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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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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的油烟机大概有些年头了,折腾出来的动静只有饭点时满店宾客的喧闹才能盖过。司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跟在陈河身后环视了满场,满目皆是油腻的餐桌和破旧的凳子,没看见有老板或者服务员模样的人出来接待。
只有两个客人坐在里头的旮旯打量他们,那俩人看上去就像两个地痞流氓。
这个点能闲着出来吃饭的人肯定没有正经工作,拥有三十五年平稳人生的司机不禁打了个寒战,第一反应是跟陈河提议换家店来吃。
……哪怕这家店确实挺好吃的,他曾经跟他在附近上学的儿子来过一次,要是不好吃他也不会带尊贵的艺术家陈老师过来。
陈河脸上依旧带着那副大黑超,看不清情绪,而且他比司机本人高了快一头,想要仔细辨认他的表情是一件很费力又不太礼貌的事,司机立马打消了垫脚这个念头。
但陈河好像也没有他接待过的那些艺术家们那样骄矜,很好脾气地说:“没事。”
一直面对着他们的长发流氓好像打量够了,懒洋洋地扭头冲后厨喊:“赵姨,有客人。”
后厨里,老板兼大厨兼服务员赵姨在喧闹的油烟机声里传来微弱的回应:“马上!”
流氓说完就不再看他们了,继续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地痞说话。
油烟机动静太大了,他们得提高点音量才能听见对方说什么。
杨博文:“胖头陀和瘦头陀。”
余樾笑了:“现在能听懂这个梗的已经有孩子了。”
杨博文颇为不满地又看了一眼门口杵着的那俩人:“那高个装什么逼啊,带他妈个大墨镜,以为自己是男明星吗?”
后厨的油烟机突然停下了,这句对陌生人来说十分粗鲁的评价恰到好处的传进在场众人的耳朵。
小概率事件也不是没概率发生,余樾认命般的闭上眼,心里骂了句“操”,然后站起来,脸上堆满礼貌的微笑,习以为常的准备给杨博文那张贱的令人发指的嘴擦屁股,一句“不好意思他喝多了”随着转身的动作堪堪只说了一半,就因为那位男明星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下半张脸收声了。
熟悉是他们从高中到本科都是同学,陌生是他们整整五年没见过面。
在这种地方遇见身价比自己高出几千万的老同学,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至少余樾现在心里充满了尴尬,毕竟坐自己对面那货刚刚掷地有声地说完别人坏话。
司机这才反应过来,撸起袖子就要干仗:“你他妈怎么说话呢你?”
陈河抬手把他拦住了,一如既往地客气:“熟人。”
随后他迈着艺术家优雅的步伐,从容地从旁边桌子底下拉了个凳子摆到他们那桌,坐下之后还彬彬有礼的整理了一下衣摆。
铁质的凳腿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一声,仿佛试图划破此刻即将尴尬到凝固的氛围。陈河在这种凝固里和颜悦色的看向杨博文,问:“杨博文,你居然还没坐牢吗?”
老梗了,上学的时候陈河就看杨博文不顺眼,说下三白的人面相不好,以后肯定要坐牢。
杨博文接下这句话,然后礼貌地问:“陈老师,您脸上那对王八盖子什么时候能取下来啊?”
陈河摘下墨镜,随手插进衬衫胸前的口袋,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杨博文这副别致的造型,最后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靠谱的Tony,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头发?剪个空气刘海再烫个梨花烫可以吗?”
杨博文最烦别人内涵他是女的,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你他妈会说人话吗?”
陈河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傲慢:“来而不往非礼也。”
桌上的卤鸡爪都在跟着打颤,余樾在这种剑拔弩张里主动和稀泥,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别,别打架,我都认识……”
杨博文愤恨的扭过身子,表示不想再继续这样小学生式的口头拉扯,于是陈河这才得空把目光转向余樾:
“小樾,好久不见。”
陈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起来,余樾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受西式教育的人笑的时候总会比一直受东方教育的人看起来更加明朗一些,也更显得孩子气一点。
他在这种笑容里晃神,仿佛又回到他某个春风得意的时刻,陈河被他拉到琴房做他期末考试的钢伴,一曲唱完的时候,陈河会坐在琴前这样跟他笑,夸他唱得好,即使那时候陈河给他做钢伴这件事已经被全学校公认为是“大材小用”。
过往和当下交错,他在时间里迷路。
但余樾还没礼尚往来地也跟他说上一句“好久不见”,身兼数职的赵姨就一手托着一盘炒饭,像个大隐隐于厨的武林高手一样,姗姗来迟了。
她把两碟炒饭摆在桌上,习惯性的抄起围裙擦手,又把陈河误认成余樾他们叫来一起吃饭的朋友,转头开始热情地招呼杵在门口傻愣着的司机。
可怜的司机听到招呼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啊,你,你随便炒几个菜,拿手的就行。”
说完,他还保持着良好的职业操守,问陈河:“陈老师,您有忌口吗?”
“没有。”陈河说。
他依旧客气,但司机在经历了刚才那个场面之后对他的客气产生一种新的理解。他搓了搓胳膊上浮起来的鸡皮疙瘩,跟赵姨随口点了几个下饭的菜,远远地坐在离门口旁边的桌子上。
后厨里的油烟机又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三个老同学面对面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杨博文看似被陈河搅坏了胃口,懒洋洋地坐在余樾对面看着余樾;陈河的饭菜还没上来,坐在油爆葱花的香气里也盯着余樾看。
余樾被两道目光死死钉住,出声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最后只能机械地用铁勺往自己嘴里送饭。
一盘炒饭很快见底,他是真的饿了。
吃完,他胡乱扯了张纸巾擦嘴,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的神色,做贼一样地以目光示意杨博文:“走吗?”
“吃饱了吗?”
杨博文一手支着下巴,散乱的长发蜷曲着遮住他半张脸,看起来像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他把自己那盘一口没动的炒饭推到余樾面前:“不够还有。”
余樾并不是个饭桶,他刚才吃的急,这会已经有了回家大概率会消化不良的预感:“我不吃了,你打包带走吧。”
杨博文站起来,轻车熟路地从收银台桌子的夹缝里拿来了餐盒跟塑料袋,慢悠悠地把盘里的炒饭装进餐盒,说:“我胃口倒没了,你给你爸拿回去吧。”
“也行。”
余樾还没来得及感叹杨博文的好心,就看见杨博文一边给塑料袋系扣子一边说:“账你结,我一口没动。”
余樾抓狂:“铁门都要给你抠穿了!老子刚刚才给你转了一千五!你怎么连请我吃顿饭的心思都没有?以后还怎么做朋友啊!”
两个抠门精对钱的计较能力简直出神入化,余樾字里行间充满道德绑架式的控诉,但杨博文却不为所动:“我是真拿你当亲兄弟,所以才跟你明算账的。”
余樾:“我不管!你付!甲方还没给我报销!老子现在没钱!”
杨博文:“我看起来很像一个傻逼吗?我为什么要替你和你爸结账?”
余樾:“靠啊,那你自己带走行不行,我可以回家给我爸煮方便面!”
杨博文把袋子重重地撂在桌面上:“我不带。”
……
他俩吵得不可开交,让人很难从这种密集的“开炮”里察觉出他们是一对相当要好的朋友。
也许是因为吵架的声音合着厨房油烟的轰鸣实在太惹人烦,陈河轻咳了一声:“别吵了,我结吧。”
两个斗鸡齐齐转头,脱口而出一句狗腿的“好的”和一句僵硬的“少管闲事”。
朋友之间的默契和情谊在此刻荡然无存,余樾在潜意识里把陈河当成了自己慷慨的甲方,马上转过头六亲不认地指责杨博文:“你怎么对人这么不客气?”
杨博文冷笑一声,相当阴阳怪气地说:“哦,好的,真是抱歉了我尊贵的陈老师,那辛苦您帮我们两个穷逼把账结了吧,多谢了。”
说完,他提着那带炒饭扬长而去,行至门口,恶声恶气地偏过头:“还他妈不快走?”
余樾对陈河充满歉意地一笑,说“再见”,正准备拔腿跟上,却被陈河轻轻拉住了手臂。
余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陈河顿了顿,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交到余樾手里:“这是我的电话,联系我。”
两份炒饭加在一块才二十块钱,墙上贴着的巨幅菜单写得清清楚楚,余樾从前也不是现在这副需要计较二十块钱的模样,再结合到当初余樾一声不吭突然提出退学……陈河不用细究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经济上的难处。
他把人拉住这个行为没怎么过脑子,要开口之前对上余樾那张脸才发现自己心里所想的实在是唐突。诸如“有困难”和“需要帮助”此类的词语说出来就会把自己的位置摆得高高在上,可他不想让余樾成为他们二人之中的那个“弱者”。
余樾反应过来,似乎听出他的未竟之言,轻轻地一点头:“好的。”
陈河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在自己的视野里逐渐缩小,直至消失,才重新坐回司机那一桌。
司机训练有素地用纸巾给他擦了擦桌面,按住自己跟年岁一起渐长的八卦欲,一声不吭。
陈河看他憋得难受,贴心地给他解释:“我之前暗恋他。”
司机擦桌子的手一抖,没敢搭话。他做贼心虚地看了一眼陈河,对方似乎已经深陷在某段回忆里无法自拔,于是不由得脑内起陈老师和刚才那个小地痞并肩而立的场面……
他妈的根本脑补不到啊!太不搭了!
这种“不搭”让他暂时忘记陈河老师居然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他擦完桌子,慢吞吞地坐下来,想:既然是之前,也许现在就是不暗恋了,眼看陈河年纪不大,青春期行差踏错也正常,现在的孩子是多么的叛逆啊,他的儿子……
陈河坐在他对面,脸上映着从门口破帘而入的天光,温和地说:“刚刚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确定,我还是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