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隔岸 ...
-
“此物不洁,怎可食用?”
“下官听说有农人食虫泄愤,而后腹泻不止险些丢了性命……”
眼看殿上又要吵作一团,乔天都轻咳一声,威仪十足地环视群臣:“行或不行,一试便知。何人愿为本王分忧,赴灾区主持灭蝗一事?”
没有片刻犹豫,众臣之首果断出列领命:“陛下,臣愿前往。”
万万没想到,乔天宇居然会抢着包揽这个差事。
众目睽睽下,少年国君并未应允,散朝之后,又单独召见佐相商谈许久。待乔天宇回府后,他的出行已成定局,且行程相当仓促,次日天亮便要出发,佐相府上上下下第一时间忙碌起来,全力打点主人远行的大小事宜。
风荷苑自然未被波及,不过到了下午,眼看府里仍旧一片忙乱,乔羽飞便将佳期她们也遣去管事那里帮忙,自个儿则转身就熟门熟路地溜到了文府花园。
小门半掩着,换言之,那个冰美人鸣玄眼下也在里面。
一想到对方当日的神情,乔羽飞搭在门环上的动作顿时有些踌躇,丝毫没察觉门后有脚步声靠近,等到门扇冷不防向里打开,她手上一空,向前踉跄一步,险些撞上一片清冷的水色。与此同时,头顶响起不悦的声音。
“为何此时才来?”
乔羽飞闪电般蹿开,这才看清迎面走出的正是方才在心里念叨的某人,对方手中提着伞,看样子正要离去。
错身而过时,美得雌雄莫辨的青年沉着脸丢下一句话:“除了逢五的日子,午时三刻后我都会过来。”
乔羽飞听得一怔,这是警告她以后不准与他同时出现么?
因这一句话,及至在花园凉亭中见到文府主人时,乔羽飞还有些颓丧,对方察觉到也不多言,只是在沏茶时笑着抱怨:“都怪鸣玄那家伙不喜他人在场,害我连叫个侍女都不行。”
“侍女?连文府里的人他也不想见么?”并不单单针对她这个不速之客?
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字,心下了然:“岂止不见,他在的时候根本不准旁人进到园子里来,真不知这儿的主人是谁。要不是那张脸尚可用来装饰花园,我早把他轰出去了。”
除了容貌以外一无是处,这就是文大学士对损友的评价。
乔羽飞心下一松,眼里带了笑意,接着便听对方摇着折扇、语调轻快地换了话题:“今日御前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殿下的辩才如此了得。”
但作为贵人、身为女子,这般出格的言行是否会招致非议?
怀着这样的隐忧,文清辉曾在散朝后言语试探旁人,却意外听到熟稔的上峰如此感叹:“殿下所作所为是为了西黔百姓,礼节仪态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何妨在意?老夫可不是那等没有是非判断的庸俗之辈。但说句大不敬的话,摔帘驳斥的那一下令老夫瞬间想起了家中养的狸奴,如此爽直纯稚,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
像小猫一般么……
“辩才什么的可别取笑我了。”乔羽飞连连摆手,而后试探着提议,“私下也别用尊称,直接叫我名字可以吗?”
文清辉笑意更深:“主随客便,清辉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这小心翼翼更进一步的模样确实很像……
“清辉,其实我有点后怕——”
“哦?”
“我怕自己贸然说出的话会误导别人,我预计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有人盲目照我说的去做却导致了不好的结果……”
摇动的纸扇一顿,刚好清晰显出洒金扇面上潇洒的题字——“庸人自扰”,乔羽飞一僵,总觉得这四个字是对自己无声的回应和嘲讽。
顺着她的目光,原本姿态闲适的文府主人瞧了眼手中折扇,难得露出几分尴尬,解释道:“这是给鸣玄那家伙看的。”
说罢收起折扇放于一旁,想了想却又重新执扇展开,温言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乔羽飞茫然:“可蝗灾确实是头等大事……”
“却不是国君、天女、臣子或农夫之中某一人的事。”扇面轻摇,清风驱散燥热,“羽飞,不必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肩上。退一步讲,但凡能参加朝议的,也不至于是个盲目行事的蠢货。”
“可我想早点回去。”乔羽飞小声说完,捧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清风应声凝滞,片刻之后,鼓噪的蝉鸣中响起文清辉和煦的嗓音:“蝗灾结束您便可返回天界了?”
“也不一定。照乔天宇的意思,是要为西黔一国和国君做出些贡献才能回去的,像两百年前的天女一样。”乔羽飞蹙眉说出自己的理解。
“原来是佐相所言。王族生为天女血脉,的确可能了解更多秘辛。”文清辉边说边以扇柄轻敲掌心,笑得揶揄,“可若要如两百年前一般,羽飞你岂不是也要来一出抛夫弃子才行?”
天色渐晚,暑气消减,路上的行人多了不少,叫卖的摊贩也陆续出现,长街短巷一片热闹的烟火气。
走回佐相府的路上,乔羽飞开始思考新的难题:如果模仿当年那位天女的人生轨迹便能找到回家的路,那她该模仿到什么地步呢?尤其眼下并非乱世、她也没能力匡扶一位开国新君……
思维跨越百年的结果就是她被脚下的坑洼绊了一跤,幸好有人一把拉住才没扑倒,但右脚脚腕已经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姑娘,走路时多少看看路吧。”及时伸出援手的自然是一路暗中护卫的毅昌,他哭笑不得地扶着人仔细查看,随即发现了乔羽飞的异状,果断作出决定,“我这就抱您回府医治。”
“不行!太丢脸了。”乔羽飞看了眼来往行人,当即否决,这么做太显眼了,让她以后怎么低调出门?“我扶着你慢慢走回去就好。”
为了表示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她搭上毅昌结实的手臂,单脚跳着前进了几步。
毅昌抬头环顾四周,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俩奇怪的举止,频频投来探究的视线。见此情形他只有无声叹息,三下五除二地脱下短褂罩在乔羽飞头上,将人打横抄起开始疾奔。
“毅昌?!”
“只要不被人看到脸就没问题吧。”
衣服下安静了一会儿,而后传来乔羽飞闷闷的声音:“有汗味。”
不知是不是乔羽飞的错觉,毅昌的步伐瞬间加快,不多时已将街上的喧嚣甩在身后。
待到通过侧门侍卫的核实回到佐相府后,毅昌反倒说什么也不肯将人直接抱回住所,将乔羽飞安置在风荷苑和怀远居之间的竹林中,独自匆匆跑回风荷苑叫人,根本没给乔羽飞反对的机会。
“等一下,就剩这么几步路了,抱不动的话胳膊借我搭把手也行啊!”但不论乔羽飞怎么喊,毅昌都不曾回头,魁梧的背影须臾便消失在竹林外。
都说了不用抱怎么还逃得那么快?乔羽飞纳闷之余试着动了动脚腕,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只能放弃移动,扶着竹竿慢慢滑坐在草地上。
天色已暗,夜风凉习习的,吹在身上格外舒服,黄澄澄的月牙儿周围看得到云朵深紫色的轮廓,耳边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虫鸣,鼻端尽是翠竹清香,如果忽略脚上的痛楚,这还真是一个现代城市中见不到的、静谧美好的夏夜。
“穷极一生又何惧,
也许只是一个背影,
天亮之后就出行,
你又会在何处伫立……”
乔羽飞轻声哼着歌等待“救援”,只因这句歌词,心中一个闪念:不知道乔天宇出行的准备完成得怎么样了?
下一秒,所念的人已循声而至:“殿下?”
毅昌将人抱回来的消息即刻传到了此间主人的耳中。纵然有衣物遮脸,可把守侧门的侍卫早已被反复叮嘱过,哪能不知对方的身份?
乔天宇当即放下手头公务匆匆赶往风荷苑,却在途径竹林时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天亮之后就出行,你又会在何处伫立……这唱词,说的是他?
下一秒,倚竹而坐的孤寂身影映入眼帘,月色透过竹叶洒落一地斑驳银辉,其中一片堪堪照亮了那副秀致的眉眼。
“殿下?”脚步一顿,他莫名地不愿上前惊动月下之人。
对方已然闻声抬头望了过来,杏眼一亮:“乔天宇?出发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差不多了。”他下意识地给出最稳妥的回答,而后想起自己的来意,上前几步,“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你已经知道了啊……”对方摸了摸鼻子,仰头看他,眼中依然盛着一片溶溶月光:“脚扭了,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再度开口,他的声音难以克制地冷硬了几分,“这教臣如何安心启程?”
脚下随之再近一步,他的影子笼下,将人整个罩入其中,对方的面孔神情霎时隐入黑暗。
“月华姐?”佳韵将视线从竹林中移回身畔,发现随她出门接人的月华没有继续上前的打算,忍不住小声催促。
月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虽也惦记乔羽飞的伤势,但林中的情形似乎不宜打扰,她犹豫片刻,心下不由腹诽:不管聊的是什么紧要的话题,就不能先把人扶起来再说么?久坐地上入了寒气怎么办?
一声惊呼拉回了她的思绪,只见尚未换下紫袍的青年毫不避嫌地弯腰抱起乔羽飞,大步走向风荷苑,她急忙与佳韵追过去见礼:“大人,还是将殿下交给奴婢们吧。”
一声冷哼,语气凌厉,脚步未停:“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天女的?”
月华两人脸色煞白,没有作声,反倒是乔羽飞大声表达不满:“不关她们的事,我走路不小心把脚扭了,错的是我,疼的也是我,你生什么气?”
正要踏进乔羽飞卧房的青年闻言一滞,沉默着将人放至床上,再开口时,语气已如惯常一般温文有礼:“臣并未生气。”
转身下令的语调也格外从容:“取壶烈酒来。”
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佳期等人这才敢上前,帮乔羽飞除去鞋袜,擦洗双足。
“大人,酒取来了。”月华不多时便捧回一只素瓷酒壶,乔天宇抬手接过,利落地倒了满满一茶盏,而后凑近烛焰点燃酒液,洁白的杯口瞬间绽开一朵幽蓝色的火苗。
而后他端着茶盏走近床头,单膝跪地,看着乔羽飞红肿的脚腕蹙眉道:“有点疼,忍一下。”
“哦,好。”乔羽飞屈膝裸足坐在床上,裙摆提起露出一截脚踝,好奇之余倒是十分配合,丝毫不知月华等人已看得目瞪口呆。
修长手指飞快地在燃烧的酒液中蘸取,而后带着几分力道与热意在红肿处反复划圈,指腹薄茧蹭过光裸肌肤,酒液无声燃烧,酒香氤氲弥散。乔羽飞恍惚间觉得火辣辣的感觉从脚腕转移到了脸上。
“大、大人,还是让奴婢来吧。”月华看得心惊肉跳,回神之后赶忙接手。
乔天宇动作一顿,仓促起身将茶盏交予月华,提步便要出门,但走出两步像是觉得不妥,又绕到桌前坐了下来,目光不看床上伤患,只看月华手上动作,直看得向来行事稳妥的侍女额头冒了一层薄汗。
待到火苗渐弱时,疼痛果然消失了大半,脚腕似乎也细了一圈。
“太神了!”乔羽飞一边赞叹一边抬头,这才发现乔天宇正一手托着下巴合眼小憩,不知是睡是醒,明亮烛焰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的倦容勾勒得格外清晰。
心头莫名一紧,乔羽飞小声吩咐佳期取来一叠手稿,这番动静惊醒了闭目养神的某人,他当即起身询问:“如何,好些了么?”
“恩,没事了。”乔羽飞快速回答,示意佳期将东西交给对方,“这是谢礼,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乔天宇接过手稿粗略一翻,发现十来页素笺上全是治蝗相关的细节,字迹虽然拙劣不忍视,却一笔一划极为规整,显然写完后还特意誊抄过,绝非仓促完成。
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翻江倒海:“这礼太过贵重,殿下费心了。”
“我随便写的,未必有用,一定要看实际效果。”
乔羽飞不放心地叮嘱,反复强调“实践出真知”这一真理,直听得乔天宇眼中泛起笑意。再次道谢离去前,他深深看了在府中暂居的娇客一眼,目光扫过旁人,温言道:“臣自认并非隔岸坐视之人。”
莫说月华她们没有听出门道,就连乔羽飞都听得一头雾水。及至深夜辗转反侧许久后,她才惊坐而起:她在竹林中唱的那首歌讲述的是仅能隔岸远眺、爱而不得的苦恋,乔天宇他……该不会以为是唱给他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