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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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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背后被人辟出了一方小天地,卧着一块大青石与一张石桌,四周全是竹子,十分隐秘。
钟渐被人握住手腕拉了进来,他一惊之下,下意识就要往那人手上穴位叩去,对方灵巧避过,从背后制住他双臂,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是我。”
是慕清寂。
钟渐不挣扎了,他垂下眼,慕清寂感觉到他的放松,遂也放开了他。
“慕二公子有什么事么?”钟渐提着灯,礼貌微笑,“这样有点像是在做一些大景律法不允许的事。”
慕清寂一身深蓝色的薄衫,银线在衣摆袖口出绣着精致的纹样,月光在其上流动。他取出腰间的折扇敲敲掌心:“陛下的暗卫在外面,他们是来保护你的吗?不过离得挺远,在这里他们看不到你我,短时间内也不会发现你消失。”
“唔……”钟渐温和道,“我与慕二公子素昧平生,又为何不能让陛下的暗卫看到?”
“你当日还说,他日锦都相见,并祝我兄嫂喜结良缘。”慕清寂坐在青石上,微微睁大眼,“怎么又不认了?你好无常。”
“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钟渐嗓音平和,笑意依旧,只是不达眼底,十分斩钉截铁,“倒是慕二公子,我今日落了你父母的面子,疑你兄长能力,只剩你一个,你是来找骂的么?”
慕清寂:“……传言里你不是这样的。”
钟渐:“传言里慕二公子已经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了。”
两人对视半晌,空气一时静默。
“……”钟渐率先转过头,低声道,“……抱歉。”
可能是自扬州筹划回来后身体差了许多,碰上今日宴上的变数,也可能是霍云平有意无意那几句话,或者别的原因……钟渐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第二次见面……是我太失礼了,对不住。”
他本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
“慕二公子怎么从席上出来了?找我是有什么事么?”钟渐再抬起头时,已经快速收拾好所有不小心泄露的情绪,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丞相,嗓音清和如过耳春风。
慕清寂收回想扶他一把的手:“陛下方才听说蜀地擅治眼疾的名医秦裳也来了府中贺喜,想请他入宫为凤和长公主看看眼睛。母亲命我出来请秦裳过去。我问了慕伯,慕伯说你往这里来了。”
“我……”
他其实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来找钟渐,或许是因为钟渐离席时他看到母亲眼中的担心,或许是因为青衣的丞相笑眯眯地说着不那么客气的话,眼中藏着的那点温和的疲惫,更远些或许是当日在扬州惊鸿一面,他窥到幕后做局人时心中陡生的那一点赞叹。
“……我那日见你手腕伤了,”他终于寻到了一个可说的话头,“现在好了吗?”
钟渐抬起手,青色大袖与雪白的内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腕,能看见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上次的痕迹几乎已经消失:“用了药,已经好了。”
“那就好。”慕清寂笑了一下,又在怀里掏掏,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递到钟渐面前。
“母亲命我去扬州拍下‘明月泪’,”他那双眼很亮,看人时尤甚,“我猜她是为了你……们。”
“我自小常在行云宗,后来又多在外游历,所以一直和你缘悭一面。”慕清寂笑微微地,“但我从来都知道。”
钟渐看他半晌,慢慢眨了一下眼,眼底终于沁出点笑意,化在一片溶溶月色里,醉人得紧。他接过木盒,轻声说:“多谢。”
他离开竹林时又笑了一声:“扬州并非初见,慕二公子或许不记得了,但你我并非缘悭一面。”
钟渐从竹林出来后随手折了一枝新桃,悠悠然然往如意湖的八角亭那里走。他终于重新进入了暗卫的视线,有人轻声说:“中间那段时间是不是有点长了?”
“去折花了吧,丞相素来爱这些。”另一人应道,“小心些,慕府的侍卫大半都是行云宗的人,丞相的安危是可以保证的,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被他们发现。被发现……技不如人,很丢人的。”
最开始说话那人打了个寒颤:“还会被首领罚,呜呜呜,而且陛下比首领还吓人。”
慕清寂离开后去请了秦裳去见陛下,一番折腾,等他重新见到钟渐时,已是在慕府门口,准备送客的时候了。
钟渐估摸着时间,直接等在了门口。陛下快步过去,像是有些委屈:“老师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
“不是让人给陛下传话了么?”钟渐笑道,“外面凉快,臣想多待一会儿。”
陛下从福海手中接过钟渐的大氅,亲手展开给他披上,将人整个儿拢进去,还细心系上了带子:“老师还病着呢,不许贪凉。”
辅国公远远看着,微微皱了皱眉头。
又是一番临别的客套,钟渐与辅国公谁也没提方才宴席上的不愉快。陛下先将钟相扶上了车自己才上去,马车带着两列禁军在夜色中走远,慕家众人才纷纷起身,往府内去。
国公夫人问慕清寂:“东西送了没?”
慕清寂:“什么东西?”
英气艳丽的女子立马踹了他一脚:“这么多年你要是还不能精准理会你娘的意思,我就把你塞回去回炉重造一遍。”
“送了送了送了。”慕清寂揉着被踹的地方:“到底谁才是您亲儿子?”
国公夫人嗤笑:“你能和他比?”
“……”
这不是偏心了吧?这是心完全长到别人身上去了叭!
另一边,马车上,车厢内莲花姿态的长颈香炉吐出细细的龙涎香雾,盘旋而上。钟渐靠着厢壁,半张脸埋在大氅上的狐狸毛里,有些疲倦地微微阖着眼:“陛下和秦先生说好了么?”
“嗯,秦先生随我回宫去给凤和看一看眼睛,就在我们后面的马车上。”霍云平乖乖巧巧地坐在另一边,小心道:“我今日……是不是惹老师生气了?”
钟渐没睁眼,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此时带了不悲不喜的冷淡感:“倘若陛下是真的想把慕沉调往扬州,那臣这近十年的功夫算是白教了。”
“江南这么多年虽有汛期却无大灾,全赖豫章郡守徐东亭。”钟渐道,“徐东亭在豫章已经七年,论资历论能力总该轮上他。且不说慕沉于水利上是否精通,单是他世家身份,一旦外调扬州,便又是压了徐东亭一头,徐东亭治水的功绩又会被人像以往一样,排在慕沉头上。”
“慕沉自然不是卢白,不会冒领功劳。”钟渐轻声说,“但世家怎么想?寒门怎么想?天下人又该怎么想?”
他慢慢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呢?”
“更阑是在保空羽。”
慕府内,辅国公慕桥立在前堂,他年逾四十,面容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一双眼尤其明亮,国公夫人与慕清寂在他身旁,只听慕桥低声道:“如今世家与寒门仍有不小的矛盾,空羽若前往扬州,一定程度上是占了豫章郡守徐东亭的机会。在有心之人看来,就是世族欺压寒门。倘若事情闹大,陛下……不一定会偏向世族。”
甚至会为了安抚寒门,再将徐东亭提上来。虽不至于处罚慕沉,但此事就成了慕沉为官经历上一件有口难辩的糟心事,慕家也会受到一定影响。再往深处想,若是陛下以此事为突破口,往世族身上再插一刀呢?
“更阑在陛下开口之初就想到了。”慕桥看着大门的方向,“他说的那么不客气,不过是为了保下空羽,保下慕家与世族。”
国公夫人不解:“那阿渐……是站在世族这一边的?”
慕桥摇头:“什么是世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世族起于微末,寒门入朝,累世积功,寒门亦成世族。两者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同一时间站在了不同的位置。寒门不灭,世族就会一代一代再度出现,所以不可完全使任何一方消失。站在寒门或者世族的单一立场,都是狭窄的。”
“更阑为百官之首,陛下股肱。”慕桥淡声道,“他是真真正正为社稷苍生的人,所以他要平衡世族与寒门在朝堂上的利益关系,朝堂内斗,苍生难寿。只是……”
“极高明而道中庸。”慕清寂突然道,“代价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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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霍云平低头,“我以为老师还是挂念慕家的……扬州无论如何,都是个好去处。我以为老师会开心。”
钟渐静静看着他。
“如果陛下说的‘挂念慕家’是今日宴上那种情形,那这种挂念着实令人惊叹。”钟相转过头,侧脸在车帘漏进来的月光中显得越发素白而血色尽失,“朝堂事为天下计,陛下要考虑的,从来不该是我的心思。”
“况且,”他再度转回目光,清清冷冷地笑了一笑,“陛下真的是在考虑臣吗?”
有那么一瞬间,霍云平几乎以为钟渐是真的要生气了,他突然有点后悔在宴上这么干了。
可钟渐却慢慢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指尖微凉。
“陛下,臣不计较你欺瞒于臣,帝王应该有自己的筹划与计谋。”钟渐收回手,目光宁静地像一泓浮了落花的深潭,“可陛下听臣一句,世家与寒门虽斗争不息,但都是陛下的子民,用一方去对抗另一方,损耗的,都是大景的朝堂。”
“倘慕沉真的不能胜任扬州刺史一职,世家确实受到了打击。可水患在前,江南千万百姓,又有何辜呢?”