈现出差不多的风格。
　　沈随安戴上手套，在床边转了一圈，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于是转头问王成：“你们比对死者DNA的时候，拿的是沈端哪来的基因样本？”
　　“沈端系统库里面的，因为他丈夫拒不见客，我们根本没上他家来找过，”王成说，“也是唐莉机灵，那物业钟惺一说可能是沈端她就马上向中枢打报告了，不然结果还要等一阵才出来。”
　　沈随安把衣柜打开，目光在里头被熨烫的熨帖的衣物上逡巡，找了一件毛衣和呢子大衣取了出来，放在床上一寸一寸的看。衣柜的衣物摆放的非常齐整，夏季衣物也都已经收纳进去了，挂在外头的基本都是秋冬装。他打开放在衣柜高层的存储盒，发现里面都是长袖的薄外套和T恤。
　　“拍几个照片，”沈随安叮嘱道，“备注一下。”
　　王成懵懵懂懂“啊？”了一声。
　　沈随安只说：“照做。”
　　沈端的房间呈现出一种一目了然的干净感，这种干净感无来由的令沈随安有了一丝猜测，然而他压下了心里头的想法，又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这房间十分窄小，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保姆房，也就是说二楼的整体空间基本都分属到了男主人的手中，男主人就在隔壁，沈随安曲起手指敲击在墙壁上，然而只轻微两下，他便能侧耳清晰的听到隔壁屋有拖动椅子的声音。
　　“这间屋子隔音很差。”
　　沈随安顿了顿，压低嗓门说，“男主人能随时听到这边的动静。”
　　王成瞪大了眼睛。
　　一个毫无隐私的房间在这个全靠分配关系的年代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王成和沈随安几乎瞬间就在这个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感受到了一股透视的目光，那目光从隔壁的房间穿墙而过，钉在他们的身上。
　　“都是猜测。”沈随安强调。
　　一个阴鸷的几乎不离开自己屋子的男人，胡须和头发虬结至散乱的程度，双手总是攥着拳头，一条腿不灵便，总以阴恻恻的目光深沉的凝望着你，王成再回忆一次那个男人的模样，怎么都觉得瘆人。
　　沈随安突然说，“去他房间看看。”
　　王成一愣。
　　虽说这是警队有权提的申请，但是照着他们沈队浑水摸鱼的样子，他本该是一个麻烦不惹的看完沈端房间就跑，这倒是头一遭。
　　沈随安又用力敲了敲墙壁，在“咚咚”两声之后，抬高嗓门对着墙那头问：“唐先生，我们想去您房间可以吗？我知道您听到了，请您配合一下。”
　　他“配合”两个字咬得重，几乎带着点威胁的味道。
　　唐启明那头悄无声息一阵，随即传来椅子在地面上猛地拖动的撕拉声，他的步子不稳但重，一句话不说，只踉踉跄跄的走，最后将门“嗙”一声推开了。
　　沈随安笑了笑。
　　“多谢唐先生配合。”
　　说完，他压低嗓门对王成说：“记一记，唐启明很怕被警告，估计已经被警告三次或四次了。”
　　然而警队很难向中枢申请核查他被警告的原因是什么，王成不大明白这有什么用，只是在速记本上记下了。
　　他们二人进门的时候唐启明正在笔记本前打字，他并不开灯，窗帘也拉上，在一个极大的放满各种参照书的桌面上挪出一个小角放电脑，蓝色的荧光铺打在他脸上，随着键盘的声音微微颤动。他好像微微抬眼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把头低下去了。
　　沈随安在他屋子里四处打量，光线很暗，他只能感受到这屋子里的东西，尤以书本为主，散乱的四处都是，毫无章法。男人也不修边幅，几乎是混不吝的模样，好像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面前的笔记本，打字的时候眼神里有一团炙热的火，然而那火并不明亮，准确的说几乎已经黯了，氤氲成一团。
　　借着那电脑的光，王成在唐启明的脸上看到了一条贯穿大半个脸的刀疤，那伤痕当初应当是极深，以至于恢复后仍在他脸上留下一团爬虫似的肉红色疤痕，疤痕两侧鼓起，呈现出肿胀的息肉感，令唐启明的脸显得极为可怖。
　　王成睁大眼睛看向沈随安。
　　沈随安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唐先生，您有空回答一下我们的问题吗？”
　　唐启明啪嗒啪嗒打键盘的手指一停，僵硬住了的头颅微微一转，终于得出空来，把电脑合上了。
　　王成见状很值机灵，三两步跨过去把厚重的窗帘猛的拉开，霎时间，整个房间一片通亮，唐启明不适应的抬手捂了捂眼睛，从喉咙中滚出一两声浓重的痰音。
　　沈随安只微眯了眯眼睛，开口：“唐先生，是个作家啊？”
　　唐启明脸上那条疤痕因肿胀而令他的左眼微凸，此刻艰难的睁开了，笑了一下：“胡乱写写。”
　　“知道，身份安排，”沈随安一摊手，“现在不太平，您要是真写出了什么明堂，还是捂着一点为好。”
　　唐启明干涩的双唇嗫嚅一阵，最终犹疑不决的“唔”了声。
　　沈随安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从一堆摊开的书底下拖出来个小板凳儿，挨着凳子坐下了，又顺手拿了几本书起来，念道：“《计算机算法详解》，《法学偏误解析》......唐先生真是博学。”
　　唐启明没说话。
　　“既然没什么想说的，那就聊聊您妻子沈端女士吧，”沈随安把书放下了，“沈小姐是什么时候出门失踪的您知道吗？”
　　唐启明说：“她每天都过的一样，早上八九点出门，下午三四点买菜回来，然后回她自己房间，昨天也一直在家做了晚饭，吃了之后我就回房间了，别的就不知道了。”
　　沈随安闻言抬头看向他，双手手指张开互相撑住，下巴压在双手虎口处，挑眉道：“这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来，您一个人在家，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
　　唐启明靠在座椅椅背上，“不感兴趣。”
　　沈随安点点头，“了解。”
　　“那么在这之前沈小姐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不知道，”唐启明把头埋下去翻开一本书，“我说了我不感兴趣。”
　　沈随安顿了一顿。
　　“也就是说，昨天沈小姐是下午买了菜回家后做了晚饭，饭后您就回房间了，沈小姐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离开宅子失踪的，一直到今天白天我们警队的人来向你确认，你都什么都不知道，”沈随安笑了笑，“唐先生您倒是择得干干净净。”
　　唐启明抬眼看他，说：“事实如此。”
　　沈随安和王成对视一眼，他们在唐启明这一问三不知的碰了个软钉子，唐启明虽然洗脱不了嫌疑，但同样没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点，他看似懒散阴鸷，实则圆滑有设计，每一步都理所当然挑不出错，从明面儿上就摆出一副冷漠的丈夫形象来。
　　沈随安收回目光。
　　“失礼的问一句，”沈随安说，“您的脸和腿是自己弄的吗？”
　　唐启明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来回游移于沈随安和王成之间，蛇蝎一般阴鸷的态度有一次弥漫开来，王成在这目光里混不自在的跺了跺脚，沈随安倒像是料到了，反而噙着笑翘起了二郎腿。
　　唐启明说：“这跟这个案子无关吧。”
　　沈随安摆摆手：“冒昧问一句而已，我从冰原出来也快四年了，您这样的见过不少，您不用在意。”
　　唐启明的拳头攥紧，整个人轻微的颤抖起来，然而动作洗威武，沈随安看不大清楚。
　　然而沈随安本来也没想瞧个明白，他站起身子抻了个懒腰，紧接着对唐启明说：“打扰唐先生了，我们调查的也差不多了，如果再想起什么事儿了的话，”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记得联系我。”
　　这场问询毫无结果，而唐启明的态度明显刚开始动摇，王成着急得伸手就要去拽沈随安，沈随安示意他向屋外走，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王成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沈随安说的是，“先走。”
　　果不其然，他们二人沉默的离开屋子之后，沈随安才接着那两个字说：“这个唐启明有鬼，你也看到他脸上的伤疤了，再加上他瘸腿，很大概率是为了通过算法延长生存年限。”
　　计算机有自己的一套公平算法，虽然规定的每个身份存活年限固定，但是出于“人性化”考量，计算机会对个人生存年限进行微调，微调的参照物就是个人的得失，也被称为人性机制。
　　一个身份继承者突然身价暴涨，计算机会缩短他的生存年限，相反一个身份继承者遭遇不幸，计算机也会延长他的生存年限，于是有不少人通过自残的方式令计算机判决他们“身体残缺”，从而推迟计算机给他们“上药”的时间，延长寿命。
　　“唐启明自残了一条腿和脸，而且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说明他可能早就在面临即将被“上药”然后人体回收的困境，”沈随安说，“他很想继续活着。”
　　很想继续活着，沈随安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瞬而过，马上要被抓住，然而他毫无办法，只觉得这句话熟悉又游离。正这时，他一直安安稳稳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像是有人给他发了消息，沈随安点开来看，是何宵。
　　何一刀：法医室给我发消息了，说刚送了个女尸过去，让我下午去解剖，还说是你沈队安排的
　　何一刀：你不知道我放假吗？好大的面子
　　何一刀：徐衍在发烧，我这边脱不开身，你回来的时候带点退烧药，顺便做饭看着他
　　何一刀：给你三秒钟看消息并且回复，不然杀无赦
　　正准备把手机摁了装没看见的沈随安：“......”
　　他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刚见过的徐衍，又想起他后脖颈上那个冰冷的人体监控芯片，手捂着额头“啧”了一声，最后屈辱的敲着键盘回道：这就回
　　“沈队？”王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沈随安把手放下来，“是我设的闹钟，用来提醒我自己，今天我很努力现在可以下班了。“
　　王成：“.....您上班还没满三小时。”
　　“那是你没享受过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假期，”沈随安同情的看他一眼，“花店那你就安排陈一筠去跑一趟，还有这个.....”
　　他从王成手中抢过速记本，把插上头的笔取下来，在本子上随手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
　　“按着这个，去把这二十年左右同类型，符合标准的作者都筛查出来，再把对应的编辑社问一遍，但是别拿警方的身份查，就装成咨询的，用点手段问他们有没有这号人物，更别说唐启明的真名。”
　　说完，沈随安已经拍拍他肩膀，撒丫子跑了，他腿长的很，三两步就就只剩下个小小的人影。
　　“沈队！”王成喊，“这儿郊区啊，你怎么走！”
　　沈随安闻言抬起胳膊晃了晃手心里的钥匙串，头也没回的继续跑。
　　王成腾出手来一摸兜，车钥匙串已经飞了。
　　好家伙，他咬着牙想，真是谢谢计算机中枢没让他当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