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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家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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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二十七分了。墨染看了看表,犹豫了一下,起身推门走出了办公室。
上行的电梯叮的一声停稳,墨染走了进去,按下最上端单独的一个金色按钮,电梯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了。
电梯迅速上升着,很快便停在了整幢建筑物的最顶层。电梯门打开,明明在这幢科技感十足的墨氏高塔里,眼前却是一片山野荒院的景象。古朴的青石路,一道灰白色的石墙,满院的芳草萋萋,墨染环顾了片刻,迈步走向那扇每次推开都觉得沉重无比的院门。
门关着,墨染伸手扣了扣右边那只小巧的门环。形式虽然古朴,但门铃的功能还是正常具备的。
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头发及肩,染成了淡金色,更显肤色白皙。他修眉秀长,凤眼微挑,薄唇如春日粉樱,一举一动尽是风韵,但却天然的眼神恶劣,此刻更是一脸的不想说话。
“阿厌?”墨染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染哥。”少年闷声应了一句,“还用问?他叫我来的呗。”
“叫你来下棋?”墨染边进来关上门,边随着少年往里走。
“哼,谁知道呢,反正来了也没好脸色,一直狠狠按着赢我不说,冷嘲热讽的话还越说越难听了。”墨厌一脸气恼。
“家主大概是有什么烦心事吧。”墨染低头轻笑一声,“谁让你和他年轻时最像。”
墨厌冷笑,又叹了口气:“这家伙也太难缠了,你陪他下吧,我明天还要拍戏。”
两人边说边走过一条玻璃走廊,走廊架在一挂银色的溪水之上,水流冲刷着溪石,水声缓而不绝,不知设置在何处的全息影像常年都在模拟着落雪的场面,好像要使这里永远留在冬季,空气中一股凛冽清冷的味道。这条水,家主曾说,叫做忘川。
走廊的尽头连着一间轩敞的大厅,挑高本就高到让人喘气都觉得有回音,屋子的布局陈设更都是一片质朴的灰白。
“染哥来了。”墨厌边说边大咧咧地坐回刚才的棋局前。
茶几后硬挺的灰色沙发里斜靠着一个人,黑色的长发在一片灰白中如泼墨般洒落四周,他手肘架在扶手上撑着额头,一动不动,只在发隙中露出半张脸。但那却是绝美的半张脸,冷峻的下颌线骄傲地微扬着,双唇微启,唇色欲滴,但唇角却自然形成一个不快的角度,鼻梁挺秀,眉峰犀利,狭长的眼睛低垂着,眼睫如扇,微微颤动,像是睡着了。
家主没有回应,均匀地呼吸着,似是真的睡着了。
“你回去吧。”墨染走上前,轻拍墨厌,示意他别出声。
墨厌回头看了眼,心领神会般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挑起眉毛向墨染递了个“交给你了”的眼神,便刑满释放一般脚不沾地地溜了。
墨染站了片刻,手指轻掸了下衣摆,打破了沉寂。他将灯光调暗,衣冠笔挺地坐进一旁的沙发里。清冷的空气中混着一丝荼靡的余香。
昏暗的灯光中,这张睡脸变得朦胧起来。从十岁来到墨家开始,他就一直在这个叫做墨卿的男人身边,他大他十四岁,那时正初任家主,头发短得像漆黑的刺,眼神和表情众所周知的恶劣,但墨染却能看到更多的直白和不经意流出的心绪。但十几年来,家主把刺收进了心底,用长发遮住了表情,留给外界的只有攻不可破的强硬和沉默。家主的长发真美,墨染想到这里就慌忙止住思绪,他时时分不清,对于这个他仰望了十几年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家主对他如兄如父如友,是他所有的憧憬,让他的眼里从未有过第二个人。他只知道这个人对他来说,就是一切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暗影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呼吸,接着是窸窣挪动身体的声音。
墨染站起身,走至他身边。
“家主。”他轻唤了声。
“阿厌呢。”墨卿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初醒的倦意。
“我让他回去了。”墨染应。
“怎么样了。”墨卿抬起眼睛,如这屋内空气一般的凛然目光看向墨染,无论什么时刻,这眼神都是冷的,区别只是有时像是晴空弱雪,有时却像是百年寒冰。
“没什么大事,今天太晚了,要不您先休息吧。”墨染答。
墨卿撑起身体坐了片刻,缓缓站起来,如瀑般的黑发随他起身散落在黑缎睡衣的腰际。他是一个相当高大的男人,身形精干,四肢修长,肩背宽阔挺直,浑身散发着一股犀利之气,单单站在那边就是一道无形的压力。
他走到栗木色的边柜旁,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去取一只泛着贝母光泽的酒杯。
“家主,您……”墨染忙不迭地出声。
墨卿看向他,深渊同色的眸子里没有光。
“别喝了吧…太晚了…”看着这双眼睛,墨染便不由得张口结舌。
墨卿望了他一眼,重又低下头,让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流进酒杯里,然后将整个杯子陷在了自己宽大的手心里。
“云幕那边怎么样。”墨卿没有理会墨染,只是重又坐回沙发里,示意墨染坐到旁边,然后换了话题,声音中刚才的倦意已一扫而光,还透着些许亢奋,墨染觉得今天他又不会睡了。
“他下周也会去国际AI论坛那边,安魂和他在一起一切正常,我们会持续进行观察。”他没说自己昨晚的梦。
“大概需要多久?”墨卿轻摇着杯中的酒,目光停留在那琥珀色的流光溢彩上。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墨染却能听懂。
“预计半年,能基本达到成熟体的状态。”墨染答。
“半年…”墨卿默念,“半年…”
“会尽快的,家主。”墨染急忙补上。
“不能再长了,阿染。”墨卿的声音像是在叹息一般,尾音几乎融进了空气里。他扬起手,一杯酒就这样浇进了胃里。
墨染从这声叹息中听出了急切,失望,不甘,无奈和期待,但他不懂的是,作为一个商业项目,四年来他从未看到家主身上的喜悦与激情,而越是临近尾声,家主便越是焦灼不安、烦躁难耐。家主要快,虽然他没说原因,但墨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家主已经忍无可忍不能再等了,每一日对他都是无尽的折磨。
“云幕那边您不用担心,半年内,仿生脑可以成长为一个成熟体,但最终的成熟程度是我们不可控的,要看它生长停滞在几岁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的研究成果都一定是业内最先进的,而且领先程度让别人望尘莫及。这次的AI论坛上,我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就火人节巨龙一事进行说明,这个事的发酵已经一周了,各种声音和猜测不断,我们这个时候出来正好可以收割舆论焦点。”
“仿生脑的成熟程度要务必保证在8岁以上。”墨染还要接着说,但被墨卿打断了,“否则的话,没有意义。”
“应该没有问题。”墨染迟疑了一下应到。
“好。”墨卿点点头,“放手做就是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技术的保密问题。”墨染说,“一旦公开,墨家也就彻底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无所谓,”墨卿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就算不公开,该猜到的不是也早就猜到了。我倒要看看,谁有动墨家的本事。”
墨染不语。确实如此,那些嗅到味道的野兽不是已经来了么。家主和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受到不明来历的恐吓威胁。虽然墨氏防备森严,一直都是有惊无险,但想想以后,墨染还是心里一紧。不过看样子,家主已经想好了,这条路非走不可。
“您放心吧。”既然家主希望如此,那便如此,墨染精神一紧的同时,疑虑却也烟消云散了。
墨卿点点头:“蓬山院的事呢。”
“东西已经被墨凌收回来了。蓬山院的人花钱封了买主家里的嘴,正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晦气的东西,我让墨凌去了趟,说帮他们妥善安置,这东西以后就和蓬山院没关系了,他们正巴不得呢,赶紧就塞给咱们了。”墨染说,“暂时让单独封存管理了,您想看的时候可以看一下,如果没必要了我就安排销毁。”
“买家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墨卿问。
“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家里人也说不清,但阿凌核实了情况,疯的不是买主本人,而是他的妹妹。这东西买回来之后,刚开始还好,后来,买主的妹妹就一天比一天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失智了似的。送去医院看,医生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最终也就是说神经性疾病,疯了,就这么不了了之。倒是买主本人自杀未遂,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那个东西呢?他给它的是谁的血?”
“应该是他妹妹的血。那具人形,据说是一天比一天更像那姑娘了,从眼神到动作,甚至快要学会思考了。”墨染的话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听起来阴森森的,“更可怕的是……”墨染没有说下去。
“最可怕的是,它有了对血的欲望。”墨卿淡淡地说。
墨染一愣;“您猜对了,他家人有一次看到,这具人形拿着锋利的剪刀站在她妹妹床边……”
“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把它看管好,除了对那姑娘之外,对别人应该没有威胁。”
“家主,这件东西本身就非常诡异,我现在更关心它的流出渠道,一件东西不足为患,但不及时找出源头,怕是会留有隐患。蓬山院对于他们的委托方守口如瓶,怕是问不出来的。”
“我只想知道它现世的目的。”墨卿沉沉地说,“但不管它的目的是什么,哪怕还有下一次,墨家都要不遗余力地把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态全部压下去,不允许它造成大范围的影响。”
“家主,这件事本来与我们无关,我们为什么非要主动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墨卿抬头看着墨染,沉默了片刻,说;“因为它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让我看见。”
“为了……”墨染一惊,正要追问。
“不早了,回去把。”墨卿站起来,转过身结束了这场对话。
“……我陪您回卧室。”墨染闭上嘴,把所有不能问的话都咽了下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廊,后廊穿过一座月光下的庭园。绿竹如海,皎月如雪,月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从几万米的高空倾泻而下,淹没了这座竹林。只是没有风,没有鸟兽虫鸣,一切便显得虚假起来。忘川从庭园中涌过,水流带着泥土的腥涩味道卷起波澜,呛进鼻腔,满是山野的沧桑,让墨染每每怀疑这水是真的活过。
庭园的背后,后廊的尽头,是家主的卧室,从窗子望出去,竹林似乎隔绝了整个世界。房间还是一如既往地空旷寂凉,家主不喜陈设,屋子旷得让人心无所依。床头挂着一张巨大的画作,那是一座山间院落的一角,看不清全貌,只有灰白的院墙份外惹眼,星星碎碎的雪片纷扰着,树木的干枝斜插进画面,院门口似有似无地有个人的背影。
“我把您的药放在床头了。”墨染叮嘱道,“睡不好的话,就吃一粒。”
“嗯。”
“晚上还是安排个人守在这边吧。”
“不用。”
“万一有事…”
“没事。”
墨染不再问了。家主晚上的时候身边不留任何人,连夫人也并不是每天都陪在他身边,所以大部分夜晚,他都是独自一人沉在这片林海的海底。
这个人,像一条溺水的鱼,墨染不会形容,总之就是无法拯救也不想被拯救,却又认真地活在挣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