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有余》引满

23、第 23 章

　　杨博文的录音棚藏在一片曲里拐弯的居民区里，四周围着一圈破落的店面，从“洗剪吹十五块钱”到“今日炸鸡特价”应有尽有，店门口放着叫卖用的喇叭，千奇百怪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五花八门的人群在这里流窜不息，从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大妈到穿着不合身正装的应届毕业生……这里房价便宜，物资充足，是个很好的落脚点。

　　陈季明的车开不进来，只把陈河撂在小区门口就要走人，陈河拉着他跟他商量了一下赵姨的事儿，陈季明答应得很痛快：“我上次就说要找个阿姨，一直都没时间再去那个店，这下正好。你们看看等那个阿姨身体养好了随时就能来上班，反正我这边清闲，定期请了保洁所以也不用她打扫卫生，就平时做做饭就行。”

　　陈河点头，又扣下了陈季明的车，陈季明骂骂咧咧的自己打车走了。
　　他又循着余樾发来的定位找到杨博文的录音棚，店面前挂了个鬼画符似的招牌，陈河看了一眼，却连上面写的什么字都没看出来。
　　杨博文今天收工早，余樾就拉着他在门口等，看见陈河过来，远远地冲他招手：“这儿！”

　　杨博文在他身侧阴森森地说：“真热情啊……”
　　余樾看了他一眼：“人家帮咱们那么大的忙，怎么能不热情？”
　　“对哦，”于是杨博文有样学样，阴阳怪气地也冲陈河招了招手，掐着沙哑的嗓子说，“陈老师~这儿~”

　　陈河走近，面色僵硬地看着杨博文：“你吃错药了？”
　　“哪儿能啊，”杨博文慢悠悠的说，“我想我得对你热情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陈河干脆不说话了，带着人回小区门口上了车。
　　车是被陈季明改装过的那辆，车头是亮粉，车身是明黄，陈河站在车旁边就凸显了一个格格不入。余樾已经习惯了，自顾自地上了车，但杨博文是第一次见。
　　“你的审美风格，真是……”

　　杨博文费劲地想找个夸人的词汇，但杨博文从生下来就不会夸人，他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个：“一言难尽。”
　　陈河艰难的给他解释：“我弟弟的车。”
　　杨博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那我感觉你弟还挺有意思的！”

　　“确实，”陈河点点头，跟杨博文一起上了车，“我弟挺可爱的。”

　　他们开车去了医院，杨博文带着自己一早就做完了盛在保温桶里的饭和汤，余樾跟陈河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些水果，提着东西上了楼。
　　心血管内科的病区多见中老年，三个年轻人并排走进来本身就打眼，一进病房给正在床上吃苹果的赵翠萍女士吓了一跳。

　　“你们今天都没事啊？”赵翠萍笑着招呼他们自己找地方坐。

　　双人病房里空间狭小，翻来覆去也就只能找到两个凳子，杨博文只能坐在床边掏出袋子里装的吃的。

　　对床的老太羡慕的看着杨博文给赵翠萍摆饭，又看着一排三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感叹：“孩子们都对你真好。”
　　赵翠萍接过饭盒，挥舞着筷子大言不惭地跟隔壁床显摆：“那可不，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全都是艺术家，忙呢！”

　　杨博文颇为尴尬地低下了头：“你赶紧吃饭吧，他俩有事跟你说。”
　　余樾赶紧接过话：“对，我们想问你那就快拆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真的要回老家吗？”

　　赵翠萍慢慢停了筷子，扯了张纸巾擦病床小桌板上滴出来的油，然后看着他们，问：“不然呢？”
　　不然呢？没了小炒店里那几幢歪七扭八的小房子，一点微薄的补偿款能让她继续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吗？

　　结论当然是不能，她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杨博文替她在碗里倒了些汤：“他俩给你找了个活，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
　　赵翠萍眼睛一亮：“什么活？”
　　“去一个认识的人家里，就只给人家做饭，然后人家管吃管住，对吧？”杨博文说着又看向陈河，“那人跟陈河比较熟，是陈河帮忙找的。”

　　“对，是我堂弟，”陈河慢慢的给她解释，“现在在一个公司里面做小领导。”

　　余樾被这句“小领导”给凡尔赛到了，但他还是更关心赵翠萍的态度。
　　赵翠萍独自在卫城飘荡了几十年，靠四处打工才攒下点钱来盘下那间店铺，那时候卫城的钱好赚，各个行业处在蓬勃发展的繁盛阶段，老板们要的只是能干活的人，不像现在这样把年龄和学历全都限制一遍。
　　老家的人来找过她，她铁了心不愿意再回去；有两个表亲还给她留过一笔钱，她没收——这些事情都是余樾他们偶尔听见赵翠萍顺口提的，赵翠萍自己都没放在心上。

　　她固执，贪财，精明；她也温和，宽容，豁达。余樾知道她不想总是麻烦别人，所以有点担心她能不能答应去陈季明家里帮忙。

　　果不其然，赵翠萍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这个有点轴的阿姨。
　　最后，还是陈河先开了口：“其实不麻烦，我弟早就说想找您，他觉得您的饭做得很好吃，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提，因为觉得你还要开店……这次也是赶巧碰见这样的事，我只提了一嘴，他就答应了。”

　　赵翠萍没应声，只是把头偏到一边，看向窗外仿佛深不见底的夜色。
　　隔壁床的老太在他们聊天的功夫就睡着了，微微张着嘴打呼噜。天凉了，一套单薄的病号服顶不上什么用，余樾最后站起来帮她盖上被子，然后又坐回去，诚恳地跟赵翠萍说：“我们都希望您能过去，这样以后我们也还是能常见。”

　　赵姨转过头，看了看他，随后笑起来，低声说：“我十二岁那年，爹妈就都死了，我姐姐把我拉扯大，后来嫁了人，那年我十五。”
　　“我姐扎着粗辫子，也拿红头绳给我扎辫子，我那时候营养不良，没几根头发，自己着急，嫂子就跟我说等我长大了，也能有辫子。”

　　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声音低沉缓慢地给他们讲一个他们从没见过面的人的一生：“我做饭就是跟她学的，那时候家里太穷了，没什么吃的，她就变着法给我做。她做饭的时候喜欢念叨，我蹲在灶台旁边听着。她既把我当成妹妹，又把我当成女儿，可疼我了。”

　　“可是后来啊，”赵翠萍叹了口气，“她生不出孩子，姐夫就常常跟她吵架，吵急了就打她，那时候她身上全是伤……一边哭一遍给我做饭，她跟我说，妮儿以后一定要找个好男人嫁，不要挨打。我那时候也读过点书，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妈臭男人能让我嫁给他？嫁人过日子，难道就图一个不挨打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就自己跳井死了。村里人把她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发了……我哭了一场，最后跟着村里另外几个姑娘一块来了卫城。当时我就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要再回那个地方。”

　　赵翠萍浑浊的眼里淌下浑浊的泪水，不知是流给早逝的长姐还是流给自己匆忙又波折的半生。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勉强对那三人笑笑：“我不应该跟你们小孩子说这些，你们都是艺术家……”

　　“快三十了小孩什么小孩……”杨博文从床头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既然不想回去，那就考虑考虑呗，这样有什么事也还是能找我们，如果你回去了，再犯高血压谁管你啊？”
　　余樾伸出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会不会说话？”

　　“本来就是，”杨博文大咧咧地伸直两条腿——病床太低他坐着憋屈，然后说，“现在这样有点什么事我们肯定还是能照应一把，他弟那知根知底的大家都放心……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不能真让她去郊区租个房子捡破烂吧？”
　　余樾一头雾水：“谁让她去捡破烂了？！”
　　“她自己说的，”杨博文扬起下巴一指床上的赵翠萍，“原话，没地方要她她就捡破烂去。”
　　余樾：……

　　陈河失笑：“这倒不至于……”
　　然后他站起来给赵姨倒了杯水：“那就这么定？如果干着不舒心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您要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去，我们总能给您找个别的营生。”

　　“嗯，实在不行我把你照片放人民广场给你找个不打人的后老头——”

　　赵姨喝了两口水缓过来了，闻言瞪了杨博文一眼：“滚蛋，我才不嫁人。”

　　她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个中气十足、干活麻利的中年妇女形象，剩下三个人这才纷纷安下心来——这事儿是成了。
　　他们陪着赵翠萍吃完晚饭才走，临走的时候赵翠萍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张银行卡，哆哆嗦嗦地要交给杨博文：“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你们看看住院花了多少钱，要是不够我家里还有存折，就得等我出院之后再给你们取了。”
　　杨博文脸一下子黑了，余樾生怕他又说什么混账话，抢先一步接过来：“行我们自己看着办，您早点歇着，我们不忙了还过来看你。”
　　说完他就着急忙慌的拉着杨博文走了。

　　“你干嘛啊？”杨博文出了病房，甩开余樾的手，“你拿她钱干嘛？她能攒下几个——”
　　余樾有点无奈，打断了他：“你急什么？你不要她能安心吗，你头一天认识她？”

　　杨博文一愣，心想余樾说的确实有道理，赵姨不可能会让他们给她付医药费，就像他们现在去赵姨那吃饭也还是要硬给赵姨付钱一样。
　　但他不肯认错：“那也不能让她自己结啊！咱俩成什么人了！”

　　“咱们这样，”余樾把卡揣进杨博文胸口的袋里，“看最后要结多少钱，分三份，我跟你一人掏一份，她自己掏一份……”
　　这俩抠门精突然大气起来，陈河有点莫名其妙：“那个，分四份吧……”

　　走在前头的俩人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凭借着多年积累下来的默契，异口同声的问：“关你什么事儿？”
　　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