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饥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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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能否与这位被自己冒犯过的娇客和谐相处，月华起初并没有多少把握。
踏上返回王都的行程后，二人共乘一辆马车，她便有了足够的时间暗自观察所要服侍的对象，并因此遭受到接连不断的巨大冲击。
这位疑似出身王族的姑娘没有半点儿矜持和常识，会大喇喇地撩起车帘观赏沿途的景致，直到同乘的她因为路人的眼神涨红了面孔，不得不委婉提醒。
然而对方压根没听懂，直到她硬着头皮直言后，才能觉察到自己行为举止不妥，一边窘迫道歉，一边继续执着地借由车帘掀起的缝隙偷偷赏景，并且天真地认为她没有察觉。
窗外风景看厌后，对方的关注点转向了她手中的绣活儿，且兴致勃勃地尝试了一番，随后成功毁掉她一方绢帕，而她则平生第一次收获了来自王族之人的道歉。不，加上行宫那回，已经是第二次了。
对方身娇体贵，赶路不到半天便苦着脸说腰疼。当她提出禀告乔天宇令车队减速时，对方又摇头说也没有多疼，不能因为自己一个拖慢所有人的进度。
为了快速穿过据说有盗匪作乱的饶州，她们二人连午饭都在车上解决，伙食很是简陋，连她看了都要皱眉，对方却没有半点怨言，唯一的要求是喝沸水时别冲茶。
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人？
天亮即出发，日落后投宿，按照月华的说法，这样的行进速度已堪称迅疾，大约只需七日便可抵达王都。
然而，两天过后，乔羽飞已开始感到无聊，窗外的风景大多是稀稀拉拉的草木，而唯一的同车人月华虽然能够将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八卦对象。
“月华，王都有什么风云人物吗？比如第一才子、四大美男这一类的？”
秀雅的美人沉吟片刻：“说起第一才子的话，十年前的状元郎据说才华冠绝天下。”
乔羽飞眼神一亮：“他帅吗？”
“唔……文大人他风度极佳。”
“那就是不帅了。”十年前的状元，如今至少也得是位中年大叔，乔羽飞顿时没了兴趣，“那第一美人是谁？”
月华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位少女舞者的身姿，迟疑道：“如今王后未立，宫中唯有太后娘娘，她的风华自然无人可及。至于宫外的情形，奴婢也无从知晓。”
乔羽飞不由更加颓丧，月华掌握的信息大多限于宫中，并且是两年前的旧闻，实在难以作为有用的情报。
队伍中的另外一驾马车上，乔天宇同样因为到手的情报锁紧了眉心。
“大人，照现在的路线，明天便会进入青阳地界，那片灾情极重，照前面传回的消息，车队或许会撞上暴民……”领队武官欲言又止，凝重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赈灾的粮款怎么还没运抵饶州？”这个问题眼下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事已至此，乔天宇明白必然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返回王都。
然而，一支二十余人的车队若是遇上了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的流民……
领队武官试探道：“大人，保险起见，不如绕道泾州？”
“不行，那样又要多耗两日。”乔天宇略做思索，果断做出决定，“仍取道青阳。传令下去，因天气酷热，从明日开始，白天驻扎休息，日落后赶路。沿途经过驿站多购几匹空置的马，一旦有情况，首先保证车里人的安全，必要时安排一半人带她弃车突围。”
“得令！”
改为夜间赶路后，乔羽飞连赏景这项唯一的娱乐都被剥夺了，不免更加沮丧。
好在夜空中明月高悬，马车两旁晃晃悠悠的风灯映亮了侍卫们身上的铁甲和头盔上的红缨，也照出了路上的坑洼石块。马夫灵巧地驾驭着马车避让，并未使乘坐者感受到更多不适。
作为一支独行于夜间的车队，沉默是它的基调。在这样的氛围里，就算隔着车厢，乔羽飞还是自觉地压低了声调：“咱们为什么要改走夜路啊？”
“天气酷热，乔大人也是为了所有人着想。”
“这么热他们为何还要穿着盔甲？”
月华不由笑了：“这批人是陛下从禁军里抽调出来的精锐，专为保证佐相一人的安危，整日里见的都是些大人物，自然更看重仪容军纪。”
乔羽飞眨了眨眼：“你说的佐相是什么？”
月华讶然道：“佐相乃是辅佐君王处理国政要是之人，位列文武百官之首，姑娘你莫非连乔大人官拜佐相都不知道？”
“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这身份放在现代差不多相当于国家总理，乔羽飞咋舌的同时不免深深为这个国家忧虑，“他这么年轻为何能身担要职？因为是王族么？”
月华刚要解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骏马的嘶鸣、侍卫们的大声呵斥与男女老少的嘈杂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深夜的静谧。
“是抢劫？”乔羽飞不假思索地掀起车帘，惊讶地发现马车周围已被拔刀出鞘的侍卫们护得严严实实，针插不进。风灯不知何时捻熄了，依稀能看到成群黑影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车队外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靠近车窗的侍卫凑过来小声提醒：“姑娘快把车帘掩好，不过是手无寸铁的饥民而已，知道我们手中没有粮草便会散开了。”
乔羽飞一时反应不过来：“饥民？怎么会有饥民？”
侍卫声音紧绷，语速飞快地说明：“青阳郡南部几县蝗灾连片，这些人都是从那边逃过来的，据说沿途城门紧闭，禁止流民入内，他们找不到营生，只能宿在官道两旁，看到车马行人便围上来乞食。不过姑娘放心，乔大人已派了人去交涉开道——”
“那辆马车那么大，里面一定有吃的！”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扯着嗓子的高喊，瞬间在动荡推搡的黑影中浇下一锅沸油。
“糟了！”侍卫们齐齐拔刀出鞘，这是最后的震慑手段，明月朗照之下，一场流血冲突似已无法避免。
车帘“唰”地被月华拉上，乔羽飞吓得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的第一句话带着明显的颤音：“我的背包在哪儿？”
寒光闪烁的利刃或许可以令冲动的头脑冷静一时，但烈焰烧灼般空荡荡的胃袋却在持续为踌躇不前的脚步呐喊鼓劲。衣衫脏污的男女老少齐齐将饥渴的视线投向侍卫们团团包围的两架马车，犹如虎视眈眈地盯着两座富足的粮仓。那视线，足以令训练有素的士兵胆寒。
就算车上没有粮草，拉车的四头骏马看起来也格外膘肥体壮，一看便知是精心饲喂出来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因为某个孩子响亮地咽了下口水，或许是因为肚子一连串不满的咕噜声，沉寂了片刻的黑影们开始骚动。
“妈的，老子拼了！”
一声暴喝，一个信号，一粒火星落入沸油，黑影们开始推搡着往前涌，侍卫们挥舞着刀背劈砍，马匹惊恐地嘶鸣，黑夜的沉寂被彻底打破，血腥的气息开始蔓延。
“住手！”混乱中，起初谁都没有留意到属于女子的高喊，直到一束刺目的白光自后面那架马车上迸射出来。白光所及之处，饥民们第一时间捂住了双眼，视力却久久不能恢复，眼底尽是耀目的雪白。
黑影们跌跌撞撞地后退，惊恐的哭叫一声接着一声。
“咋回事？！”
“俺看不见了！”
“天谴么？这是天谴！”
背对着马车的侍卫们幸免于难，却也忍不住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回头查看，只见那束比明月闪耀得多的光芒清晰勾勒出一道半跪在车辕上的纤细身姿。
“不要伤人！”这下，所有人都听清了女子的声音，“是不是有孩子？把孩子带过来。”
前一辆马车的车壁轻轻敲了两下，不多时，一名妇人牵着两个瘦弱的幼童，在持刀侍卫的看守下战战兢兢地上前，另一个半大的少年一路挤开人群冲了过来：“你们要对我娘和弟弟妹妹做什么！？”
女子手中的瓷碟经由侍卫递到母子四人面前，清朗的女声再度响起：“只有这些，刚好你们每人一块吃了吧。”
精致的青瓷碟子里果然有四块淡黄色的方糕，看不出由什么食材所制，每块不过幼童巴掌大小，除了引发更多的饥渴煎熬外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与其说这是一时兴起的微薄怜悯，倒更像达官贵人们恶意嘲讽的玩笑。
什么东西？有毒么？可以吃么？
妇人惊疑不定，迟迟不敢动作。
“娘，我先来！”少年看出了母亲的犹豫，一把抓起糕点塞进嘴里大口咽了下去，由于动作太快被碎屑呛到，捂着嘴咳嗽起来。
妇人当即白了脸色：“怎么了春生？快吐出来！”
少年涨红了脸抬头：“娘，是甜的，可以吃。”
一碗清水适时从马车上递来：“太干了是吧？快喝水。”
少年不客气地开始灌水，他年幼的弟妹见状也捧起糕点小口啃着，不多时便把手心的碎屑也舔了个干净，眼巴巴地盯着碟子里仅剩的一块。
妇人不假思索地将本来就不大的方糕掰开，刚要喂给最孱弱的幼女，却被急忙阻止：“不能喂，会撑坏的！”
这话一出口，不仅妇人愣了愣，连侍卫们也惊讶地看向了碟子里的碎糕——的的确确只有寸许见方的一小块，是喂给幼儿也只能当零嘴的那种。
连喝两碗清水的少年摸着肚子迟疑地开了口：“娘，好像是有些涨……”
妇人轻哄了女儿几句，半信半疑地吃下一块，糕点轻轻一咬便碎，入口先是满嘴的甜，不知加了多少蜜糖，而后是属于油脂、谷物和干果的浓郁香气，一口便抚慰了躁动的食欲。
就是太干了，倒是便于存放。妇人下意识地依据自己的烹饪经验评判着，不仅吃完了整块，还喝了半碗水，后知后觉地发现腹中烧灼般的痛苦消失了。
幼子幼女一边一个牵着她的裙摆细声细气地喊：“娘，好撑啊。”
“这、这……”不仅妇人无法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切，连目睹了全程的侍卫和饥民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一块点心便能使一个成年人饱腹，这比那束白光更像是天降神迹！
众目睽睽下，女子笨拙地偏头卸下钗环，柔顺的发丝一缕缕垂落，在强光穿透下如同一张绵密的网，将在场所有人拢入其中，动弹不得，也不得发声。
所有的金玉首饰归拢在一方绢帕中，送到妇人手里：“我们急着赶路，确实没带食物，可以的话，你们先拿这些救急吧。”
妇人回头看了眼鸦雀无声的人群，再壮起胆子看向马车，在背后强光的笼罩下，没人看得清女子的容貌神情，但她莫名感觉女子必定有着堪为天人的姿容。
堪为天人……天人……
一道灵光闪过，妇人抖着声音朝向马车跪拜，不忘扯着尚且懵懂的子女们一起：“多谢天女娘娘救命之恩！”
天女？原来竟是天女！
所有的神迹霎时有了合理的解释，唯有传说中的天女再度降世才能做到这一切。
“天女，是天女降临了！”
“车上那是天女！”
由近及远，越来越多的黑影跪地下拜。
“天女娘娘救救俺们吧！”
“俺家小子也三天没饭吃了，娘娘看看他啊！”
“娘娘，俺爹快不行了，求娘娘救命！”
一人的啼哭或许微弱，百人的哭嚎却能震天，尤其在深夜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凄厉，鬼神都要为之动容。
“诸位乡亲，”震天哭声中，领队武官策马上前，高高举起手中信笺，扬声高喊，“带这封信到青阳城去，上面有我家大人的印信，拿给守城的卫兵，自会有人安置你们！”
信笺同样交到妇人手里，在不住的拜谢声中，女子钻回车厢，那束奇迹般的白光无需再掩盖她的容貌，顷刻间消失无踪。
马车重新开始前行，车厢里，乔羽飞任由月华为她擦拭脸上泪痕，默然不语。
最初的震撼已在乔羽飞介绍强光手电筒和压缩饼干的过程中逐渐平息，收起沾湿的丝帕后，月华镇定地找出妆奁继续履行身为贴身宫女的职责，一边为乔羽飞梳头一边温言劝诫：“在外人面前散发未免不雅，姑娘万不可这么做了。”
“别人忍饥挨饿，自己穿金戴银，这种事我办不到。”乔羽飞哑着嗓子嘟囔。
月华一怔，而后无声地笑了笑，梳发的动作更加轻柔。
为何车外“天女娘娘”的喊声乍起时会觉得“这样子怎么会是天女”呢？守护百姓和国家的天女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捞在手中的发丝泛着湿意，月华不由讶异：“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对方闷声道：“人多，太紧张了。”
柔韧的发丝一如对方的心性：“其实姑娘做得很好。”
许久之后，月华听到了对方的喃喃低语：“庇佑一个国家……怎么可能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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