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味的月亮》咸人无盐

92、为他骄傲

　　警局里的同事得知程子衿醒过来的消息之后，分成了好几波慰问，陈东和刘副支队长作为领导压轴出场。
　　陈东想起昔日的战友顾方启，他对程子衿说：“你父亲还在的时候，每次生病，我去他家里看他给他送花，他都说不喜欢，觉得那东西华而不实，放不了几天就蔫了。还有果篮也是，里面的水果都是为了好看凑上去的，每几个味道真正好吃的。所以我今天过来，这两样都没买，空着手来的。”
　　“我话还没说完啊，”陈东挑了挑眉，“你是咱们队里的大英雄，奖金、奖状、奖章这些都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单独跟我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你随便说，我一定答应！”
　　程子衿笑了笑，惨白的嘴唇上趔开了一个小口子，流出血来，他舔了一下，又道：“不用了，领导能来看我，已经是殊荣了。”
　　“你这话说的，我们来看你，是必须的。你能活下来，对我们而言，这才算是一种‘殊荣’呢！”刘副支队说。
　　“你随便说一个吧，我作为领导，话从嘴里说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陈东说。
　　“真的不用了，”陈东把床头摇高了一点，程子衿见戚悠悠不在，才开口道，“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给悠悠买一个结婚戒指，再尽我所能办一场婚礼。现在看来，我的奖金足以支持我买一个还算不错的婚戒了，婚礼的话，我可以以后慢慢攒钱补给她。”
　　“你这孩子！”陈东一拍大腿，“想办婚礼还不早说！这样，这件事情交给你这帮同事们搞定！婚纱的话，由我个人出资给你报销！悠悠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当然要给她一场体面又别致的婚礼才像话啊！”
　　“不，不用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陈东的态度很坚定，程子衿便也没好再说什么。
　　后者想到了戚悠悠脸上的伤，眉头微蹙，问两位领导：“悠悠右眼下的那道疤，是子弹划过留下的吗？”
　　领导们点了点头，默认了。
　　刘副支队见程子衿面露愁容，才补充说：“是抓捕钟玉兰的时候，当时你已经在车里昏迷了，钟玉兰手里有枪，试图开枪打死一名咱们的同事，戚悠悠当时就站在同事的身边，钟玉兰开抢的一瞬间，她想都没想就把他推开了，但自己没完全躲过去，被子弹误伤了。”
　　“原本这伤口很小，不至于留疤的。但是她那段时间一直都在哭，伤口结痂之后又被眼泪浸湿，根本好不彻底，最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她还总是跟同事打趣呢，说女孩子有泪痣不好，证明是个爱哭鬼。现在泪痣没了，她以后也就不会总哭了。”
　　“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坚强的一个小姑娘。”
　　程子衿沉默了，他曾在心底里发誓不会让戚悠悠为他落泪，现在看来，那个承诺也没有实现。
　　他一直想要捧着护着的小姑娘，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撑过一次又一次的巨浪，愈加坚强。而自己，却成为了“伤害”她的利器。
　　程子衿不禁开始在心里自责，甚至懊悔。
　　“你有没有后悔主动申请参加这次卧底任务？”陈东很严肃地问他。
　　程子衿笑了，他随口问：“说认真的吗？”
　　陈东点了点头。
　　“后悔了，”程子衿说，从陈东的反应来看，后者是不意外的，而后他又补充道，“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尤其是将父亲的遗志延续下去的人民警察，我从未后悔。”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作为爱人来说，我非常后悔，因为我让我这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也是我最爱的人，为我伤心难过，我没有保护好自己，更没有保护好她。”
　　陈东看着他，他的唇边故意留着一圈胡青，衬得此时的男人表情严肃正式：“所以我当时劝你在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要思考清楚，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感受到这个身份的重量。”
　　“每年其实有很多年轻人，靠着满腔热血的加入到队伍中来，也想精忠报国，可是当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吃不了苦，要么就是他们没有办法勇敢的正面死亡，最后就选择从这里离开。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会尊重他们的决定，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当时你主动跟我们申请要去卧底的时候，我是很意外的，尽管你是顾方启的儿子，我依然也会怀疑你是否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陈东说：“因为每个人都怕死，这是天性。轻生的人站在顶楼天台上时腿会软，死刑犯会在被执行当日吓得屁滚尿流，就连普通人做个飞机还会挑选安全系数更高的航班，这几乎是每个人的生理本能。跳了几十年的心脏突然停跳了，谁不害怕？可是为什么战争时期还是有很多英烈牺牲，社会上有些人还是会因为跳下河里救人性命而葬送自己的生命，我们这个职业每年的牺牲人数也还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是因为这些被我们称之为英雄的人会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将自己的生命与所要做的事情产生一个价值的衡量。人们敬佩英雄的大无畏精神，其实就是在敬佩他们在生死面前潜意识里有着超乎于人类极限的理智。”
　　陈东看着病床上的程子衿，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眼睛里颇有几分宠溺：“你是拥有这种理智的人，所以孩子，你就是英雄。但我很抱歉的是，为了保护你和家人的安全，你的身份和事迹没办法为大众所知晓，只能成为一名沉默的英雄。”
　　“我本来也不是为着鲜花和掌声做这件事情的。”程子衿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牺牲？”刘副支队长突然问他。
　　“没有，”程子衿摇了摇头，后脑和枕头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从来没有。”
　　“这么乐观吗？”刘副支又问。
　　病房的门开了，戚悠悠从门口走进来，趁着她还没彻底走到自己面前的工夫，程子衿低声说：“因为我曾答应过她，不会死在她的前面，其他的我做不到，那就做到这一点吧。”
　　确实如此，昏迷中的程子衿曾多次有过濒死感，而在医生对他极力抢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过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戚悠悠闷在他怀里委屈不已的哭着求他不要死在她前面时的样子。
　　那是戚悠悠第一次正视死亡，他当时抱住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此无法割开。
　　后来，林初和梁琛也来医院探望过一次。
　　梁琛扶着肚子又大一圈的林初进门的时候，着实是让他昔日的好舍友程子衿非常震惊。
　　梁琛趁林初和戚悠悠出去的工夫，对程子衿悄悄地说：“我之前和林初偷偷问过医生，说是一个男孩。哥们，你得快点把伤养好，我可以不想让我儿子跟儿媳相差的岁数太多。”
　　程子衿手腕的伤还没好，但是胳膊勉强能动，他用胳膊肘击了一下梁琛的脑门，嗤笑着道：“你想得太美了，我如果有女儿，可绝不能放心把她交给你这样的公公，必定得教她学坏了！”
　　“你就这么信不过你兄弟？”梁琛挑了单边眉打量着他。
　　“信不过，”程子衿继而收回了笑容，有些失落地低头看着自己，“而且，这个事情我还没跟悠悠商量过，像我这样的，还是没有孩子比较好。如果悠悠想要，那我会听她的，然后百倍千倍地对孩子好，如果她不想，就不要了。”
　　“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你就不想知道你和戚悠悠的孩子长什么样吗？”梁琛问他。
　　程子衿笑了笑，目光中满是期待，转瞬又黯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生孩子很疼的。”
　　“她说她不怕疼，而且她也想要一个孩子。”
　　“可……”
　　“你在担心你自己？程子衿，你是不是觉得孩子会对一个满身是疤的父亲感到害怕？”
　　程子衿笑着，他想违心地说不是，可是话到嘴边却很难说出口，梁琛猜中了他的心思。更何况，他还缺失了一侧的肾脏，他连脏器都不是完整的，还有时不时就发作折磨人的毒瘾。
　　他怎么能让他的孩子以后接受这样的一个父亲？
　　“再说吧。”程子衿最后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再说是什么时候？”
　　一直在门口偷听两兄弟谈话的戚悠悠冲进门来，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程子衿，先是对梁琛吩咐了句：“林初在楼下坐着等你呢，她身子不方便就不上来了，让我叫你下去，你先走吧。”
　　很有眼力见的梁琛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又轻合上了房门，戚悠悠道：“程子衿，我挑明了跟你说，我想跟你要个孩子，其他的顾虑你都不要有，我有信心我戚悠悠的孩子会以这么英俊帅气的父亲为傲。”
　　她走到床边，双手轻轻地捧起他的脸：“你是个英雄，在我这里是，在孩子那里一定也是，你脑子里不要有那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养伤，把毒瘾戒了，然后我们幸福平安的过日子，好不好？”
　　“我不怕疼的，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怕。”戚悠悠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亲，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很亲昵地对他笑着，两个人连呼吸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程子衿“嗯”了一声，他闭上了眼，感受着爱人之间的温存。
　　在戒毒这方面，程子衿很配合，他自己也有着超乎于常人的定力，但是他每次在毒瘾发作的时候都会让戚悠悠离开病房，戚悠悠在这一点上当然是选择尊重他的意思，她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但刚开始的那几次，戚悠悠还是没忍住，偷偷在门口看他。
　　病房里只有程子衿一个人，他的腿脚不方便，只能躺在床上，手臂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实在太痛苦了就会用牙齿咬住棉被。
　　他的脖颈以上都是通红的，因为钟玉兰特别研制的毒品会产生呼吸停滞的幻觉，曾经跟随在她身边的人有活活闷头自杀的。而当这种错觉结束之后，程子衿总会平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像是刚运动完一样，额头的汗珠成串的流下，他无力地眼前发黑，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久久才能平复。
　　不止如此，这个过程结束后，便是浑身极痒难耐，这也是幻觉的一种，他的四肢会不听话地抽动，有时候会癫痫，然后全身发冷。
　　戚悠悠看到这个时候的程子衿会把自己用被子埋起来，而她也仅仅是在这段时间可以趁他精神涣散时给他擦汗喂水。
　　从程子衿的表情上看就知道他有多痛苦，他的嘴唇会被他生生咬破流血，每当这时戚悠悠对程子衿说“如果忍不过去我们就吃一点药”，后者总会靠着残存的定力摇摇头，重新把自己藏在被子下，等待着身体上的煎熬一点点的耗干。
　　当所有都结束时，程子衿已经精疲力竭地昏迷过去了，他一睡就是半天，醒来之后胃里又很不舒服，只能喝几口粥。
　　短短半个月，他瘦了十斤。
　　戚悠悠便开始试着自己做饭，找来食谱学了半天，虽然最后的味道一般，但因为是她做的，程子衿无论如何也会吃完，也好在是这样，总算是让程子衿的体重恢复回来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