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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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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祠堂,实则只是荒草地里一间不起眼的土坯房,稍不留意就被堂前两棵老树遮挡,幽暗的门洞里隐约能看到高台上的神像。
“吃别人放的供品会不会不太好?” 直到离祠堂只剩几十步的距离,乔羽飞仍在顾虑。
毅昌牵着马走在前面开道,头也不回地答:“天女祠供奉的本来就是殿下你,自己吃自己的谁会说你不好?”
乔羽飞还是觉得心虚。虽说护国天女的帽子已经戴了一段时日,但她心中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顶替他人岗位的临时工,从未在天女与自己之间画上等号。
说话间二人已到堂前,毅昌将马牵往一棵树下打算先把缰绳系好,乔羽飞站在原地左顾右盼,突然发现离祠堂只有几步远的草丛中似乎有人趴在地上。
“你怎么了?”乔羽飞边出声边上前查看,荒草间果然有个短裤赤足、衣衫破烂的瘦小身影俯卧不动,似乎失去了意识,她急忙探手想要将人翻转成便于呼吸的姿势。
“别看!”随着一声高喝,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后,有人扳着她的肩膀拧往别的方向。
一切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然而,还是不够快。方才一瞥留下的印象已经深深烙进了乔羽飞的脑海。
一张枯瘦泛青的脸,几只蠕动的雪白蛆虫,随着她的动作脱落、咕噜噜滚上黄土的眼珠,以及没了填充物后缓缓淌出污血的黑洞。
“大概是染病落单的流民……来找吃食……只差一步……年轻轻……倒毙……将就擦擦手……小心瘟疫……”
身边似乎有断断续续的人声,她充耳不闻,木愣愣地看向前方,眼珠迟缓转动,穿过幽暗门洞,对上端坐高台的拙劣泥塑那双浓墨所点的眼,然后是朱漆描绘的含笑红唇。
耳边人声开始嘈杂,背后冒起森森寒气。
如果天女真的有灵,如何能对眼前的惨剧视而不见。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背负天女之名,她的所作所为又比泥塑好上多少?
“姑娘!醒醒!回神!!”
她不是什么神女,只是个无法回应他人祈求的普通人啊!
“乔姑娘!!!”
眼见乔羽飞如木雕泥塑般神情木讷,不说不动,毅昌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人迅速回城。
行至途中,天色骤然转黑,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毅昌狠狠骂了一声扒下外套将乔羽飞裹了个严实,将人扣在胸前冒着大雨纵马疾奔。
乔羽飞自始至终都像个木偶般任他摆弄,可随着雨势渐猛,毅昌再小心也无法保证乔羽飞不被淋到。乱发浸湿雨水糊在她脸上,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形同鬼魅。
快一点,再快一点……
毅昌在心中不断默念,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终于,大半个时辰后,被雨模糊的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了天命城犹如蛰伏猛兽般的黑影。
突如其来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久旱干涸的土地重焕生机。雨停之后,大股蝗虫缘由不明地消失无踪,百姓莫不欢欣鼓舞,将之归于天女再次现身西黔带来的神迹。
在此之前,王都市面上已出现了各种稀奇却便利的商品,虽然明面上出自知名的匠人和作坊之手,可根据传言,它们的发明制作与佐相府的贵客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最新的消息据说传自宫中——天女日前已低调迁入王宫居住,一直在神庙中不眠不休地为西黔祈福。
听闻此事,民众无一不感念天女的付出与辛劳,对她带来的神迹再无怀疑,各种民间自发的供奉一时多不胜数,大大小小的天女祠香火鼎盛。
与此同时,位于王宫西侧的憩霞殿正笼罩在一片沉郁的阴云之中。
殿外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披坚执锐的卫士把守,出入人员及携带物品皆要经过数道核对盘查。三天下来,宫中十余位御医都成了卫兵眼中的熟面孔,这些心知肚明的守卫者们不免忧虑重重——迁入殿中的那位尊贵之人究竟病得多重?
仅有极少数人知道天女的真实病情。
自那日冒雨返回后,乔羽飞便陷入了持续的低烧和昏睡,偶尔清醒片刻也很难服药进食,一天天肉眼可见地苍白虚弱下去。
莫不是退却这场天灾需要付出的代价?
月华被一瞬闪过的念头吓得心惊肉跳,险些没端稳手中瓷碗。
“今日天女形状如何?有没有好上一些?”少年国君结束朝议后照例来到憩霞殿探视。
“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前醒了一次……喝了几勺白粥便又睡下了。”她瞥了一眼床上乔羽飞紧闭的双目以及灰白的脸色,答得万分艰难。
三日来,乔天都的眉宇间始终笼着一重与他年龄不符的忧色,蝗灾已退,但若要以天女性命来抵账,则不啻为老天爷开的一场极其恶劣的玩笑。
有意转换思绪,他看着月华手中瓷碗询问:“这是什么?”
“陛下,这是麻油炒熟的鸡蛋黄,可缓解唇裂起皮。”
乔天都顺势接过碗,默默在床畔坐下,月华面色不变地递上一根玉箸,对国君这些天对天女的细心照顾已经见惯不怪。
光洁的暖玉蘸着香酥油润的蛋黄一点点在乔羽飞干裂苍白的唇上涂抹均匀,初时筷子落点不准,偶尔还会偏离目标点在别处,令少年心下微窘。除却此时此人,堂堂国君何曾有过照顾别人的时候?
但几次动作下来,乔天都已渐渐上手,动作轻柔精准,无需月华在旁拿着帕子补救。
眼看任务将要完成,病人紧闭的眼睫几不可查地轻轻一动,乔天都一个错愕,筷子戳中了对方的酒窝。
正当他想要同另一个目击者确认的时候,一声模糊的呓语自昏睡之人口中传出。
“妈……好饿……”
凭着一缕似曾相识的食物香气,憩霞殿的主人终于挣脱了漫长的噩梦,重获清明。令人惊讶的是,她不顾劝阻第一时间提出要见毅昌。
毅昌此次犯下大错,本在相府柴房里听候发落,被传令带进宫后经过好一番拾掇才踏入憩霞殿,进门时刚巧听到乔羽飞虚弱的声音:“屏风撤掉。”
阻隔消失,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下病榻的方向,而后跪地请罪,却听对方不容置疑地命他起身:“错在我……不能罚你。”
心头震荡,他缓缓站起,脊背却愈发俯低。
那个记忆里总是中气十足的声音此刻连说几个字都很吃力:“毅昌,那个人……”
他不假思索地抢话,顾不得被人斥责无礼,只想让她省一口气:“属下不便出城,便花钱找了人帮忙安葬。”
“多谢。”对方缓了口气,对旁人道,“钱给他。”
有人恭敬应是,也是熟悉的嗓音,却一反平日的严厉,温柔得像在哄孩子:“这些微末小事,佐相府的管事必定已经处理妥当,殿下无需挂念,先把这碗药膳喝了好不好?”
“我喝不下……”
“就一勺,再来一口。”
激烈的干呕声骤然响起,憩霞殿中顿时一片兵荒马乱,过了许久才平息骚动。
人人惶恐不安,反倒是病人缓过来撑着一口气安慰道:“没事,御医说了是心病,养一养就行。”
“可已经是第四天了,殿下你一直没好好进食,始终吃多少吐多少,这样下去——”月华说着嗓音微哑,其他人都默不作声。
病榻传来的声音微弱却固执:“我没事……只不过想到有灾民……”
毅昌握了握拳头,突然垂着头朗声道:“禀殿下,属下当时看岔了,雇去安葬他的人回来说那人并未染疫,打扮也不像流民。属下事后仔细回想,猜测他应当是附近村民,天气太热想进祠堂避暑,却不巧晕倒在门外,因过往行人稀少终至不救而亡。”
不是因饥渴和疾病寻求天女庇护不得而绝望死去的灾民,只是一介农夫,一次意外,没有人应当为此事背负罪责,尤其是她。
对方沉默了许久,久到他又竭力拼凑出五六条可以佐证的细节,正欲继续说服,耳边已传来虚弱而温柔的三个字。
“多谢你。”
笼罩在憩霞殿上方的阴云逐渐散去,与此同时,另一场足以冲击西黔全境、来自东方的腥风血雨已然逼近。
七月初十,年迈的东垣王不顾众臣劝阻,组织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狩猎,浩浩荡荡的队伍足足走了五日才到达猎场。
十七日,东垣王偶感风寒,在御医建议下不得不提前返回王都浮彰城,为显其体恤之心,特令伴驾的王族及众臣不必忌讳、继续狩猎,待原定时日到了再回王都。
二十三日,东垣王回宫后病情迅速加重,是夜临近子时,宰相蒙越奉诏入宫。子时三刻,蒙越宣布国王驾崩并宣读遗诏。
二十四日,先王第七子东胡王奉诏入城,宰相率留守王都的文武官员出迎新王。新王自带五百甲兵进宫,另有三千精锐城外筑营。
当晚,浮彰城西北角上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将半个天空映得通红。还没入睡的王都居民起初还好奇出了什么事,但一看火光的位置便打消了触犯宵禁救火凑热闹的念头,盖因那个方位正是宰相府的所在。
偶有一两声并不确切的悲鸣从风中传来,但这点小小的骚动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很快重归宁静,毫无曼延的迹象,因此附近的住民即便中途曾被惊醒,观望一阵儿便也安心睡下——世代生长在王城中的斗升小民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生存智慧。
相府门前,数百身披黑甲的骑兵整齐排在为首二人的身后,占据了整条宽阔的长街。人马虽众,现场却唯有浸过油的火把燃烧时荜筚拨拨的动静,偶而一匹马耐不住这种肃杀氛围不安地刨了下蹄子,也会在骑士的警告下很快驯服。
相比门外,偌大的宰相府朱门大敞,内里一片死寂,不断向四周弥散着焦糊与腥甜混杂的气息。
为首的一名骑士不耐地皱起浓眉,正在这时,有个黑甲兵士匆匆跑出相府,将手中黄绢布包呈到他马前。黄绢事先浸了油,隔着近乎透明的绢布可以清晰看到里面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回禀主上,贼首已伏诛,宰相府一百四十六名同党无一活口!”
紧皱的眉心随着这句话而蓦然舒展,骑士一手拎起人头朝向麾下甲兵朗声宣告:“废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无才,致有今日。罪臣蒙越暗中勾结三王子,妄图谋逆,罪无可赦,当诛九族!”
语毕,他随手将首级抛给身边之人,同时下令:“将蒙越首级在宫门上悬挂三天,以儆效尤!”
下一刻,他作势要带队离开这栋已然成为一座华丽坟墓的府邸,却瞥到一人一马正从王官的方向疾驰而来。
来人献上一封书信,男子展开信纸借着火光快速扫过,唇角不由缓缓勾起。
“主上?”
被称做主上的男子噙笑抬头,嗓音低沉而沙哑,透着一股天生的慵懒,却又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无妨,是个有趣的消息。”
对上副手郑重的神情,他笑着扭转辔头,低声道:“烈,不管你现在转着什么念头,先回宫再说,明天一大早还得给那群老家伙们一个交代呢。”
随着他高举的右手果断挥下,百余骑黑甲兵士井然有序地策马撤离,缠了布条的马蹄踏上铺路青石,竟不曾发出太大动静,只有隐隐的地面震动宣示了他们的远去。
此时东边天空中,一弯残月才堪堪升起,清冷银辉勾勒出相府漆黑的门洞,内里的血腥迟迟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